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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解放军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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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大案引起了校园里的恐慌。以前晚上睡觉不关门的,眼下都统统关门,有的还加上树棍顶门,加桌子堵门。毛小武纠集一伙弟兄加强了路口盘查,见谁都不大放心了。校保卫处的干部更是神色严峻,来现场登记损失,排查疑点,询问有关人员,特别是史纤——他当然被列入重点调查对象,脱不了干系。

那姓孟的是他什么人?如何混进学校来的?在这里住了多久?去过了哪些地方?他们两人是否有里应外合的可能?特别是有人说,前不久见史哥在邮电所寄钱,他一个贫困户,吃甲等助学金的,居然还有钱寄出去?……

马湘南气急败坏一脚踹开307房门,把摩托头盔重重砸在桌上,一把揪住史纤的胸口,像要把对方一口吞下去:“臭鳖,你小子耍我?你吃人肉不吐渣啊?这些天累得我像个猴,驮着你们东奔西窜,汽油都多烧了好几箱。搞了半天你们是来踩点,是摸地形,是迂回包抄围点打援?”

“对不起……”史哥已有满嘴白花花的火泡,“我我我也没想到……”

“六万多的钢镚小票,上百斤,比一箱炮弹还重,一个人根本扛不动!”马哥气呼呼地指导保卫处干部,要求对方注意这一细节。

他把钱数夸大了些,不过考虑到当时钞票都是小面额,他也确实没说错。偷这么多钱是体力活,作案的起码应是两人以上。

“你怀疑我?”史哥脸红了。

“不怀疑你,那就要怀疑我妈!”

“我没偷,不信你们就搜,把我当四类分子好了,搜他个天翻地覆好了。拿一把刀来,把我肠子肚子都破开来看看……”史哥掀开自己的挑箱盖,把几件衣物掀得漫天飞舞散落一地。箱里确实没什么东西,最后只剩下两扎帆布手套,还有扳手、螺丝刀、小电钻一类,是他打零工用的。

毛小武帮他把散乱杂物一一捡回挑箱:“搜有什么用?你先说说,那个姓孟的家在哪里,还同什么人联络过?”

“我哪知道?”

“你同他混了这么多天,好得穿一条裤子,你你你死卵啊?”

史纤瘪瘪的嘴皮挪了一下,好一阵才让人听出,有声音,是呜咽。事情看来很明显,同学们都翻脸不认人了,保卫处干部的目光也铁冷,连毛小武也不再替他出头,那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想必是太受不了。

他一跺脚大喊:“我赌血咒……”随即把食指塞进嘴,嘎嘣一声,咬出骨裂声,吓得四周惊呼纷起,大家一齐扑上去,抓的抓手臂,抠的抠嘴巴,好容易把他一个涎水模糊而且角度异常的指头从嘴里抠出来。

人们把他往外拉扯时,他还在泪流满面大喊,我没偷,就是没偷,打死我也没偷……曹立凡大概没见过这种惨烈,当下已欲哭无泪,抹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血,捡了地上一只鞋追出门去,追上去却又帮不了什么忙,便在走道里跳脚大喊,“救命啦,救命啦,出人命啦……”

直喊得每个门里都突然静默,又爆发全面喧哗,很多脑袋都探出了房门。

第二天下午,一位食堂女厨师慌慌地来报告,医院里的史纤失踪了。她是去留医部送饭时发现的。

同学们再次慌作一团。当更新的消息随后一个个传来,说整个校园都没有他的踪迹,说他的物品似乎没少一件,似乎并无逃逸迹象。但警察已牵来警犬,去后山上搜索。班干部只能找到他的学生证,拿去照相馆翻拍,冲洗出十几张分发下去。全班几路人马连夜分工,分头去码头和车站,也奔向水井、河边、悬崖、铁路等险恶之处,看有没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失踪者。

不用说,这个班后来的缺课率太高,很多人上课时眼丝红和打哈欠,被系方和校方一再批评,就是给这事搅的。

接下来,第一天没结果,第二天也这样……直到第四天下午,谢天谢地,靠一个小孩提供线索,靠一个环卫工指点方向,仨女生才得以拐进一条小巷,发现要命的史哥啊史哥坐在电线杆下。他脸色灰白,瘦了一圈,两眼眨巴眨巴,看来是实在走不动了,没气力寻找下一个旅店或饭店了,没气力追回那只想象中装满钢镚小票的大麻袋了。一团复杂的溲味中,他头发结成了若干油绳,脚上一只胶鞋露出大脚趾,受伤指头上的白纱布已成黑纱布。

