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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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駒十年以後已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了,在北京辦過個展,在國外拿過獎,在報紙和電視上都露過臉,曾經帶著畫夾爬涉西藏、新疆以及蒙古,還有大興安嶺和西雙版納。但他對自己並不滿意,一看到那些笨拙無比的草圖和成品,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這一天,他心情不太好,逃出了美術家協會的一個座談會。他覺得那個協會的主席太丟人,就因為省裏一位大人物在場,他十幾分鍾的致辭,竟把那大人物的名字提了二十三次——田家駒是一次一次數下來的。這還算什麽美術家協會呢?是馬屁協會吧?他憤憤地衝到門外,掏出自己的會員證,撕了個粉碎。

有人看見了他的這一切。消息傳開去,他會得罪人的,包括得罪那位大人物,還有那位大人物可以影響到的一切機構。但得罪就得罪吧,田家駒今天就是混脹,就是氣不打一處來,就是想拿個什麽鳥人來得罪一下!

他想到什麽地方去寫生,順便散散心。但直到他踏入火車站廣場,他還沒想好自己該往哪裏去。這樣,他對自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隨意到衣袋裏去抓錢,抓到多少就買多大價錢的車票。結果,在票價表前一比照,他抓的錢剛夠買張火車票去某縣,當年他當知青的地方。

也好,自己離開那裏很多年,該回去看看了。一路上火車連著汽車。他發現四處變化很大。尤其是當年公社茶場的山坡上,小茶苗如今已枝繁葉茂,遮土封路,蓬蓬勃勃,多少有些老態。當年的熟土,如今有些布滿茅草轉為荒蕪。當年的荒土,如今有些倒成了整整齊齊的新茶苗圃。奇怪,這一片黃土地,一片曲線疊著曲線連接天邊的黃土地,曾經與自己有過什麽關係嗎?那邊,有一個自己曾經席地休息的路口,現在有一些男女擺地攤叫賣,但沒一張麵孔是熟悉的。他們打量著一個剛下汽車的外地人,眼光像是在問:你是誰?你來幹什麽?在這邊,供銷社,肉食站,糧食倉庫以及路亭,也都變得麵目全非。一棟棟粗糙的紅磚樓拔地而起,擠走了往日的土平房。臨街的房間全成了鋪麵,展示著五光十色的商品,顯示出一派繁榮。惟有石灰倉庫側牆上不顯眼的一角,還留有語錄牆的殘跡,留有田家駒的一些筆觸。他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好像找到了自己遺失多年的珍貴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