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台的後台

道的無名與專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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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紀初,文言文受到挑戰的時候,白話文似乎不僅僅是一種交際工具,不太像“天下之公器”。其本身已彰顯特定的人文價值,已經自動履行著民主、科學、大眾化、現代性等表達功能,與舊體製相對抗。在這個時候,形式就是內容,載體已成本體。白話文是反專製的語言,是反道統的語言,是人民大眾通向現代化的團隊口令和精神路標。切阻礙政治和經濟變革的腐朽勢力,似乎都隻能在文言文的斷簡殘帛中苟活。

從這一段史實出發,人們很容易懷疑語言的工具性、物質性、全民性以及價值中立性。人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至少也可以說,在語言的深處,有某些特定社會價值觀念在暗中驅動和引導。貌似公共場所的語言,其實是一家家專營店,更像是性能特異的地脈和土質、,適合特定的價值理念紮根——文言文的土壤裏就長不出現代性的苗。

時間稍稍往後推移幾十年,事情出現了另一些變化。當文言文巳悄然出局,白話文廣為普及一統天下的時候,它的價值特征便開始模糊。它還是“民主”和“科學”的語言嗎?“文革”恐怖的社論和大字報主是用白話文書寫的,倒是陳寅恪一類舊文人的文言文還多一些人格獨立和學術真知。白話文述是“大眾化”的語言嗎?某些新潮作家用白話文寫的論文或小說,比同樣內容的文言文還晦澀費解百倍,相形之下,倒是莊子、司馬遷、蘇東坡、歸有光等人的墨跡更平易近人的風格。顯而易見,此時的白話文還是白話文,但它已經擴展為公共場所,吐納八方,良莠雜陳,其價值的專適性和定向性已不複存在。一次語言革命,終於在勝利中自我消解廣義的語言還包括對語言的實踐運用,即言語活動,這既是語言的具體實現,也是語言的演變動力。魯迅與姚文元說著同樣的白話文,但在寫作內容和寫作方式這一層麵,又不能說他們說著同樣的話。他們同於語言而異於言語。同樣的道理,朦朧詩與“樣板戲”的衝突,口語體與翻譯體的衝突,八十年代以來諸多小說探索與既有文學模式的衝突,都構成了言語的多向運動,構成了白話文內部的緊張,也製約了白話文未來的為體走向。特別是八十年代初的朦朧詩熱潮,常常使人聯想到白話文出現時的革命氣氛。當時人們最驚訝的不是這些詩的內"容:英雄,知青,愛情,白樺樹,紅瑪瑙等等,在其他詩體裏同樣出任過角_色。但謂之“朦朧”的言語形式本身,已傳達了足夠信息,已定位了感覺解放和個人主體的人文姿態。無論朦跋詩的反對者還擁護者,當時大多沒有把言語方式僅僅當做一種技術問題和形式問題,都敏感到“怎麽說”本身就隱含著“說什麽”:破壞語法常規,無異於挑戰傳統政治權威;而廢棄標點和韻腳,簡直就是對清教主義倫理和極權主義哲學的反叛。在這種情況下,朦朧詩作為“樣板戲”“新華體”“黨八股”的異端,促成人們思維和感覺的重構,一度成為危險的意識形態而遭到政治撲殺,當然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