他喝了同学递上的橘子汁,急急地分辩:“我以前最怕体育课,下课就饿得眼发黑。但我情愿去垃圾桶找馒头,找过期奶粉,没向你们开过口……”

“我们知道,都知道……”

“我那双套鞋破了,脚泡在水里,泡脱了皮,泡出了冻疮。好想买一双新的,但没找你们借过钱……”

“你太见外了,有难处就开口啊……”

“我爹说过的,人活一张脸,饿死也不能做亏心事。我给妹妹寄那点学费,向十八代祖宗保证,千真万确是我自己挣的,是我的工钱,我的稿费。天地良心,每一分钱都干净。”

“你别说了,事情肯定是这样……”

“我只怨自己没用,怨自己是穷命,没怪过你们,没怪过学校和政府。”他呜呜呜抹了一把泪水鼻涕,“我有力气,有的是力气,有用不完的力气。真的,我周末扎钢筋,假期去挑砂浆,有时里面是汗水,外面是雪水,没关系啊。我只是在搅拌机边晕过,差一点栽下去了,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三个女同学也眼睛红了,纷纷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别说了。她们从不知道这些,但也从未怀疑过他,死也不会相信他会有歪心眼。身正不怕影子斜,乌云遮不住太阳,事情都是可以好好说清的。史纤同学,你这就跟我们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我是个贼。”

史哥,你别这样笑,求求你,你别吓我们了好不好?我们早就说过,既然一起进校,就要一起毕业,一个也不能少。你不会不守信用吧?

“不,你们不要相信我,你们也不会相信我,不可能相信我——”他两拳轮流猛击胸口,对自己狠狠惩罚,“我就是一个贼!老贼!”

他咧咧嘴,神经质地狂笑起来。

直到几个男生闻讯赶到,仨女生才止哭。直到毛小武武功上阵,扳开史哥紧抱电线杆的双手,不由分说把他架到肩上,才把他背出小巷,一路押回学校,径直送去浴室。他在那里足足洗了半个钟头,洗净了泥污和跳蚤,洗出了几分本来面目。他力气再大,也架不住小武的铁掌,被唰唰唰扒了衣裤,被一把揪到水龙头下,接受了劈头盖脸的水刑。

不过,案子一日没结果,事情没结论,他就一天不见消停,总是神叨叨,成天要去找人,要找回自己的清白,一不小心就往外跑。即便被找回来,也是个喋喋不休,逮谁都咕嘟咕嘟要从猴子变人说起,说得人们都忍不住打哈欠或绕道走。

直到后来他越来越神色恍惚,大家才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是么,他的钱和粮票明明在那里,在他衣袋里,但他偏说还有两个存折,一直藏在褥子下的,不知去了哪里。

到最后,他半夜发出尖叫,把室友们都吓醒,宣告妖怪来了,已操刀上楼,在走道里撬门……说得好些人手脚软。

史纤,史纤,你做噩梦了吧?

“他们真的来了,真的,全是白衣白裤、白帽子,手里都拿着家伙。”

你起来喝口水,你看看,我们不都在这里吗?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呢,都陪着你,你不用怕,安心睡吧。室友们七劝八劝,让他喝水,给他擦汗和换衣,把枕头垫高或降低,把电灯打开或关闭,大家折腾好一阵才重新入睡。

没办法,系里只好拍电报,把他爹叫来,看管和照顾他一段。他爹有些驼背,是史诗人那张黑脸的老年版。他说各位勿庸惧怕,他儿子发的是青藤疯,一种春天里瓜豆牵藤时节常见的疯癫,不是什么大事。老人在四个墙角各贴一张黄纸神符,说那是恭请四方大神镇邪;在儿子床头钉了三颗大铁钉,说那是降妖三宝。当他找来白米和香烛,要去操场再找一个地方下手时,儿子看上去更癫了,竟与他打上一架,一砖块砸下去,砸得儿子的老年版腰痛了好几天。

