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年不知将军为什么要提起吴达人。汇报会之后,将军在会议室门口叫住他。“吴达人在你那里吧?你去把他接来。”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
听这话,潘大年呆了。
真不懂,找那个反动家伙做什么?那家伙据说是个喝过洋水的教授。抗战时期入过“牺盟会”,又到八路军与将军一起共过事,算是与革命同过一截路。日本鬼子打跑了以后他又去教书,开国之后还当过政协代表。不料到去年,知识界打了一场笔墨官司,他的真面目被揭露出来了,原来是个被毛主席点了名的反党分子。据说他受不住批判,跑到将军家里去发牢骚。结果由将军写了个字条,把他介绍到垦区来了。
介绍这号人来做什么?垦区是收容所吗?劳改队吗?那家伙实在太资产阶级了。到垦区时,衣没带几件,书倒带了十几箱,满满一房,有的还是洋码字,他妈的,想吓唬大老粗似的。做起事来也太懒,挖了三耙头就要歇气。选棉种呢,慢吞吞的像捉虱子。养鸟栽花倒是很起劲。嫌食堂伙食差,三天两头要去买饼干。连队里开过他的批判会,潘大年亲自上台发过言:“……正告吴达人,你不好好改造,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明白,蒋介石八百万虎豹熊能(罴)都被我们打垮了,共产党的江山是铁打的!”
不料有人在台下冷冷冒出一句:“不是‘能’,是‘罴’!”是谁?就是这个吴达人。潘大年当时脸红了:“你读了两句孔夫子,摆什么臭架子?”吴达人脑袋一扭争辩道:“不是‘能’,是‘罴’!”会场乱了。战士们见师长动了怒,一个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冲着吴达人吼叫起来:打!打!打死这个反动派!打死这个资产阶级!打死这个杜鲁门的走狗!有的人还冲上去,把吴达人按着跪下来。结果,那家伙还是不老实,眼镜掉了,头发乱了,但他被押出会场门口时,还挣扎着大喊了一声:“不是‘能’!是‘罴’!”……想想看,就是这么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将军还有必要惦记着吗?
晚上,师部开文艺晚会。将军刚入会场,会场观众都起立和鼓掌,坐在后面的人还站到椅子上,爬到窗子上,伸着头探望,闹出一片椅子噼啪噼啪的声音。将军摆摆手,笑眯眯地说:“莫客气,都是老朋友,坐下,坐下。”他扫视全场,喊了几个名字:“黄水生,魏玉成,钱得保……来了没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冒出来了,那都是将军的老部下:警卫员、炊事员,马夫、排长和参谋。他们想不到将军还把自己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一个个上前来与将军握手。有的说不出话,只嘿嘿笑。
将军挥挥手,又慢条斯理地说:“同志们哪,我在这里还有几个资产阶级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吴达人。吴达人,来了没有?”
全场安静了,半天才有角落里微弱的音声:“在。”
“起来,起来,亮个相!”
将军把吴达人叫起来,召到前排自己身边的位置。“同志们哪,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大右派吴达人,犯了大错误,栽了大跟头,你们莫学他的样呵。”
大家笑开了。教授推推眼镜片,鼻子缩了两下,有点矜持,也有点尴尬,朝大家微微欠了欠身子。
将军把吴达人拉到身边,“坐下。”
把反党分子请到前排就坐?将军平素多有惊人之举,这一下又让大家大跌眼镜。他一个大老粗,好像很喜欢与资产阶级交朋友,这几年里一张张条子,把几个挨批的诗人、画家、舞蹈家什么的介绍到垦区来,今天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吴达人特别礼遇,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撇下全场嗡嗡嗡的悄声议论,对瘦老头说:“大教授,身体怎么样?上次捎来的抽水马桶还好用吧?那是我用军用飞机捎来的,还报告了周总理的,知道不?”
吴达人停了停:“谢谢,谢谢,受之有愧。”
“日子还好过?”
“万事如意,心满意足。”
“不讲老实话吧?”
吴达人终于面露难色:“唉,不瞒你说,没钱用呵。”
“何解不给我写信?”
“不敢搅扰将军。”
“你现在薪水好多?”
“月俸六十。”
“饭钱还是有了。”将军看看舞台上,把头转向另一边的潘大年:“喂,你的薪水是好多?”
