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过程

第十四章 情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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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的下一程,史纤也被肖鹏改写过好几次。

有一个他古汉语科目考出了全系最高分的故事,有正面励志意义。有一个他与食堂女厨师交往的故事,稍加渲染也能成为荤料和卖点。还有一大堆他老家的故事,富有乡土风味和神秘感,虽有些读者不一定喜欢,但年长读者可能就好这一口,某些西方人士也可从中猎奇,一见异国情调便眉飞色舞。肖鹏在文科院校混过这么多年,对此套路还是略有所知的。

把史纤最终写成下面这样,并非出于肖鹏的权衡,而是有几分不得已。他写着写着,发现小说其实常有自己的惯性,比如人物关系一摆,情节就只能这样走;口气一定位,故事就只能这样讲。一般来说,前面出了个命案,后面就非破案不可;前面冒出个美女,后面若无三角、无情变、无要死要活,好像就有点过不去。这就好比上了跑道,就没法去游泳了。前面有了车马炮,后面就接不上黑白子。

也就是说,到底是人写小说,还是小说写人,这事并不是很清楚。各种因果关系也交错复杂。肖鹏曾与几个文友讨论过这事,却一直没什么结果。那些人都觉得他迂,钻牛角尖,冒书生气,更怀疑他戒酒戒出了性格变态。

他们好像更喜欢聊版税,聊评奖,聊文坛八卦,聊足球和古董,好像聊文学本身反而稀奇。事后还有人给肖鹏打电话,说他如果愿出三十万运作费,那么拿个××新人文学奖大概不会有问题。

如果他嫌贵,二十万也行,甚至十万也行,虽拿不到奖,但受托方可上软件,上机器,给他涨粉、点赞、打分,先把两百条锣鼓帖轰上去再说。

肖鹏说,我有三十万蒙古币,够不够?

对方赶紧挂了电话。

其实,肖鹏不是缺钱,也不是不想爆红,只是完全被自己的小说套住了,准确地说,是被前面已有的部分拿定了。他的自由早已不多。换句话说,他在棋盘上既然已摆下了陆一尘、马湘南、毛小武、楼开富这些黑白子,史纤就不能成为车马炮,更不能是跳子棋或五子棋,即便想走鸡汤路线或狗血路线也来不及。

这样,肖鹏就只能让史哥继续走下去,走入这一天空****的教室。那些天因故停课,教室就是这样清冷空虚。一些本来就厌学的,对考试苦大仇深的,都乐得不来上课了,尽享樊鸟出笼的自由。另有一些分数党、苦读派、分数积攒家、连老师咳嗽都不放过的速记员,虽不赞成停课,但也不一定进得了教室,常被愤青们阻在教学楼下。

地上一条粉笔线,封住了大楼入口。还有粉笔字:“跨过此线者皆为学贼。”楼开富跨过线时就挨过骂,遭遇过揪扯和推搡,进教室后还发现自己少了一颗衣扣。“岂有此理,简直是一群土匪,法西斯!”

他气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说凭什么不让进?这教室是他们爹妈买的么?老子偏要来,怎么啦?咬我的卵?要自由就大家都自由,凭什么上课的自由就不是自由?

他后来还用粉笔头在“跨过此线者”前面加一“不”字,但那一更改没保留多久,午饭后又被什么人擦去了。为此他与对手们反复过招,一会儿你涂我又擦,一会儿我擦你又涂,来来回回闹了好几轮。

他与楼开富突破粉笔封锁线,照例来抢占座位,照例课前预习,对作业答案,估计期末考试范围。但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他们发现教室里还只有五六个人,也没等到老师,不知老师是被阻挡在粉笔线外,还是没打算来。还好,第二节课的外国文学老师来了,不过也许是教室里稀稀拉拉,非常影响授课情绪。老师在台上无精打采照读一沓讲稿。“十月革命一声炮……”他指头蘸一下口水,翻过一页纸,“翻过来响……”

史哥差一点以为俄国的大炮在摔跤,后来才发现“翻过来”不过是老师自我描述翻页动作,与课本内容无关。接下去,“高尔基的世界……翻过来观……”也是类似情况,一个“观”字远远落在蘸口水的动作之后。

史纤忍不住打断,老师,“翻过来”你就不要说了么。

“我说了么?”

