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台的後台

公因教、臨時建築以及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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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斷論一再遭到嚴打的副產品,是任何人開口說話都成為難事,因為沒有哪一句話可以逃得了“能指”“神話”“遮蔽性”一類罪名的指控(翻譯成中國的成語,就是沒有任何判斷可以擺脫瞎子摸象、井蛙觀天、以筌為魚、說出來便不是禪一類嫌疑甚至連描述一個茶杯都是冒險。我們不能說茶杯就是茶杯,不能滿足這種正確而無效的同義反複。那麽我們還能怎麽辦?如果我們有足夠勇氣向現代人的語言泥潭裏涉足,說茶杯是一個容器,那麽就“遮蔽”了它的色彩;我們加上色彩描述,還“遮蔽”了它的形狀;我們加上形狀描述,還“遮蔽”了它的材料;我們加上材料描述,還“遮蔽”了它的質量、強度、分子結構以及原子結構乃至亞原子結構……而所有這些容器、色彩、形狀、材料等等概念本身又需要人們從頭開始闡釋,隻能在語義“延異”(diff紅ance,德裏達的自造詞)的無限長鏈和無限網絡裏,才能加以有效——然而最終幾乎是徒勞——的說明和再說明和再再說明。

假定我們可以走到這個無限言說的終點,假定世界上有足夠的知識分子和研究中心以及足夠的筆墨紙張來把這一個小小茶杯說全和說透,以求避免任何遮蔽性的確論,果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麵對車載鬥量如山似海的茶杯全論和茶杯通論,還可能知道“茶杯”是什麽東西嗎?還能保證自己不頭暈、不眼花也不患冠心病地麵對這個茶杯?如果這種精確而深刻的語義清理,最終帶來一種使人寸步難行的精確肥腫和深刻超重,帶給我們無所不有的一無所有,那麽我們是否還有信心在喝完一杯茶以後再來鬥膽談談其他更大的題目?比如改革?比如曆史?比如現代性?

這樣說,並不是說虛無主義沒幹什麽好事。不,虛無主義的造反剝奪了各種意識形態虛擬的合法性,促成了一個個獨斷論的崩潰——雖然“欲望”“世俗”“個人”“自由”“現代”$樣一些同樣獨斷的概念,這樣一些同樣可疑而且大模大樣的元敘,被很多虛無論者網開一麵並且珍愛有加。這當然也沒有什麽。現實的虛無情緒總是有偏向的,總是不徹底的。有偏向或者不徹底的虛無,在一定條件下同樣可以構成積極的知識生產。問題在於,在一種誇大其詞的風氣之下,虛無論也可能成為一種新的獨斷,一種新的思想專製。虛無論使人們不再輕信和跪拜,但它的越位和強製也正造就一些專擅避實就虛、張冠李戴、霸氣十足但習慣於專攻假想敵的文字攪局專家,正傳染著一種灑向學界都是怨的奇特心態:幾乎一切知識遺產,都被這些野蠻人納入一古腦打倒之列,至少也被他們時髦地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