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雨过后,淡绿的新芽你推我挤往上蹿,嫩生生的,水浸浸的,手一碰上去它就断,嚼在口里苦得出甜,很是逗人喜爱。
可这一季茶碰上了麻烦——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私偷乱抢的风,把有些茶园剐得七零八落。有人说得新鲜:合久必分,没看见有些地方正在分队、分田、分农具吗?天晓得这茶园分不分?到时候分到自己手里是肥是瘦是骨头?还有人说:政策屙尿变,犁来耙去害得老实人吃亏,不如趁现在松了紧箍咒,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呵……这些话,有人不信,但林家茅屋的一些妇女信。到晚上,她们潜入夜雾,走东串西,交头接耳,邀伴结伙,提着竹篮布袋,背着干部往公社茶园去。汪,汪汪,大狗小狗叫得老人们忧心忡忡:真是越活越糊涂哩,照这样闹下去,隔着肚皮估崽,晓得要闹出个什么名堂来?
妇女中也有稳得住的,莲子嫂就是一个。
莲子嫂,本队有些人也不熟悉,一闭眼,只能抓住些片断印象:她在塘边洗衣,直起腰来,用水淋淋的手腕抹一下头发,给人一个秀美的侧身剪影,还有疲乏、怯生、不大好意思的眼神。她给过路歇脚的客人敬上热姜茶,用围裙擦擦手,忙不迭去门口赶鸡赶鸭,不让它们袭击客人的米箩。她赤脚走下湿漉漉的草坡,尖尖手指分开一扎秧,一闪眼,在田里播出了一片翠绿,耳边的鬓发随风飘过去,飘过去,最后被汗水贴在嘴角边……这个活得就像没有发声器官的女人,没读过多少书,一种娘家口音在这里显得拗,家里两头猪老是不上膘,自己又一连两胎都生的女子,如此等等,都是低头度日的理由。
平时除了洗衣上工,她很少出大门。即使被下屋的胖大婶拖出去串门,人家媳妇们做擂茶,骂男人,笑嘻嘻谈鸡鸭下蛋和媳妇生崽,她只是蹲在墙角上鞋底。很自然,妇女们邀她去公社茶场做“那件事”,她是不会去的。
那不是偷么?查出来不会要站台子作检讨么?吞了不干不净的财,不会要呕出来么?她莲子是不会去的。
“你呀,就是阳雀子胆,怕什么鬼?”胖大婶把袖子挽得老高。
莲子嫂还是摇摇头。
她还整日提心吊胆,怕胖大婶带头闯下祸来。要是大婶真被干部罚一下,失脸面不说,她家小把戏也跟着活遭孽哩。
可是第二天村里清清静静的,没听见干部来吆吆喝喝和捶门打户。第三天,胖大婶还是有说有笑,放鸡鸭,接送客人,没人来动她半根毫毛。这就怪了,她们还真能瞒天过海?
她借寻猪菜的机会,去上屋下屋瞄一眼,打探个虚实。她发现地坪里正热闹,一些妇女把偷来的茶叶一筐筐一袋袋搬出来,由一个外来人掌秤收购。有人指指点点,说那人是从新疆来的茶贩子,出的价钱比供销社的高四、五倍。照这样一算,胖大婶光这两天就多了一百多块钱……呵哟哟!
杂货挑子也来凑热闹了。铃铛摇得当当响,引来小把戏们叫叫喊喊。胖大婶当场摸出两张花花的大票子,给婆婆扯了段棉绸,买了纸烟红糖准备接匠人……这些莲子嫂倒不眼红。只有大婶买给女儿的那双皮鞋,还有亮闪闪的小裙子,才让她心里痒。
女儿彩彩也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痴痴地看着小裙子,目光在那里生了根。莲子嫂心里有酸溜溜的味,上前把女儿的小辫一扯:“有什么好看呵?要你守住菜园赶鸡,你一双野猫脚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回去?”
“我不……”
“讨打呵?”
她硬拉着彩彩回家了,馋得女儿噘着嘴,一步一回头,小爪子在她身上恨恨地揪。
莲子嫂回家取出了新裤子。
“我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彩彩愤怒地大叫。
“你要么样的?你看这花边,这口袋,这红玻璃扣子……”
“狗屎扣子!”彩彩几乎绝望。
“乖乖,听话,这一件最好看了,买都买不到的……”
“我不要,我要扯烂它,我要戳烂它……”
要是能上天,莲子嫂真愿去摘几颗星星,搓成团子给彩彩吃。可彩彩还是哭闹,双脚乱踢乱蹬,踢得莲子嫂心里冒火,捉住女儿,朝屁股上就是两巴掌,打得孩子大哭。“不穿?我剁掉你的腿!”
女儿总算被治服了,抽泣着出门去了。莲子嫂吁了一口长气。但打过孩子,自己手有点发软,心里有点发酸。为么事要打?女儿天不懂地不懂的,打起来可怜。自己早就想给她买两身衣了,可钱呢……她心慌意乱,赶紧不停地扫地,忙不停地洗衣,忙不停地剁猪菜,剁得哒哒哒山响。她突然想起了胖大婶,胸口一跳,一刀差点剁了手。她闭眼摸出一小把草秆,睁眼数了数:八根,双数,双是吉!再数数看,不错,是八根呀!
她反倒希望出现个单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