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曹麻子借给她的手电筒,莲子嫂往家里赶。快到家时她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去给姐妹报个信。按照她的估计,干部们今晚肯定要下手了。
月亮已升出了东山,在有水响的地方丢下一把把碎银。石板路被雾气抹得好凉,好滑,好潮湿。身后不知什么东西噗哒一响,吓得她头也不敢回,咬紧牙跑起来,一口气跑过了两个坡。好在脚步声惊动了一些青蛙,扑通扑通跳下水田,搅碎了水中月光——听人说,有蛙就没有蛇的。
哎哟——她突然一失脚,连人带竹篮翻下小桥。手一摸,是冰凉的水。再一摸,旁边是水草和刺茅。“救命啦——救命啦——”
深夜人静,声音传得远。
幸好这里已经离茶园不远。几个黑影赶过来了,把她拉上岸,还帮她找到了竹篮。据这些女人们说,这个木板桥原来是有三根树的,不知今天为何少了一根,肯定是被贼人偷走了。抓到这个贼人非要千刀万剐不可。
“多谢各位大姐大妹……”莲子嫂连连鞠躬,“我是来报个信的。干部们就要来了,拿着绳子来了,大家赶快回去吧。”
女人们一听就慌了。但也有人不太相信,问莲子嫂是怎么知道的。形势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莲子嫂本来已经在路上编好了词,不想把自己暴露出去。她想说自己是听一个钓鱼佬说的,是自己去小河边喝水时碰巧遇到钓鱼佬的,而钓鱼佬的女媳刚好在公社当干部……但她编得再圆也没有用,一张开嘴,把词全忘了,还是直肠直肚如实交代。
几个黑影默了一阵,立刻像炸开了的锅:
“是摘了你家的茶呵?要你去放什么屁?”
“这**把我们都卖了,刚才不如让她浸死!”
“去找团牛屎来,塞她一嘴巴!”
“撕,撕她的臭嘴,看她以后还嘴臭不!”
莲子嫂慌了,几乎要哭起来。“大姐大妹们,我可没有害人之心。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乡亲,我只是怕茶树都剐死了,太可惜。你们也是吃五谷做阳春的,把好好的几坡茶园剐死了,你们说,有哪样光彩?为儿孙想,有哪样德呢??儿孙还要指靠这些叶子过日子哩……”
女人们哪管她的辩解,一个个都疯了似的,上前夺了她的篮子和手电筒,扯掉她的头巾,揪着她的头发,撕开她的衣扣,口口声声要塞牛屎。莲子嫂感到自己脸上一热,大概被人甩了一巴掌。又感到自己背上一麻,大概被人猛击了一拳。她踉踉跄跄撞到一棵树上,突然在绝境中爆发了勇气,咬着牙大喊:“你们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
这种出人意料的撒泼,反把群殴者镇住了,使她们突然静下来。
“你们打呀,再打呀……这事就是我告的!明人不做暗事。我告了,要砍要杀,你们来呀!”
群殴者反而一哄而散。莲子嫂后来才知道,正在这时,干部们带着警察和民兵和也赶到了。大路那边有拖拉机强烈的射灯光束,有喧哗的人声,有手电灯到处乱扫,还有曹麻子惊天动地的喊声,给她解了围。
她浑身疼痛,脑袋一阵阵发晕,好容易站稳了,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个个女人从她身边跑过,就像就要下油锅受刑,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有一个正在嚎啕大哭,那是胖大婶。听说她刚才不但全部茶叶被没收,不但竹篮和旅行袋被没收,连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也被扣留,说是要等她交了罚款以后才能领回。另一位妇人捶胸顿足赖在地上,几乎是被几个人抬着走的。听说她也是倒了大霉,不但茶叶什么的被没收,而且手电筒也丢了,雨伞也踩破了,还有一只刚穿了半个月的皮鞋不知去向。
好多女人气得哭了起来。莲子嫂眼窝子浅,一听到哭声,不知为什么也哀哀地跟着哭了。没料到事情成了这样子。她心里一阵阵急:当干部的怎么能这样呢?老曹他们怎么能这样心狠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今天晚上是不是真惹了大祸?是不是真该千人咒万人啐呵?……她两眼一黑,差一点晕倒。
手电光还在乱晃,黑影子还在乱窜,分不清哪是摘茶的女人,哪是护茶的警察和民兵。一个粗嗓门冲着莲子嫂大吼:“站住!”
她在强光下睁不开眼,一身都在抖。
“你把茶叶藏在哪里了?”
“这位小叔子,我……没有……”
“没有?你是来观风景的是吧?这晚上风景好看是吧?”
“我真的没有……”
“还想抵赖!你们的把戏我都清楚。把茶叶藏到树洞里,藏到草窝里,明天再偷偷来取。骗得了谁呵?”
莲子嫂张口结舌,完全答不上话。
“这婆娘有对耳环,看见没有?要她把耳环交出来。”
“对,把耳环取下来!快点!快!”
“不给她下狠招,她根本不会说实话!”
几个男人冲着她直嚷嚷。
莲子嫂有理讲不清,只得把耳环取下来。她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离开的,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戴耳环,不知道母亲给的这件陪嫁物冒犯了谁。对方说,她要带着检讨书和罚款才能换回耳环,这一切她都没有听清,只知道自己耳朵上轻了一些,少了点什么,有点空落落的感觉。
她鼻子一热,委屈地哭出声来。哭着哭着,身子顺着树干坐下去了。哭着哭着,泪从指缝中流出来了。
她感到**有点胀。要喂奶了,天大概要亮了吧?她还得赶回家去喂孩子,寻猪菜,挑水,煮饭烧茶,不能在这里哭。想到这里,她挣扎着爬起来,头发蓬松,腿骨酸痛,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坡。当曙色出现在天边,她到河边洗了把脸,软软的身肢一下跪在石板上,一片红霞落在手中。
198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