潘大年对将军这次突然出现有点紧张。他在将军手下当过侦察员,排长,连长,营长……得过将军多次表扬,但挨骂的次数更多。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不打不相识。那是在晋南吧?十七岁的潘大年第一次行军,碰上大雪,浑身冰壳子像铠甲披挂,一走路来咔咔响。原地休息的号声刚吹响,潘大年就赶紧烧一堆大火,烤手烤脚。这时将军咬着一卷锅巴来了,推了他一把:“你的脚还要不要?快起来活动,不准烤火!”潘大年没有动。他不知道眼前这位湖南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坐下来烤火。他现在又冷又累,实在不想动了。“你还不起来?”将军过来拖他。潘大年依着刚入伍时身上那点野气,嘴一噘,眼一横,咕咕哝哝就是不起身。叫得他心烦了,索性腿一伸,在火堆边躺下去。将军怒不可遏,一扬手,马鞭就抽在潘大年的腿上,气得他跳起来大骂。
要不是连长赶来,他只怕还要抄起家伙行武哩。 将军心好,是怕他冻坏了。潘大年事后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可将军发火时的样子他永远也忘不了:脸色铁青,眼光灼灼逼人,腮帮绷紧,牙关咬得咯咯响,实在令人心惊肉跳。怪不得当年不可一世的张国焘都有点怕他。
将军吃过中饭以后,垦区师级以上的干部都来了,工作汇报会马上就要开始。会议室里,大家交头接耳,有的啃着窝头或大饼,有的凑到火炉边烤鞋子或帽子,有的还紧急准备汇报提纲,用算盘打着什么统计数字。还有的大概太疲倦了,把沾有泥块的军大衣一裹,躲在墙角闭目养神。屋里充满着浓烈的烟草味和男人的气息。
四点正,将军出现在门口,来到主席位坐下。他披着一件旧棉袄,等身边的头头脑脑也坐定,挥挥手,“嗯?哪一个先讲?”
有椅子挪动的声音,有翻开笔记本的沙沙声。兵团政委朝潘大年丢了个眼色,潘大年首先站了起来。尽管已有了汇报提纲,尽管自己已读过好几遍,但现在对着几十双眼睛,仍然有点紧张。咳了好几声后,一套背熟了的开场白变得结结巴巴的。“……今天,我们敬爱的,司令员,国务院,首长,吭,来我们垦区,视察。这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最大的,鼓舞……我们,全师官兵……” 将军敲敲桌子:“潘大年,你什么时候成了孔夫子?变得文绉绉的了?客气话吃不得,穿不得。你拣后面的讲。”
潘大年脸一红,更紧张了,额头上隐隐沁出了汗珠。“好吧,我讲实际的。第,第一点,我师屯垦一年来,打,打开生产局面的做法和成绩……”他重新整理思路,谈到部队从朝鲜归来,怎样到这里安营扎寨,怎样剿匪、安民以及开荒。工具呢,架起红炉自己打造,好多干部都成了铁匠……
将军对工具有了兴趣。“铁呢?”
他是打听自制工具的材料。 “我们收了些废铁,也拆了些重机枪的护板,迫击炮的炮架,还有钢盔……”
嘣——将军一拳震得茶杯跳了起来,瞪大两只眼睛:“你好大的胆子!”
好像整个世界都寂灭了,大家的心都提到喉头。
还是将军的吼声:“你这个家伙,武装都不要了?你把我的重机枪和迫击炮都毁了?混蛋!你不要,我要!”
“报告首长,我是想……”潘大年想辩白。
“你想什么?你想敌人都死绝了?帝国主义怕了你潘大年,再也不来了?毁我国防,军法处置!” ……
谁都为潘大年捏了把冷汗,不少人憋住呼吸,好像一呼吸就会引爆万吨炸药。寂静压得潘大年腰杆发软,两腿哆嗦,脸色变白。
只有政委熟知将军的脾性,一个劲朝潘大年递眼色,那意思很明显:往下说,往下说,还等着挨骂么?
