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录取通知书,沉甸甸的终于落在田家驹手上。他把通知书对地上一摆,朝它拜了三拜,在地上翻了三个斤斗。
现在,他一身轻松,要飞起来了,要飞入灿烂的未来了。但真要离开这个地方,反而生出一些惆怅和留恋。闭眼一想,青山绿水,高岭平畴,还有那些杨梅树,都浮现在眼前。熟悉又陌生,亲近又遥远。甚至那位黄条脸的场长,也显得不怎么可恶了,他经常咳嗽吐血,也值得有些同情了。
能送的衣物和农具,都分送给社员们,连两块肥皂也被强行塞给了根胜那矮汉子。田家驹想不起有什么可以送给李豆。这一段很忙,他很少见到她。有一次,好像是在供销社门前碰到她,她瞥了他一眼,就匆匆去了茶叶收购站。还有一次,他在茶场碰到她,刚刚互相招呼,他就被几个知青伙计缠着去打酒请客。待他喝得头重脚轻地出来,再也没见到她的人影。
他清理画稿的时候,看见了纸上的小豆子,看见了她脖子的一颗痣,像颗黑豆。他记得自己画这颗痣的时候笑了。小豆子当时说:痣有什么好笑呢?这是她的记号。“要是我以后丢失了,你就记住这颗黑豆子,四处打锣来找我。”
他哼着歌,心里却有点慌,不知道见到那颗黑痣时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但他真正见到黑痣,才发现刚才完全估计错了。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诗意,一切平平如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小豆子正在烘房里值夜班。这里热气腾腾,飘着浓烈的茶香,几乎遮去了昏黄的灯光。马达皮带哒哒地响着,震动着地面,带动着十几台杀青机和揉茶机不停地旋转。男女忙碌匆匆,人影晃动。找了好半天,他才发现小豆子在灶口加煤。她穿一件旧棉袄,全身显得臃肿肥大,满手和满身都是黑黑煤灰,让人难以辨认。如果不是认出她炉火前映红的脸庞,认出她眼中金色的闪光,田家驹完全可能把她当成哪个男人。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吧。”
“听说你去的那个学校很大,学校里的老师,比我们一个大队的人还多,是吗?”
“大概是吧。”
田家驹也轻松起来了,“我来帮你打煤。”
“不用,不用,不要脏了你的衣。你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们知识青年在这里吃了苦,你也吃了苦。”
“你比我们吃的苦多。”
“哎哟,看不出你也学会客气了。”她望着灶口,“你以后还来我们队吃杨梅吗?”
“当然会来的。”
“今年冬天我们多下些粪,明年杨梅会更多,会更甜。”她还是望着灶口。
“你们要给我留一点呵。”
“那还用说?”她也笑了。
“你们值夜班,很累吧?”
“惯了。就是那个泽仁伢子最讨厌,没洗干净的茶叶,也混在好茶叶里一起往锅里倒,懒死了。庆云老倌也是个鬼样,一晚上要来两三次,一把把茶叶往口袋里装。刚才同我还吵了一架,气得我差点同他打起来……”
田家驹发现话题更轻松了,待对方说到更多烦心事,他发现对方鄙弃人的神态,缩鼻撇嘴的样子,其实十分动人。这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他看见她的棉袄上沾了些泥灰,帮她拍打了几下,算是给些关切。他隐约感到棉袄内的背部很瘦小,肩膀很尖削,腰身还有不易察觉的一颤——这是一只藏得很深的小鸟。他收回的手上留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闲人不宜在厂房久呆。田家驹在各种机器面前转了转,同其他几个伙计闲聊了几句,回头说:“那我走了。”
“好。”她起身相送,“明天我不能来送你。”
她扛起一大筐茶叶,往大篾垫那边走去,很快就被浓浓雾气吞没。田家驹临走时抓了一撮刚出炉的新茶。叶子黑糊糊的,放进口里一嚼,味道有点苦涩。他没想到离别时谈得最多的是泽仁和庆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这一点有些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