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扛着钯头,带着箢箕和扁担来到田家驹房前,远远地止步,眼中透出警惕和紧张,好像要重新认识一颗“还没有暴露”的定时炸弹。“喂——喂——姓田的,”她叉着腰大喊,“快醒来!你听着:今天去猫公坡挖荒,路远呢,带上茶。场长说了,你要挖六十丈,他要拿竹竿来量的。”
喊完就静静地坐在坪里,等候田家驹收拾工具,似乎无多话可讲。
田家驹从迷糊中醒来,很不高兴的样子,懒洋洋地动身。抽钯头时,他把另外几把锄头也带倒了,发出哗啦巨响。
小豆子吓了一跳,退出两步,紧握手中钯头,好像田家驹是个还乡团或别动队的凶手,手里拿着屠刀一类凶器。
“走吧。”他朝小豆子摆摆头。
“不,你往前边走。”
她声音有些发抖,让田疯子走在前面,自己不近不远地跟着。到了地上,她让田疯子在前面挖地,自己不近不远地选了另一块地开挖,总之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方便监督,又有对付危险的回旋余地。一旦发现什么敌情,她至少可以有准备战斗的时间。
这一天又是大晴。在旱地上干活比水田里干活更苦。头上烈日,脚下热土,也无水田里的凉气荫映,人好像掉进了大烤炉里,上下都是火烤,带着咸盐的汗水很快越过眉毛和睫毛,直往眼里灌,刺得眼球痛。伸起腰来,人总是头重脚轻,两眼发黑,偏偏欲倒。贴着山坡表面望过去,地表蒸腾的热气飘飘忽忽,使远方的一切都晃**起来。整个世界在变形。这个晃**的变形的世界太寂静,太单调,好像时间都凝结成土黄色,使希望和回忆都蒸发一尽,只剩下流汗和大口大口的喘气。
“怎么还不下雨呢?”田家驹找她搭腔。
她装作没听见。
“有一个月没下雨了吧?”
她还是不抬头。
不管对方说什么,她今天横下一条心,反正是个聋子,听而不闻,不理不睬。最后,田家驹软的不行来硬的,举臂高呼:“打倒李豆!”“李豆是只臭虫!”“李豆偷了猪油一定要坦白交代!”……她差一点要笑出来,但稳住自己的鼻子嘴巴,还是绷紧一张脸,只当是过耳风,甚至干脆转过身子,背朝着对方。
“呵呵呵——”不时有人在远处山坡上叫唤。这叫“唤南风”,据说叫一叫,风就来了。有时候还真灵,风从水库那边吹来,带有丝丝凉意。
田家驹也叫了几声,叫得很难听。他现在没招了,只能自己去找乐,试着看看自己的鼻尖,用了好大的劲,好像是看见了黄黄的一片,不过没有多大的意思。试着像猪头那样,右手从背后反过去,抓左耳,手都扭痛了,还差两三寸。还是没意思没意思。这种日子可真要命。
“哎呀!”身后一声惊呼。
田家驹回头一看,小豆子挖出块白东西,像是人的半个头盖骨。这一片山坡原是坟地,开茶山时没有仔细清理,留下一些游魂野鬼的骨头,不值得大惊小怪。
田家驹走过去,一脚把骨头踢飞了,是足球射门的动作。
“还有……还有!”小豆子指着钯头下方,怯怯地往后退。
田家驹两钯头下去,果然又挖出几块白骨。他笑了,把骨头一一射出去,不偏不斜,都射中了一个稻草人。
“你还会讲话呵,不是根木头呵。”田家驹眼下又可以得意了,“我还以为你多坚强呢,真是个铁嘴不开的革命烈士呢。原来也就是个胆小鬼。”
“我怎么胆小?我敢上树,敢打蛇,敢烧黄蜂窝。外婆死的时候,我还给她换衣……”“你还能上树?吹牛,吹牛。”
“我真的能上树。”
“那你上一上给我看。我根本不相信。”
小豆子顺着田家驹的指头看过去,看到一棵椿树,看了看高高的树冠,有点犹豫。但一听到对方的哄笑,就有几分气不过,把辫梢咬在嘴里,上前去拍拍树干,四肢很快就把树缠住了。腰身一收缩,两脚一蹭,身体窜上去一截,蹭得泥灰渣子纷纷下落。
看她已经爬得半高,田家驹拍掌大笑:“我要告诉场长去,妇女主任不好好出工,带头爬树。你们看呵,你们看呵——”
小豆子这才知道上当,急忙溜下树来,没站稳,摔了一跤,更是十分狼狈。一个土块已经射到了田家驹的背上,“姓田的,是你要我上的!” “你们看呵,妇女主任打人呵——”
小豆子没法再打,又气又急,脚一跺就气哭了。看见田家驹举着一块死人白骨在她面前晃,更是心惊肉跳命悬一线,从泥里抽出钯头朝田家驹挖过来。她当然没挖着,大概想想这也不对,工地怎么成了战场?她怎么同人家打架?“臭疯子,我不管你,再也不管你……”她扛起钯头,噔噔噔往家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抹眼睛。
“你听着,我又要睡觉啦——”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田家驹忍不住在地上翻了个斤斗,哈哈大笑,庆祝自己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