潘大年终于鼓起了勇气:“我继续汇报吧,关于水的问题……”
将军不便打断,好容易坐了下来。他似乎感到烦闷,手不自觉地往衣袋里去摸烟,又转身朝门口的护士打手势,做了个抽烟的动作。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讨烟了,而护士也第三次向他摇了摇手。将军眼一瞪,拉拉棉袄要起身,但仍然无济于事。护士噘着嘴走过来,手往桌上一压——啪!送来的不是香烟,是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这个小动作引来一片嘻嘻的笑声。将军无可奈何,剥了一颗糖塞进嘴,挥挥手:“潘大年,你继续讲。”
感谢笑声,缓和了紧张空气,让潘大年松弛了一下神经。他定定心终于从容地进入总结阶段:……A团去年圆满建成了引水渠二十八公里。D团收获粮食一百五十万斤,超过预定计划。三个团都建成了宿舍,俱乐部,合作社,还救济了本地灾民,捐去的粮食估计大约有五十万斤。这个成绩令人惊叹。
将军似乎有点不相信,敲敲桌子:“估计?大约?到底是好多?”
潘大年搓搓手:“是……”
“同志,要实事求是。”声音中明显含有怀疑。
潘大年脸红了,翻了翻笔记本,又在算盘上拨打了一番,好半天才神色慌乱地说:“好吧,我讲实话吧,刚才那个数字不对,实际是……六十二万斤。我刚才怕没有这么多,就打了个折扣。其实,至少有五十五万……”
将军眼一亮,眉头舒展,也兴奋起来,“这两个团的指挥员在哪里?”
兵团政委笑了笑,冲着将军道:“潘大年一直在那里坐镇指挥。”
潘大年?将军一怔,转而咧开大嘴,抖掉棉袄站起来:“好同志,好同志呀,为人民做了好事呀。我……我要好好地感谢你。”说着伸出瘦精精的手,对潘大年行了个军礼,激起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将军又招呼潘大年:“你过来,过来,抽烟抽烟。”他一摸口袋,发现没有烟,就把那一把水果糖,抓起来塞进潘大年满是茧子的手里……“同志们,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占了人家的地,引了人家的水,吃了人家的羊肉,不赶快给人家做几件好事,老百姓是要骂娘的呵,要骂共产党的娘呵。你们都要记住这一条,要向潘大个子学习。宁愿自己少吃两口,也要保证老百姓有粮食过冬。知道不?”
又是一片掌声。潘大年对此毫无准备,手往后缩。他厚厚的嘴皮上下哆嗦,眼里闪动着泪光,像历尽艰辛来到母亲面前的孩子,一肚子委屈阻塞在喉头。不知为什么,他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首长们都怔住了。将军头一偏,“你洒什么猫尿?”
“首长,首长,你们不知道,战士们吃了好多苦,吃了好多苦哇!司令员你不知道,初来的时候,我们每天半斤玉米粉,吃野菜,剥树皮,羊骨头都嚼尽了,一个个瘦得哪里像个人。有的饿得不愿上地,发牢骚,骂干部,我就骂他们,关他们。我潘大年本不该骂,本不该关,可我也是没办法呀。好多人饿出病来了,有的晚上睡下去,早上就起不来了。有的走着走着就被风雪埋掉了。在地上晕倒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数起来是一团两团呵。老司令员,不容易呵……”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拍拍潘大年的肩。
潘大年哭得更凶了,伸出自己疤痕纵横的双手,“司令员你不知道,建水库的时候,战士们的手都冻裂了,没有一双手不是血糊糊的。那次火药库出事故,一次就炸死了八个战士。司令员,司令员呵……有些老百姓也不支持我们,他们信神信鬼,闹事捣蛋,抢我们的车,打死我们的人,还把尸体大卸八块……战士们跟着我潘大年,离乡背井到这里来,没过好日子,比牛马都不如,一直忍气吞声。司令员,你要好好地奖励他们哇,你要到北京去向毛主席,向朱老总和周总理好好地讲哇……” 会场上一片抽泣声,好一阵无人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