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远方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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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屋檐下的一截锈钢轨当当当敲响了,响得人们心慌。田家驹伸了个懒腰,从门口探出头看看天,苦着一张脸,提起沉重无比的钯头,随男女老少们出发。其他人也陆续出了门,有的打哈欠,有的揉眼皮,有的唉声叹气,拖拖拉拉落在老后。有两个女知青连钯头似乎也扛不住,钯头在身后越垂越低,利齿眼看要戳到背脊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田家驹左顾右盼不耐沉闷,狠狠地挖了几下,赶上了身边的马桶,找这个积极分子搭腔——喂,马桶,你大串联时到过昆明没有?

对方不理他,没心劲理他。

我给你说说昆明。田家驹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大观楼,黑龙潭,还有太华寺里的罗汉,画得清清楚楚。

对方还是闷闷的。

喂,马桶,你知道芭蕾吗?看过《白毛女》吗?田家驹热情万丈,丢下钯头,在前面来了个大展臂和弹腿一跳。

旁边的人送来笑声,笑他的裤子差点垮了。

田芭蕾谦虚地一笑,搂起裤腰带,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抹:“不行,不行,今天没跳起来,这地不好。”他的意思是,这松软松软的油菜地不是理想舞台。“那次我去省歌的练功房,随便跳两个小品,他们一个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跳大春A角的还要拜我为师。”他存心让更多的人关心芭蕾,关心远方的革命文艺事业,“喂——和尚,你那天不是在场么?喂——蛤蟆,你的二姨不就是在省歌么?你们怎么不给我作证呵?”

有位青年农民摔过来一句:“供销社的王老倌说,他们今年的牛皮收购超过计划。”

“我吹牛皮?”田芭蕾表示气愤,夺下积极分子手中的钯头,喝令大家都停下手来,“马桶,你太不够意思了。你给他们说说,那天我到歌舞团去,你是不是去了?那天是正月初五,出大太阳。我们一起坐十三路车去的。路上还碰了两个小流氓,要抢你的军帽,你忘了?”

马桶想找回钯头继续干活,但被对方缠住不放,定要借他来表演一下对付小流氓的故事。一个缠腿的动作刚表演完,马桶大叫一声,飞快地溜走了——原来场长的刀板脸和黑呢子帽,不知何时已在大家身后悄悄出现。大家也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成了见猫的老鼠,纷纷埋头大力挖地,只有田家驹不知情,还在讲解格斗动作。

“田家驹,你没病吧?”

田家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场长,很快镇定下来。“嘿嘿,我们学点擒拿术,碰上阶级敌人搞破坏,也能对付一阵子呵。”

“我看你就像个阶级敌人。”

马桶很怕场长盯上自己,脸色红红地说:“场长,他硬要讲故事,一讲还要表演,还要你们停下来听……他挡在我前面,我总不能朝他脚上挖吧?”

不知是谁发出哧哧的笑声。

场长的血压肯定升高了。“一粒老鼠屎,搞臭一锅汤。田家驹,你不错么。你看你脚下,看你脚下,你是出工还是破坏?”

地上两棵小茶苗,已被田家驹踩倒,贴在泥窝子里。在更远的地方,他的挖地无异于老鼠打洞,东一钯头,西一钯头,一块地挖出了奇形怪状。就是挖过的地方,也大多是农民说的“天盖地”——浮土盖住了坚硬的板土。场长用一根竹杆随便戳了戳,就戳出好几个地雷阵,差点戳出嘣嘣的响声。

“田家驹呀田家驹,我就知道你会把我的心血当苋菜水,我就知道你昨天的保证书是擦屁股纸……”场长气得全身发抖,说不下去,一气之下摸出具有最高权威的铁哨子,猛吹一声:“——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