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长开会的水平最高,每次开会都要讲到抗日战争,朝鲜战争以及珍宝岛战斗,讲到他五岁讨饭之类的悲惨故事。不过他有时说讨饭是五岁,有时说成七岁或八岁,时间上有点出入。他说到最后,总是有一番恶狠狠的威胁,说哪个再敢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就要一绳子捆起来,吊到梁上去当猴子看。不过田家驹不怕威胁,只是喜欢开会,因为一开会就可以不干活,名正言顺地歇一歇手脚。
好几次,他还主动找到副队长或队长,找到副场长或场长,说我近来思想觉悟很低,越来越低了,你们怎么不开会来批判我呢?
对方有些警觉,问他如何个低法。他就苦着一张脸说,你看呵,我又想吃好的又想穿好的,只想过地主老财的生活,天天有人来侍候,这还不反动吗?你们也得开个会来帮助我一下吧?
场长上过当,但很快发现他的话真真假假,讨批斗只是为了白天赚休息。老人一生气,忍不住指头戳到他鼻子上,大骂他“臭知识分子”。
田家驹也来了气,左右看看,盯上一堆新鲜的稀牛粪,上前一把将黑乎乎的粪渣抓在手里。“我臭?我敢抓屎。你是劳动人民,你抓给我看看!”
场长不敢接招,也没想到有这样的招。
田家驹便得意了,“你是个假劳动人民,还敢不承认?”
场长差点吐血,两天没露面,后来只得再出一招,命令他从此以后单独劳动,每天去一个山坡上挖地,免得带坏他人。不过人们后来发现,田家驹单干以后纯属放虎归山,更没法管了。有时他在地头睡大觉,有时他去附近农家喝茶,有时他干脆回到寝室里看书唱歌拉提琴。但他每天的任务偏偏完成得好,据说他发动附近农家孩子来帮忙,十几个小长工一齐上阵,挖得尘土飞扬热火朝天。他自己给小把戏们画一画狗呵虎呵冲锋枪呵什么的,就算是回报,算是发工资。小把戏们觉得这种交换很合理,还口口声声叫他“田爷爷”——当然是他教唆的结果。 队长还未当爸爸,对这种叫法很生气,去找场长告状:“你说要整他,这下好,整出个爷爷了。他要是爷爷,我算是哪一辈?太没规矩了吧?”
场长也一筹莫展,“我不是公安局的爹,有什么办法?”
队长说:“还是要找个人管他。他听刘力的话,让刘力去试试吧。”
刘力也是个知青,比田家驹大,是个本分人,又很有文才。茶场几块黑板报,都是他包着出的。一些什么先进典型材料,也是他包着操刀。据说他还在偷偷地写小说与诗歌,与田家驹谈得来。前不久,大家嫌田家驹一身臭哄哄的不洗澡,谁都不愿与他搭铺。最后只有刘力心软,接受了这个走投无路的难民,三天两头还给他洗衣补衣,挤牙膏打洗脸水,算是当上了大保姆。
场长摇摇头:“刘力不行,斗争性不强,好好先生一个!再说他们城里伢子混在一起,容易互相包瞒。要选个本地职工去。”
“那选谁呢?”
“你……去叫豆子来。”
“小豆子?”
小豆子叫李豆,茶场的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场长最信得过的革命接班人。前不久搬运树木时伤了腰,眼下还不能干重活,但当个看押人员还是合适的。场长把她叫到面前,“……你不要看牛了,看个人吧。那个田牛皮其实还没变成人,思想很复杂,很腐败,很反动。暂时还没发现他偷盗,是他还没有暴露出来。时机一到,他就会暴露的。你看吧。他父亲是城里的什么教授,成分大,有钱,可能开了几间铺子。你要好好地监督他,第一要防止他偷花生偷西瓜;第二要他老老实实地劳动,不准偷奸耍滑;第三不准他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明白吗?”
小豆子有点紧张,“他不服管怎么办?他会不会打人?”
“难说。”
“那我带把剪刀在身上?”
“有备无患也好。不过他最大的本事是花言巧语。”
“我拿棉花塞住耳朵。”
“那倒不必,你只要对他多长一只眼睛就行。有什么情况赶快报告。”
小豆子使劲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