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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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力找到田家驹,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事情是这样,他最近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写经验材料,一直住在县招待所。两天前,他就餐时遇到招待所另一位房客,得知对方是一位美术教授,来这个县招收大学新生。刘力马上介绍田家驹,还有田家老父亲,引起了对方的兴趣——据说对方与田老伯还有过一点交情。几次交谈下来,对方表示想看一看小田的作品。看样子,他的招收人选还无最后定案,田家驹还有一线希望。刘力喜不自禁,为此专程赶回公社来通风报信。

“我命中的贵人来啦!”田家驹一跳三尺高,没顾得上慰问一下刘力——他没赶上班车,刚才整整走了四十多里路。

“别高兴得太早。你得认真准备。第一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呵。”

“他怎么可能对我印象不好?”

“你又牛皮了。”

“他不招我不是瞎了眼吗?”

“那可说不定。”

刘力向田家驹交代教授的房间号码,年龄,相貌特征,包括去县城每天有几班车,进招待所大门以后怎么走,甲乙丙丁全无遗漏。

田家驹当天下午就去了县城,是偷偷爬上一辆货车去的。但他差一点把事情办砸。他的一身汗臭首先就让教授不快。对方好几次开窗子,捂鼻子,要田家驹不要靠近。接下来,田家驹的夸夸其谈也没什么效果,什么八大山人,什么印象派和立体主义,根本没有让教授兴奋起来。相反,对方倒是一再指出他嘴里的错别字,“栩栩如生”不是“羽羽”如生,“饮鸩止渴”不是饮“鸠”止渴,如此等等,让田家驹好没面子。好在他脸皮厚,没有大乱阵脚。加上他的一大叠作品确实不算太赖,最终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皮黑,秃顶,奇瘦,穿着一件什么工作服,像某个工厂的保管员,抽着一支廉价的纸烟,细细看着田家驹的作品,很久没有说话。直到他带田家驹去吃完饭,把他送到招待所大门口,才发出低沉的声音:“我这里绿灯,你回去争取推荐吧。”

见田家驹喜出望外,他又拉长一张脸:“你这些题材都不行。要画点新生事物,画点革命大好形势。去吧。”

田家驹觉得自己能听懂这些黑话。 剩下的,只是公社推荐这一关了。凭着田家驹对“红海洋”运动的独特贡献,凭着他给好几位公社干部画过相和拉过琴的好交情,再加上小豆子他爹,一位有身份有面子的大队干部从旁积极游说,他的在推荐中胜出还是有可能的。按当时的政策规定,只要基层组织推荐,大学愿意录取,他的入学就成定局。但要命的是他晚了一步。公社秘书告诉他:全公社唯一的名额已经给了刘力。

刘力是田家驹的哥们呵。田家驹信心十足,马不停蹄又乘车赶到县招待所。“刘哥,刘哥,帮忙帮到底,救人救到活,你那个名额让给我吧。”

“名额?”刘力吃了一惊,“什么名额?”

“读书的名额呵。”

“什么读书的名额?”

“就是推荐读大学……的名额呵。” 刘力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细细地洗衬衣,换了盆水,又洗袜子和小手帕,再换了盆水,

又洗刷胶鞋,直到洗出满屋的肥皂味,久久没有说话。

“刘哥,你知道你是去读中文系。其实学文学,完全可以自学,不必进大学的。我爸爸我叔叔都说过这话。天下有哪几个作家是科班出身?但学油画,不能没有正规训练的,小聪明野路子成不了气候。你不要小气,把名额让给我吧。我这是实事求是……”

“当然……当然……我也是这么想……”

“你同意了?你真让?”

“当然……这个……”刘力支吾着。

“不,你以后可能会后悔。你得想清楚,这不是小事。”

“朋友之间么,这算不了什么……”

“不,你想清楚。你答应也行,不答应也行。要是我是你,我可能就不会答应,可能还要同你打一架。”

“我明天去找老唐……”刘力是指公社秘书,“问一问怎么来做这件事……”

“太谢谢你了。刘哥,你是我的大救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菩萨!我这个人不会许愿。你是知道我的。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报恩,一辈子都是个穷鬼。但我想你不会计较这些。是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

“你不要瞒我,刚才你其实有一点犹豫。” “嗯……刚才有一点,现在好了。”

田家驹眼睛红了,扑上去抱住刘力,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刘哥,刘哥,我是不是……太过分呵?……你打我一顿吧,打吧。”

刘力拍拍他的背,催他去吃饭和洗澡。像往常一样,刘力照例事后帮他洗碗和洗衣,只是还没洗完衣,就听见了他在**发出的呼呼鼾声。刘力在灯前支起一本大书,不让灯光照到他,搓搓手,继续写自己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