“你都翻过几次了,害得我这里……”

老师自己并无感觉,也不觉得对学生的笔记错乱负有责任。

从这样的课堂出来,史纤对外国文学不无失望,对虚度光阴荒废学业更是恼火。在他看来,学子们千里迢迢盘钱费米来读书,却成天在课堂外疯,一个个自以为英雄,其实都是一些城里崽吃饱了撑的。作孽啊,坐公交车要钱,在街上喝水要钱,甚至上公共厕所也要屎尿钱,一天天闹腾下来,都是你们爹妈的血汗钱,花在哪里不好?他尤其不理解眼下有些同学为何那样多事,一闹成了三,三闹成了九,越闹事越多,甲乙丙丁加减乘除,一个刺树蓬子让人晕头转向钻不出来。

他不是没见识过舞会,有什么稀奇?无非是一男一女,半搂半抱,扭扭捏捏,好像要怎么样,其实又不能怎么样。既如此,这种二流子舞在他看来禁了也好,禁了省心,校方并没什么错。他也不认为食堂的伙食差到哪里去了,不觉得肥猪肉有什么不好,要被赵小娟、林欣这些城里妹恨成那样。乡亲们买肉还专挑肥的要呢。肥的好吃,肥的扛饿,肥的润肠子,放在旧社会只有地主老财才吃得上。让他们吃上两个月苞谷渣看看,他们还会不会丢肉片?他父亲当年嚼红薯藤,就瞪大眼睛憧憬过未来,说以后只要有饱饭吃,那就是天天当皇帝,哪个还要菜,不是人**的。

现在的兔崽子们不但要吃菜,还不把白花花的肥猪肉当菜了。

他走过理化楼,见一些学生争议如何选代表,便恶狠狠挤入人群,大喊一句:“孙悟空当代表最有资格!”

人们莫名其妙。

他走向另一圈人,见一陌生女子在那里演讲,便接过话头呼应:“说得好,说得对,女权主义就是好,白骨精必须平反,狐狸精必须昭雪,哪个再敢说世上最毒妇人心,就是人民公敌,拉出去毙了!”

人们也听得大皱眉头,把他当成一个怪物。

这大裤衩哪来的?如此狂言妄语,一点都不严肃,不是纯属捣乱吗?待人们回过神来,七嘴八舌找他理论,他却根本不听,只管自话自说,有时瞎扯一通李白和苏东坡,然后得意洋洋宣告“完了!”

意思是他说完了,舞台可以落幕了,散场音乐可以响起。

不难想象,那几天他成了校园里一个怒发冲冠的搅屎棍。有一张洋面孔,不知是外教还是记者,大概对中国话反正都听不太懂,倒是缠住他问这问那,还给他拍照,容许他抹一抹头发,扣好衣扣,挺胸缩腹,以最高的大楼为背景(他要求的)——自有了这一背景,他后来捣乱似乎更为来劲。

他参加过某系一次辩论会,在那里参与同门内战,与林欣一众杠上了。一番唇枪舌剑之后,他不但未能打败对方的什么“自我实现”和“文明度量衡”,还有云遮雾罩的什么“主体性”,反而被小女子嬉笑怒骂,被揪住了几个字的发音失准,闹了个大红脸。他不承认失败,不过事后骂天骂地,摔东打西,逮谁都没好脸色,找出一个搪瓷盆和一本词典,是林欣以前给他的,一股脑送去女生宿舍,拜托林欣的一位室友物归原主——这当然有愤怒割席之意。

君子决不受嗟来之食。林欣也不含糊,第二天托赵小娟捎来钱,数目精确到了分,据说她以前吃过史哥带来的糍粑和红薯片,按眼下市价算,连本带利就这个数。

“林姐说了,”小娟笑嘻嘻传达,“钱还给你,再对你呸三声。我觉得呢,同学一回也不容易,呸就给你免了。”

“谁是她同学?去去去,远点去,老子高攀不起。”

“人家的水平确实比你高,你得承认。”

“我惹不起,躲还不行吗?”

史哥一气之下,把这笔钱立刻花光,破天荒买来啤酒饼干,请307全体一同消受,还喷着饼干渣子说:“谁愚昧?谁二百五?她还算是下过乡的,连《诗经》里‘芣苢’都不懂,乡下娃娃都不如,岂不好笑?”