“好像,好像一百多吧?我不大清楚。”
“你给他加几个饷,加到你一样多,嗯?明天打个报告来,我批一下。”
潘大年又一次发呆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一眼看穿了对方的肝肠肚肺,淡淡一笑:“你莫舍不得几个钱。知识分子么,要多买两本书,要吃点营养品,不稀奇。你硬要舍不得,我来出。”
潘大年瓮声瓮气地说:“好好好,我,我同意。”
将军又转向吴达人:“好,师长给你提薪了,以后莫哭穷。”
这时,一阵掌声把他们的谈话打断,原来电铃响了,灯光骤亮,窈窕的女报幕员已出现在台上,集中了观众的目光。将军和教授也就停止了说话。
第一个节目是歌舞《丰收曲》,热热闹闹,流光溢彩。拍了巴掌之后,报幕员又登台露出甜甜的笑:“下一个节目,小话剧《将军的脚步》……”
将军皱皱眉头,捅捅潘大年:“这个演什么?”
潘大年抓抓头皮:“不清楚。听说……是演你的事。”
将军拍拍扶手:“搞鬼!我不看!演我的,我不看!不演我的,我就看!”说着起了身往外走。师长和政委慌了,跟着起了身。将军猛回头喝斥:“你们走什么?坐下!都跑光了,文工团的伢妹子会有牢骚的。”这一喊,逼得几位头头又心神不宁地坐下去。
但将军拉走了吴达人。
两人走进休息室。将军给教授倒了杯茶,随意找着话题:“老吴,这里的茶不好喝。”“低档红砖茶,能从内地调来,已是难得了。”对方不卑不亢地应酬。
“听说你品茶本事大,三十号茶泡水摆出来,呷一口报得出子丑寅卯?”
吴达人不讲客气地接过茶,“这有什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我原来给你一个题目,看这里最好发展什么农业。你有想法没有?”
“这里么?飞沙土,有机质含量低,粘结力差,但一般不返盐碱,利用得当,增产潜力还是很大。我看宜多种些果树,像梨、桃、苹果、葡萄之类。还可多植耐沙固沙的植物,像金针菜和花生。抓粮食,不可忘记综合利用,多样化平衡发展。像眼下这样只抓垦草种粮,无异于掠夺土壤,竭泽而渔。农业么,主要是利用阳光能量通过生物转化而满足人需。目前我们农业光能利用率较低……”吴达人讲到本行,轻车熟路,口若悬河,好像置身于当年旧中央研究院的讲坛。
“你是个大里手么。”将军也高兴起来,吸了口茶,“你肚子里的东西莫浪费了。我看,你还是当你的教授,写你的文章,把我们这些老粗也武装武装。”
吴达人沉吟片刻,冷冷地打了个拱手,“多谢抬举。达人反动透顶,岂能居高为师?笑话笑话。”
将军笑了:“牢骚太盛。”
“哼,我有什么牢骚?君子安贫,顺天知命。我在这里采菊东篱种豆南圃,说实话,自觉舒服得很哩。”
“乱弹琴!”将军不愿把对方的案情往深里谈,只是说,“吴胡子,是好汉就不怕挨整。我在西北局的时候,也挨过整,同彭德怀,同习仲勋,吵过架,还骂过娘。他们斗了老子七天七夜。你说我就不委屈?骂娘归骂娘,不管整对了整错了,还是要讲团结么,还是要讲爱国家顾大局么,要为老百姓做事么。”
吴达人脸红了:“共产党还讲不讲实事求是?”
“讲!但不讲消极怠工、发怨气、当懒汉、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就没有错误?屁股就那样干净?”
“我没有这样讲过。”
“那就好,我送你两句话。第一句:上半晚想自己,第二句:下半晚想别个。”
“想什么?批判?斗争?戴帽子?报上点名?……”教授气愤得站起来。
“还有什么?你讲完。”
要教授讲,教授反而语塞了。
“你不讲,我就讲。我是将军,是中央委员,也是你的朋友。你今天找我吵架,骂祖宗,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喜欢你一戳就趴的熊样子,不喜欢你小鼻子小眼的鸡肠小肚!”他掏出两份电报,冲着教授拍了拍,“你看看,帝国主义在我们大门口架大炮玩原子弹,飞机撞到你脑壳上来,你气不气?你为国家想了好多?不做事,睡大觉,你吴达人什么君子?豆腐君子!” 大概是演出已经结束,大概是将军的高声引来了潘大年。师长一进门就察觉到紧张空气,瞪了吴达人一眼:“来人,把他送走!”
将军也动了气:“送走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