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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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嫂提着竹团篮和塑料袋,终于也混进了偷茶抢茶的行列。月亮躲进了暗云,正好不会照见她红得发烫的脸,还有哆哆嗦嗦的手脚。如果说她最初触到枝叶时还有点慌乱,还有点胸口透不过气来,但过了一阵,看到周围都是同伙,不觉有了几分安心。也是,胖大婶讲得对,这茶树亲手栽,茶枝亲手修,茶叶就不该亲口吃么?

每年春、夏、秋三道茶,莲子嫂每听到公社的喇叭一叫,就带着冷饭团子到茶场领牌子,上茶坡。她手指头都磨破了,生痛,透血,黑黑的茶汁垢洗都洗不脱,但她一年到头都很难喝上一口好茶。那次队上派饭,把公社武装部长曹麻子派到了她家。曹部长是贵客,稀客,用老木叶煎罐来招待他,实在有点拿不出手。莲子嫂只好出门去借,汗爬水流跑了四五里路,才在下河湾三叔家借了两撮细茶。回家时有点迟,来吃饭的干部已经进门了。

曹麻子刚锄了半天棉花回来,斗笠壳一丢,自己动手在水缸边喝了半瓢凉水,灌得自己汗珠子刷刷往下滚。

“哎呀,你何事喝凉水?我这就烧茶。”莲子嫂急得往灶下赶。

曹麻子口气里透出埋怨:“你到哪里去了?到饭时了,还冷火悄烟的。还不煮饭我就要自己动手了。我下午还要到公社里赶会。”

“对不起,我借茶叶去了……”

“借茶叶做么事?” “待客呀。”

“待我这个客?嘿,你借龙井茶我也喝不出味。我曹福林就喜欢一口凉水。”

莲子嫂好生奇怪:“你不喝茶?”

“不喝。”

“这就怪了。都不喝,公社里的好叶子都到哪里去了?”

对方冷笑一声,“哼,你放心。你不喝我不喝,这好叶子就没人喝了?不会让它沤烂的哟。”

对方摇起蒲扇来回走了几步,见主妇还是一脸疑云,就粗声道:“老实告诉你吧,好茶叶是省里的小车子拖去了,县里的口袋装去了。有时候白条子都没打一个。公社是蛤蟆打拳,只这样大的手脚,想管也管不住。”

莲子嫂闹不明白了。“那些人凭么事要把好叶子都收去?他们在茶园里挖过土?挑过粪?打过虫?”

“怕是前一世试过味的。”

“他们那么好的八字,命定了要吃冤枉?曹部长,这好不平哩。”

话讲得有点离弦了,曹福林回头拍拍蒲扇:“莫乱讲,嗯?快些煮饭吧,莫乱讲。”

莲子嫂本来还有好多事想问,见部长不乐意搭腔,就不敢问了。唉,干部总是向着干部吧?干部哪有心思来管小百姓的事?这一想,莲子嫂觉得人生天地之间,有很多事是不需要她知道的,也是她不可能知道的。

她已经习惯了罐煎老木叶,包括用这种粗货孝敬娘家人。不料外公是从福建茶乡流落到这方来的,最讲究一口茶。土改时他什么也不想要,就想分财主家那一块茶园,要财主家那一套古香古色的细瓷茶器。每天晚饭后,半壶叶子半壶水地泡上浓浓一壶,悠悠然喝到灯黑,就有了半人半仙的快活。现在,女儿带回娘家的全是老木叶,怎不叫他七窍生烟青筋暴起?一怒之下,他连外孙女也不抱,一甩手到对门屋里打牌去了。可怜莲子嫂,到溪边去给外公洗衣,哭得好伤心。

眼下,莲子嫂就要有细茶了,终于要为自己采一回茶了!这是自己的,自己的,自己的!这是家公的,外公的,家婆的,外婆的,大姨的,二姨的,大姑的,二姑的,彩彩的,丈夫的……她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把无限的幸福一古脑都采回家去。但她发觉自己的手脚还是很慢。旁边一位嫂子,同她一起动手的,顷刻间已经满筐了,怀兜已经鼓鼓地胀起来了。再看看其他的人,呵呀,原来她们哪里是在摘,那是在揪!是剐!是破坏!莫说摘三芽留余叶,莫说摘大株蓄小株,刷刷刷一阵风之后,新的老的粗的细的全进了竹篮。手过之处,茶树只剩下一些光杆杆。

莲子嫂惊呆了。真作孽,这些茶树不都会被剐死吗?死了可还能发新芽?……她想劝大家手下留情。不过天黑,星光照见的,都是些外村人的陌生面孔。她的口音又不好懂,讲出来别人不一定懂,难免还会惹别人笑。眼看着上茶地的黑影越来越多,有些人下手也越来越狠,她急出了一身冷汗。

“莲子嫂,”不知是谁在问她,“你怎么发痴?快摘呀。”

“我……想回去了……”

“嘻嘻,是想老倌了吧?”

“我头有点痛……”

“机会难得有,等下干部来了,嘴边的汤就喝不到了哟。”

干部?莲子嫂心里一亮,心想真要是干部来了就好了,只有他们说话才有斤两,有煞气,有威势,才能保得住这些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