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驹不再问小豆子的事。
他闲居两日,有时给学生们上上美术课,有时同农民下田干干活,有时带上照相机和画夹子出去写生。他画了那个路亭:参天古树下有古道,有流水,有野花,行人坐在光滑闪亮的石凳上,悠悠然抽着烟,谈着天气和禾苗。(“我家离这里不远。顺大路,下山坡……”“你家里的杨梅树呢?”“杨梅树老了,死了,没有了。但它还会长出来的,你等着吧。”……)他画了那座小石桥:桥墩上有青苔,有杂草,有散乱枯藤,伴着日夜不息的哗哗流水声。桥下有一头牛在吃草,一只小鸟落在牛背上,挺胸四顾,蹦蹦跳跳,寻找着树林里的阳光。(“你说过,你要是丢失了,我就记住这颗黑痣来找你。”“想起来真好笑。”“我现在来找你,你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走进了那片树林,震耳欲聋的蝉鸣,在阴凉的绿色深处无边无际地进行着。这里又新开出几块狭小的水田,散发出石灰和粪肥的气味。溪边有个新建的水泵房,有施工后多余的石块和砖块,有不知是谁丢下的绳头和草鞋。(“小心点,不要摔下去了!”“我跌进水潭了,你就来救我。”“我救不起来呢?”“那我就死掉算了。”“你家里人会哭的。”“你哭不哭?”“我……不哭。”“你是个毒人。不过,我也不要你哭。”……)
田家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他现在深深感到,这些年他已经失去了一些很好的东西,包括一颗黑痣,一双“儿”字形向外折拐的手臂,一种缩鼻撇嘴表达鄙弃时的动人表情,如此等等。只有在偶然的时候,比方在他偶然进入这个山谷的时候,他才能知道,即便他以后能跑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他的魂魄还可能在这里遗失,在这里沉睡。
茶场老场长听说他来了,请刘力和田家驹去吃饭。当年的定时炸弹没有爆炸,而且不记仇,不存怨,这次给他提来两瓶酒,比那个“马桶”那个“蛤蟆”还义气得多,老人当然高兴。他备了一桌好菜,一口一个“田同志”或“田干部”。“唉唉,你真不简单啦。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聪明人,两笔就画得出一个菩萨。哪个画得出?你又不信邪,把几个骷髅供在屋里好玩。哪个有这样的勇敢?来,喝酒,喝酒。你到茶园里看了没有?茶场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现在一年的毛收入有四十多万……真是搭伴党中央改革开放的政策,全靠上级领导的亲切怀和大力支持呵。”他说出一大堆数字,如同向检查团的两位领导汇报工作。
田家驹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盯着烟头,被刘力碰了碰,才慌忙作出指示:“这是你们全场职工奋斗的成果。”
“你喝呀,酒根本没有动。”
“好的好的。”
“你尝尝这鱼。”
“好的好的。”
“再来点酒……”
田家驹突然眼睛一亮:“我的背包呢?”
“背包?”旁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一下子想到哪里去了。
“我要画画。”
“吃了饭再说。”
“不,我现在就想画。”
田家驹一想画画,就什么也不顾了。老场长和刘哥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田家驹跑到当年的制茶车间,支起了画架,调好了颜料,连抽了三支烟。但他面对着画布面色发青,大笔一直迟迟停在空中。
面对一片白,他想着什么呢?也许他想画一棵老树,一棵五月里的杨梅。树的枝干是狂怒的呼啸,树的叶片是热烈的歌唱,所有的线条和色块都在铜鼓和钢鼓的乐声中舞蹈。这棵树是他的大笑和大哭,将以浓重色彩扑向整个视野。
他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创作冲动了,得紧紧抓住这个冲动。
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