旁人说这不算什么。以前是农业社会么,识草木虫鱼当然更多,现在不是追求城市化和工业化吗?

他又找到一条理由:“她多自由啊,多潇洒啊,上个学期失踪十几天,以为人家不知道。”

“哎,”这事立刻引起了肖鹏的注意,“你小子盯得够紧么”

“我盯她干什么?”

“她跟着一个老男人私奔了,你没查出来?”

史哥装耳聋,没听见众人笑,只管继续声讨下去:“没错,这世上就她热血,就她铁骨铮铮赤胆忠心。碉堡都是她炸的,地雷都是她蹚的,老虎凳只有她扛过。好不好?我只是不明白啊,这样的大英雄,怎么怕老鼠?怎么怕虱子?要是人家宪兵队捉几个虱子来,逼她交出密电码,她不会吓出鬼叫?”

这事扯得更远,是指一条野狗曾被林欣收养,后来进入夏季,见狗狗生虱子,她吓得求毛哥快快领走,最后送去宫师傅家。

肖鹏听不下去了:“兄弟,你有完没完?还让我们吃不吃?你吃不上天鹅肉,癞蛤蟆嚎春啊?”

“笑话,老子情愿去当和尚。”

“你那直勾勾色眯眯的眼光,谁没见过?你当和尚也是个花和尚,一点好吃的都拿到那边去了,打窝子,挂钩子,下套子,谁不知道?”

“你这家伙说话不凭良心。”

“反正我只吃过你五粒花生。”

“你敢说没吃糍粑?”

“糍粑一点味都没有,一团馊饭。”

“你小子要遭雷打。”

“你怎么也得再补偿一下。去,赶紧地,给我打盆洗脚水来。”

史哥啐了一口,一脚踢出水盆的咣当巨响,扬长而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肯定要写《离骚》了,要到阴沟里怀沙自沉了。”肖哥说得室友们在他身后再次笑岔。

与一伙东北生摩擦一事,就是这以后不久发生的。有人说,大概是史哥不忍羞辱,要与林欣比情怀,比正义,没料到出手便被人家修理,鼻子还冒血泡,于是更为悲愤。几天来他独自一人游走校园,常背诵豪放派诗词,背出了拔剑四顾和栏杆拍遍的姿态,背出了辛弃疾、陆游、苏东坡的豪放,似乎随时准备恶拼一切世间宵小。

东北生没再露面,但东北还常成为307卧谈会的话题之一。毛哥说历史上的东北军就是不经打,后来好多当了伪军。肖哥则说旗袍是从东北来的,齐老师穿旗袍最丑,肚腩全面暴露,还不如穿大裙。曹同学又说老满洲是国家重工业基地,切不可小视,只可惜以前就是座山雕、许大马棒一类杆子响马多……总之,文科生的讨论经常就这样,鸡零狗碎,东拉西扯,逻辑无所谓,情绪是大王,不想做裁缝的厨子不是好司机。他们还恭维楼班长那次用巧力平乱维稳,功不可没;又捎带史纤寻开心,说贝勒贝子们固然可恶,你田园诗人也不该添乱啊。你爱惜粮食没错,但不该把“嘴巴”说成“鸡巴”——中文系的国普不该这样烂,在东北崽面前跌份。

史哥在黑暗中大叫,“哎,哎,你们欺侮人是吧?凭什么又找我的癞子?”

他受伤又受气,活得更加悲壮了。这一天,他从外面带回一张陌生脸,据说是进城的农民,怀揣村里乡亲们的告状信,找政府没人管,还被当盲流关了半个月,实在走投无路了。不知史哥是如何认识他的,如何看上他的,如何同他聊上的。反正聊来聊去的结果,是两人聊出了天下苦命人是一家的感觉,聊出了史哥一个可遇难求的新知己,一个临时的心灵暖房。照史哥的脾气,这事没法不管。他立刻把陌生人带回宿舍,打饭,打水,出借衣物,把对方安顿在309,马湘南那个很少用的空床位。

陌生人捧一盆饭菜,激动得眼眶红了,厚厚的两片嘴唇直哆嗦。他说他爹被乡政府整死了,他娘也喝了农药,眼下生死不明。他们那个村像这样冤死的就好几个,大家实在没活路了,没盼头了,就指望大学生们伸张正义,指望国家全面改革开放。否则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官,想抢就抢,想打就打,想奸就奸,整死个人就如同踩死蚂蚁……

他每想到这里就说胸口痛,不断搓揉那里,哪还能吃得下饭?