父子俩用方言吵了些什么,骂了些什么,旁人也听不明白。

后来,连马湘南也看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同学。他给史老爹买了祛瘀活血的膏药,又带史哥去了一趟歌舞厅,还去了一趟西餐馆,算是翻看过对方的衣箱后,一心想做点什么。

“那个老贼,非乱枪打死不可。他害张三,害李四,最不该害的是史大郎。”课间休息时他还说。

“大河马,说到底,你自己要负责任。”肖鹏夺了他半只油饼,“他瞎了眼,你也瞎了眼?你牛皮哄哄时是马大帅,关键时刻就是马大哈。你那么会骗,怎么被别人骗了?你应该骗死那个老贼啊。”

“哎,哎,我是受害者,最大损失一方好不好?”马湘南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

“你一身膘,一看就油水大,到哪里都是犯罪的诱发因素。”

“你咋不说我是犯罪幕后指挥?”

“对,我们是应该找你索赔。怎么样?你电子表反正多,赔一块给我算了,老子急着要用。”

“你问我的拳头,看它答不答应。”

“看看,越有钱就越抠,这老财主还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大家斗了一阵嘴,顺便共享了一只从马湘南手里抢来的油饼,抢来抢去,越抢越小,直到消失。他们又说起精神病院的事,说史哥恐怕不去是不行了,但担心这一去就毁了他下半辈子,更担心大夫治不了他的心病,可能还是破案要紧。

“公安局就是粮食局。”毛小武最瞧不起警察,“什么时候了,屁都没一个。那些饭桶就该一脚一个,踢到乡下去挑泥巴。”

“毛哥,肯定是你姐处对象,被哪个小警察蹬了,你小子公报私仇。”肖哥一脸不屑,“你的纠察队呢,怎么也不管用?抓了一两根贼毛没有?”

“天地良心,你那条运动裤还是我们找回来的。”

“我这次丢了一块表,可是我家的传家宝。”

“我们是你的家丁?你管饭?”

“什么呀,我看你们就是打架有瘾,上不得正板。”

肖鹏已感到脚上有冲击,紧紧扭住对方的手,“嘿,嘿!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可别得罪我。告诉你,我以后可是要写书的,要写传世之作的。你就不怕我把你写成反面人物?”

“你千万要写,千万要下狠手。我这辈子反正好名是出不成了,坏名就指望你了。你不让老子遗臭万年,老子做鬼也来找你。”

…………

他们杠来杠去,杠得错综复杂,又扯上某次悔棋的事,扯上某次洗衣时谁帮谁的事,最后还是绕回到史纤这一道难题。他们什么招都上过了。肖鹏用铜板给史哥摆过卦,翻过《易经》,判断盗贼可能去了东南方向。这在毛哥看来纯属哄鬼,比警察更荒唐可笑。毛小武不允许史哥缩在被窝里,把他拽起来跑步,翻单杠,击沙袋,推杠铃,让他消耗体能和振作精神。这在肖鹏看来不过是暴行,是摧残,是法西斯,只可能使病情加重。

当然,他们俩也看不上楼开富的方法。拿一本先进人物的模范事迹来做工作,谈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谈正确对待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只会把史哥绕得更迷糊吧?整得脸上更无血色吧?

不过,吵归吵,杠归杠,该上心的还是上心。这一天,有人回忆起姓孟的一张火车票,起点是邻省的G市,那么他也许就是那里的人?或是那附近的人?又有人想到,孟的方言很古怪,偶尔漏出几句,把吃饭说成“茹基”,把苍蝇说成“吴蝇”,听上去与G市方言又并无什么关系,到底是什么鬼,可能值得进一步分析。但这些已足够启发肖鹏。他去一趟厕所回来,提议大家快去找赵小娟——那婆娘不是想考语言学研究生吗?不是常在汪教授那里香喷喷地扭来扭去吗?或许汪教授能从方言里找出一点什么蛛丝马迹。

这一提议在日后被证明十分及时和英明。汪教授在小娟的请求下,翻了几本方言词典,用放大镜在方言地图上查找一番,说离G市不太远有一个罐窑堡,有唐代驻军的屯堡,留下了一种所谓“罐窑话”,构成了一个极小方言岛。正是在罐窑话里,吃饭为“茹稷”,疑似“茹基”的变声;苍蝇是“胡蝇”,与“吴蝇”相似度极高。如此等等,都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还是据书上说,罐窑堡就三四千人口。太好了,老天开眼了,搜索范围既然缩小到这一步,派些人去挖地三尺,也能把老鼠洞统统挖个底透,能把老贼给掏出来吧?

