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里干部几十号人,莲子嫂只认得曹福林。她决定去公社找老曹,但不知道路该怎么走。自从她嫁到这一方来,她去公社的次数极少。第一次是去扯结婚证,她穿着红花袄子,只记得揪衣角,看脚尖,听别人如何议论自己,眼不得一头扎到地里去,哪还有工夫记路?第二次是去公社参加节育学习班,就是胖大婶说的“阉人”学习班。她躲,没躲脱,碰上曹麻子派人行蛮,硬把她推上了拖拉机。她只知道哭天哭地,眼泪刷刷流,哪还能看清公社的位置和模样?
她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过了三眼桥,找到了一列青瓦白墙平房。砰砰砰,她把门敲响了。
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开了门:“你找哪个?”
“我……我找公社干部……”
“碰了鬼哟,公社在南渡边,你刚好背了方向。这里是农机厂!”
莲子嫂几乎要哭了。
见这个女子可怜,老头问她找干部有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
“没有事乱跑什么?不怕红毛狗呵?不怕蛇呵?”
“我……”女人要哭了。
没盘问出几个字,老头叹口气,挥挥手说:“电话机子在那边,你去打个电话吧。黑天黑地难得跑。”说完披着衣又睡觉去了。
莲子嫂到大队代销点买盐时,看见过大队干部打电话。到底怎么打的,她没试过。她斗胆拿起话筒,不知道话筒哪一头是上,哪一头是下。她左拍三下,没有声音。右拍三下,没有声音。顺着讲或倒着讲,反正是没有声音。这个“电”怎么这样欺生呢?一睡就不醒了,拍它挠它揪它还是死猪一只。
莲子嫂有的是脚力,笨人做笨事,她决定还是自己到公社去跑一趟。约摸半个多钟头之后,狗吠声汪汪汪,她在一个钓鱼人好心的向导之下,全身汗湿地敲开了公社大门。开门人问清来由,找来曹福林。
“你这位嫂子有什么事?”老曹比以前发福了,皮肤还是又黑又亮,粗壮手杆上套了块手表,一个哈欠打出来满室生风。
对方不认识自己了吗?“老曹,我是……我是林家茅屋的呀……”
贵人健忘。对方还是不记得。“又是林家茅屋的?我的娘,你们村硬是只积鱼,没什么肉,尽是刺。今天只看见你们来扯麻纱,刚才走了三四班,都是来要田的。没过门的媳妇要,瞎子老倌也要。我讲了这包产到户会包出鬼来。这不是?”
“老曹,我,我不是来要田的……”
“那你是来要牛的?”
“我……”
“哎呀,有话就讲,我又不会吞了你。”
这一吼,莲子嫂反倒更慌了。“我,我这在说哩。我今天晚上本来不想去的。我晓得那事不光彩……只怪我思想不好,看见大家都去了,也就跟着去了。下屋的大婶说没问题。说现在干部不管事了,还说有人发了财,两天就赚了一头肉猪。她叫我多带两个袋子,路上不要亮手电筒……”
对方已经出了一口粗气:“老天,你这本故事真难听。去去去,进屋抽张椅子来坐。你坐下慢慢讲。”
对方急,莲子嫂更加慌,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她不知道对方还讲了些什么,反正她没坐,也没喝水,固执地站在门边,固执地照她那种罗嗦方式,一五一十说明来由。
曹麻子总算听清楚了。“什么?这些婆娘吃了雷公胆?越闹越没规矩了!明天只怕还要到公社来揭瓦搬锅哟!”他麻点涨得通红,猛拍桌子,跑到院子里喊:“王胡子刘胖子,快些起来!茶园都快抢光了,你们快些带绳子!郑矮子,枪在哪里?武装部的枪呢?……”
公社闹腾起来了,一扇扇窗子里的灯亮了,开门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干部们擦的擦眼睛,打的打哈欠,披着衣跑来紧急碰头。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他们议论纷纷,各献对策,免不了还带出很多抱怨。有人说这就是责任制引出的祸,现在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都没有王法了。有人说这不关责任制的什么事,主要是工作没抓好,群众怕政策变,所以轻信流言。有人说今天机会好,一定要下毒手,捆几个回来,杀鸡给猴看。有人说不能戴手表去,上次偷竹子的妇女人多成王,差点抢走了周书记的上海表和打火机,还差点剐了周书记的裤子……正在这时,曹麻子开始给公安局打电话了——莲子嫂终于看清了“电”是怎么打的。 打完电话,曹麻子好大的火气:“好么,他们上面不表态,得罪人的事都让我们顶着?这茶场是我私家出钱办的?他们晓得讲活话,活得新鲜,老子就不会乖巧?”
一位白脸书生说:“老曹,这就是了。他们不是要我们相信群众么?我们就相信一下如何?就算茶叶抢光了,不也是给中国人吃么?”
一位穿军裤的中年表示怀疑:“你今天放一寸,明天他们就要一尺。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不晓得钉子是铁打的。”
一位精瘦的长者咳了几声:“对对,论理还是该管的,不过最好要妇联主任去管。嗯,妇女同志们实在厉害,搞不好,你还没沾她,她就坐地打滚,扯烂污,骂痞子,个个都是母夜叉呵,嗯嗯……”
一个后生子笑起来:“她们敢骂?我偏要去摸摸老虎屁股。站着屙尿的还怕她们蹲着屙尿的?”
干部们又笑了,又骂开了,骂上级也骂群众,骂东骂西骂天骂地。他们谁都没有注意莲子嫂是什么时候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