学生们大为震惊。毛小武顿时眼光发直,说你们是猪啊,挨刀的老猪婆也要叫几声,你们缺胳膊,还是缺腿?

楼开富把来人看了两眼,悄悄拉史哥到楼道口,说你这个孟老师,说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怎么听着听着让人不踏实呢?

“什么意思?”

“我们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家,有党纪国法,有人民当家做主,虽说有贪官污吏,但总是极个别的吧?”

肖鹏路过楼道时也来挤了一眼皮:“小心卧底。”

史哥的脸上挂不住:“你们以为我是傻子?被他骗了?”

“不是说你,是说他……我身为班长不得不提醒你,最近社会上颇有点乱,你对这个人得多加注意。”

“你看人家那样子,都饿得眼睛没油了,邋遢得像只老鼠。明明是遭了大难,怎么可能有假?”

“你不知道,现在好复杂呢,什么人都有。前天那两个香港的,说是游客。你能确定他们真是?他们一待好几天,食堂和教室有什么好游的?”

史哥冷笑一声:“班长,陆一尘带来过那么多客,痞里痞气的,花里胡哨的,也没见你说过什么。我就带来这一个,你说三道四,左右不顺眼。你是嫌他乡下人吧?放心,他吃我的,穿我的,同你们没关系,一切概由我负责。”

史纤说完,便打水洗衣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虽千万人吾往矣,崇高情怀必须进行到底,史哥带着孟老师进进出出,有时去食堂,有时去商店,有时搭乘公交车进城办事。孟老师其实手脚勤快,不把自己当外人,常主动扫地,擦桌椅,挑开水,几天下来与大家融洽了许多。趁他去浴室的机会,肖哥与毛哥还偷偷检查过他的布袋,没发现录音机或照相机,看来不像是什么卧底。倒是有一个乡村学校的工作证,大概能证明他的身份。

不但如此,据说史哥通过马湘南,找到了省里一位大领导,孟老师的上访告状可望成功,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方窝案可望于近期大白于天下。怪不得,史哥这一段心情大好,有一种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劲头,一种老母鸡憋蛋的高度自信,目光如炬傲视天下。走着瞧,你们都走着瞧,一个大金蛋——不,一轮灿烂红日即将喷薄而出,谁是伪客,谁是真士,都会在阳光下一见分晓的。

赵小娟见他总是去食堂打两份饭,曾问客人是谁。他自豪地大声说:“孟老师呗!”

“孟老师是谁啊?”

“他一个穷鬼,一个流浪汉,什么都不是的屁民!”

对方听不懂他的大义凛然和豪情万丈。

不料这一天下午,他从图书馆回到307,还在门外就听到肖鹏大呼小叫,推门一看,整个房间一片狼藉。肖哥的抽屉锁被撬了,据说一块怀表不翼而飞。毛小武的抽屉也被撬裂,里面的粮票和钱不见踪影。他们都把目光狠狠地投向史纤。

史同学立刻意识到什么,疯了一般冲向309,发现那里也有失主们的清点和叫苦,也有投向他的恨恨目光。马湘南那空床位则再次空空的,不见了孟老师,不见了眼熟的帆布袋和小草帽,不见了那一条腰长胯高腿短的侧睡背影。那一刻,他张口结舌,脸色白里透青,手里的书本掉落地上,忽然冲出门去爆出一声凄惨的大叫:

“王八蛋——”

他要到哪里去?

室友后来找到他时,他额上已汗珠如豆,汗湿了衬衣,膝上有泥痕,据说已撞翻好几个人,已围绕食堂咚咚咚转了好几圈,看来是完全晕了头,根本不知自己为何在这里跑,在这里跑又有何用。毛小武跑来,通报的新情况更可怕:马哥近五万的受捐款,藏在一单身青年教师房间里的,也在这同一天失窃!

史同学当然记得,姓孟的家伙随他去过那里,去那里找过马哥。可怜的他,想到这里时两眼一黑,终于软软地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