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時代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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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駒不再問小豆子的事。

他閑居兩日,有時給學生們上上美術課,有時同農民下田幹幹活,有時帶上照相機和畫夾子出去寫生。他畫了那個路亭:參天古樹下有古道,有流水,有野花,行人坐在光滑閃亮的石凳上,悠悠然抽著煙,談著天氣和禾苗。(“我家離這裏不遠。順大路,下山坡……”“你家裏的楊梅樹呢?”“楊梅樹老了,死了,沒有了。但它還會長出來的,你等著吧。”……)他畫了那座小石橋:橋墩上有青苔,有雜草,有散亂枯藤,伴著日夜不息的嘩嘩流水聲。橋下有一頭牛在吃草,一隻小鳥落在牛背上,挺胸四顧,蹦蹦跳跳,尋找著樹林裏的陽光。(“你說過,你要是丟失了,我就記住這顆黑痣來找你。”“想起來真好笑。”“我現在來找你,你不見了。”……)

不知什麽時候,他又走進了那片樹林,震耳欲聾的蟬鳴,在陰涼的綠色深處無邊無際地進行著。這裏又新開出幾塊狹小的水田,散發出石灰和糞肥的氣味。溪邊有個新建的水泵房,有施工後多餘的石塊和磚塊,有不知是誰丟下的繩頭和草鞋。(“小心點,不要摔下去了!”“我跌進水潭了,你就來救我。”“我救不起來呢?”“那我就死掉算了。”“你家裏人會哭的。”“你哭不哭?”“我……不哭。”“你是個毒人。不過,我也不要你哭。”……)

田家駒的呼吸越來越粗重。

他現在深深感到,這些年他已經失去了一些很好的東西,包括一顆黑痣,一雙“兒”字形向外折拐的手臂,一種縮鼻撇嘴表達鄙棄時的動人表情,如此等等。隻有在偶然的時候,比方在他偶然進入這個山穀的時候,他才能知道,即便他以後能跑遍全世界每一個角落,他的魂魄還可能在這裏遺失,在這裏沉睡。

茶場老場長聽說他來了,請劉力和田家駒去吃飯。當年的定時炸彈沒有爆炸,而且不記仇,不存怨,這次給他提來兩瓶酒,比那個“馬桶”那個“蛤蟆”還義氣得多,老人當然高興。他備了一桌好菜,一口一個“田同誌”或“田幹部”。“唉唉,你真不簡單啦。我那時候就看出來了,你是個聰明人,兩筆就畫得出一個菩薩。哪個畫得出?你又不信邪,把幾個骷髏供在屋裏好玩。哪個有這樣的勇敢?來,喝酒,喝酒。你到茶園裏看了沒有?茶場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現在一年的毛收入有四十多萬……真是搭伴黨中央改革開放的政策,全靠上級領導的親切懷和大力支持嗬。”他說出一大堆數字,如同向檢查團的兩位領導匯報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