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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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一棵大杨梅树,长得很有力量。枝干倔强地伸展,与无形的天空搏斗,终于扭曲了,**了,张惶惊惧了。繁茂的树叶层层密密深浅相叠,筛着清风,筛着月光,于是,五月杨梅的香甜也就注入了风声月影。靠流水和石堰那边的那一段分枝,像大树突然斜伸出一只巨臂,呼啸而出,要凌空揽住什么。常有孩子在这只巨臂上攀摘杨梅吧?常有孩子在这只巨臂下斗草玩泥吧?——这些大树通常都庇护过一个个童年。 现在,树叶筛落的月光,在小豆子家的地坪里模糊晃**,像满地玉色碎萍。人置身空明之中,简直不知自己呼吸的是清风,还是明月。

田家驹在这个村子做语录墙,今天应邀上门做客,稍稍有点拘谨。走进地坪,他碰到一位黑脸汉子,忙叫“李伯伯”,引起小豆子一阵笑——原来那不是她父亲,只是一位上门补锅匠。待“李伯伯”真的出现,他嘿嘿一笑,反倒忘记招呼了。 李伯伯叫李科长,田家驹开始以为他在政府机关里当科长,后来才知道“科长”二字是实名。为什么不取名处长、局长、部长呢?他心里暗想。

李科长圆脸,淡眉毛,抽烟声很响很长也很沉稳。他给田家驹敬烟,客套话是少不了的:“不是搭伴毛主席,你们城里学生怎么会到这里来?不是建设共产主义,你们如何跑到穷山沟里来受这种罪?哎哎,公社茶场那七七四十九坡,不靠你们,如何翻得转来?我们常到公社去开会,在路上都看见的。哎哎,你们真是硬梆梆响当当的革命接班人,今天吃得苦中苦,明天一定人上人……”

他说话间不时看护田家驹放在地上的茶杯。“发狗瘟的!”他厉声一吼,狗就委屈地逃远了。“发猫瘟的!”他一跺脚,猫就惊慌地逃开去。

小豆子当然很忙,新节目一个接一个:红糖茶蛋,腊肉葱花面,一大盆红鲜鲜的杨梅。她站在一边,看着田家驹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怎么不吃面呀?”她提醒客人。

“我吃杨梅,这个好吃。”

“这算什么好东西?你吃了面再吃吧。面也吃,杨梅也吃,都吃都吃。”

“我要带三个肚子来才行。”

“爹爹要你吃,我才不管哩。”

她去溪边洗衣。哗哗洗衣声,从空明月色中传来。

田家驹看看这一家人,感到一种亲切和温暖。他想表现得好一些,更像个革命接班人一些,那么,既然对切菜喂猪帮不上忙,就去帮小豆子晾衣吧。

他刚提起木桶,就听到身后小豆子的大叫:“放下,你快放下!”

“帮你晾衣呵。”

“哎呀你不懂……你没有手位,又不懂规矩。男女各有各的晒衣篙,不能乱来的。你快走吧。”

妇女主任也信这一套,夺了他手中的木桶,使他只得怏怏地回到屋里。

他抬头一看,见壁上有个蜘蛛正在拉网——好,这回总算有事可做了。他取来油灯,凑上去,准备来一道火刑,用灯口火气烤焦那家伙。不料蜘蛛灵得很,一沾火气就溜,眼看着钻过门缝,溜进屋檐的茅草里。田家驹穷追不舍,把油灯越举越高。没料到茅草十分干燥,遇到灯口的火气,呼的一下燃了,爆出一片红光。

不好,起火了!田家驹大惊失色去扑火。好容易找到一个竹扫把,但扫把越扑,火势越大,连扫把也成了火把。眼看着火球向屋上蹿过去。呛人的烟火中有人的惊叫声,有油灯打破的声音,桌子掀倒的声音,有水桶碰撞的声音,还有猪叫和狗叫的声音。屋内外一片混乱。幸好火情还发现得较早,瓦缸里有足够的水,李豆一家人动作也快,几桶水泼上去,不一刻明火熄灭,只剩下缕缕青烟和茅草焦糊味。

田家驹满身水淋淋的,看着露出了半边天的茅草屋顶,有点哭笑不得:“我是想烧蜘蛛,没想到,没想到……”

李科长忙着清扫现场,“不碍事,不碍事的。新草一出来,屋顶反正就要换了。队上今年有的是糯谷草……”

“我给你们赔钱吧。”

“这是说哪里话?小豆子,把你哥哥的军装拿一套来。”

小豆子偷偷看了田家驹一眼,扑哧一笑,高兴地说:“就是要你赔,就是要你赔!”然后去了里屋,不一会从那里丢出一句话:“爹爹,你叫他来换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