毛同学和马同学交换一个眼色,忍不住击掌相庆。事不宜迟,按马哥的说法,抢在警察前面,可避免赃款入库充公。于是两人迅速纠集八位弟兄,包括毛哥的两位中学伙计,共组一支远征讨伐队。小武不知从何处借来几套迷彩的工装和双肩包,外加一套海军服,一套马哥退役时的黄皮,领章帽徽都不缺,虽三六不齐,海陆混杂,八国联军一般,但也能提振精神,够威风,够亮眼,够利落,可望争取一些旅行方便,更可能声夺人吓破贼人的狗胆,赢来沿途民众的热烈鼓掌和振臂高呼。到时候,当哩个当,咣哩个咣,他们威武出征,凯旋归来,红旗招展,夹道相迎,老百姓喜送鸡蛋和苹果。这支小分队很可能让警方刮目相看,其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作风,岂不会感天动地?

307再次忙乱起来。火车票的事交给陆一尘。伪造病假条的事则由肖鹏领差。曹立凡负责买面包买咸菜之类,还负责上课点名时的各种周旋应对。连楼开富也受到某种气氛感染,只是叮嘱政策和纪律,要求一行人快去快回,虽有一份老大哥的不安,但看到史家老父的焦急,似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几天来既要照顾史家老爹,还要做他儿子的思想工作,差不多快累垮了。

几个人影就这样消失了十多天。

最终的消息从系方传来:毛小武被警方刑拘。马湘南呢,虽也是“主犯“,但幸有小武揽了责任,也幸有他母亲找关系说情,就逃过一劫,不过还是足额交了罚款,写下十几页深刻的检讨,几乎用光了他所有严肃的词汇和诚恳的语气。

抓捕他们的理由是这样:这一伙假冒军人确实找到了G市辖区内的罐窑堡,确实找到了孟家,几乎是运用汪教授的知识实现了破案奇迹。只是那家伙实姓吴,从未当过什么教师。那一天吴家父母说儿子并不在家,外出已三年多,眼下鬼知道在哪里。毛小武和马湘南怀疑这不是实话,但考虑到远征队耗不起长期蹲守,便心生一计,将吴家七岁的儿子带走,想在小孩身上打开缺口,套出一点蛛丝马迹,也是逼那个贼爹出面来谈判:要儿子还是要钱?要肉肉还是要米米?

他们满以为这一招出奇制胜,打中了毒蛇的七寸。没料到在当地警方看来,这纯属胆大包天,根本不是一般的民间经济纠纷,而是非法拘禁、非法绑架未成年人的大罪,是警方执行新版《刑法》的职责所系。

几个小蟊贼,竟敢冒充军人跨省拿人,真让他们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一接到报案就紧急出动,荷枪实弹,警笛震天,团团包围了旅店,用电喇叭宣布最后通牒。马湘南后来最说不出口的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在警察的枪口之下,在电喇叭的喝令之下,什么余地也没有,什么理由也是个屁,先是一个个抱头面壁,然后高举双手鱼贯而出,进入铁笼子汽车。小镇上的围观群众竟为之兴高采烈地哗哗鼓掌。

实在太难看了,太失面子了。他们这些“解放军叔叔”其实给小人质买过糖饼,买过红气球,讲过战斗故事,甚至吹口哨一曲又一曲给孩子催眠……但这些假仁假义根本不能抵罪分毫。

系领导的说法是,考虑到毛小武被判劳动教养一年,事情到了这一步,已属屡教不改,学籍无法保留。校方的重拳出手势在必行。

另有涉案的五位被记过,一个也跑不了。中文系七七级的全国“大学生先进集体”称号也随之遭撤销,一块铜质奖牌在会议室被摘下,让一位秘书大婶当场揪心顿足泪花花。“这太不公平——”现场有一男生大喊,但很快被别人一步步拽走。

阴雨霏霏的那一天,一辆警用面包车悄悄驶入校园。毛小武穿了件有编号的黄马甲,支着一乱发,脸拉得老长,耷拉着两只死鱼眼睛,一张嘴呆呆地半张,苍白脸色如同来自冷库。他由系主任和两名警察陪行,来宿舍取私人物品,出现在走道时,对熟人只是点一点头,能不招呼就贴墙闪过。

清理物品用不了多久。他干咳了几下,把一把电剪给了肖鹏,一本英语词典给了陆一尘,一把瑞士军刀则给了曹立凡,都是废物处理的意思。课本作业什么的统统飞入了墙角垃圾堆。

他胡乱打好一个被包,连同提琴盒一起扛上肩,扭头朝门外大步走去,好像去意急迫,能少待一秒就少待一秒。

肖鹏追上去,把对方刚才落在桌上的一枚校徽塞过去,拍在他手里。

毛小武的嘴角跳了一下,“没用了。”

肖鹏突然展开双臂,拥抱了他。“小武,别灰心,你还有机会。”

兔唇哥的喉头滚动,拍拍老友的肩,“对不起,缘分不够。你同他们说一声,”他是指刚才不在的室友,“我先走了。”

此时走道里已挤满人,人墙后面还有人踮足伸脖朝这边打望。有人挤过来拥抱。更多的人是前来握手,拍肩,捶胸,摸一把小武的乱发,大概都不好说什么。

“不好意思,给你们看笑话了。”

“小武,你要记住我们。”

他点点头。

“小武,一年很快的。”

他又点点头。

“小武,后会有期,我会去看你的。”

“小武……”

“小武……”

“姓毛的你这个臭王八蛋——”不知何时,人墙后有人爆出狂怒,吓了大家一跳。大概是没见小武应答和回头,那里又追上无比悲愤的一嗓子:“你跑什么跑?你还欠了老子的牛肉粉,欠老子五次的球鞋没有洗——”

系主任朱老师觉得此时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开始阻止告别人群,说散了吧,散了吧。午休铃都打过了,你们都回到房间去。

不过,人们并未散去,甚至越聚越多,组成了一道短黑发起伏的人潮,从三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一楼,一直涌向大门口。不知何时,宫师傅和孩子也出现在那里。毛哥路过时刮了男孩鼻子一下:“好好读书,不要学我啊。”

“兔鳖。”

男孩翻了个白眼,大概是怨这位家教先生失信,这些天停了提琴课,也没给他做弹弓枪。肖鹏对这眼神大概略懂。

人们跨过小院门,上了林荫道,走向路边的警车。多少年后,肖鹏写到这里,觉得当时还有点什么,还应该有点什么。比方,他就不能写一写泪花,写一写扭曲的脸,写一写某女生献到小武头上的围脖?他就不能写自己最终还是追上去,给兔唇哥胸前别上了校徽,而且这一动作似乎启发了他人,于是有人给他肩头别校徽,有人在他的被包和围脖也别校徽?他就不能写一写当时的系主任,看见那些琳琅校徽,也摸出手帕,偷偷蘸了下自己的眼角?就不能写一写两位警察面对这埸景,也不无迷惑,没有急于关上车门,没有急于发动汽车和拉响警笛,留下了意味莫名的漫长一刻?

肖鹏就不能写一写男生们开始击掌,打出节奏,打出热烈,喊出了通常出现在球场的声浪?

毛小武,雄起!

毛小武,雄起!

毛小武,雄起!

…………

这种声浪很快又夹进了:

七七级,雄起!

中文系,雄起!

免崽子们,雄起!

霉豆渣们,雄起!

…………

这就越喊越邪乎了。

肖鹏在这里就不能写一写这种声浪在教学楼那边激起的回声?不能写一写这种叫喊好像有什么意思,又没什么意思,或者说开始还有什么意思,后来就不过是一种胡乱的精力发泄,一直喊到他们一个个眼歪嘴斜、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忘我疯癫?

车顶的警灯终于亮了,一闪一闪在小雨中离去,消失在教学楼一片红墙那边。307的一张床就这样空了。自有了这一床的空虚,有床板上零落的废纸,整个房间就有一种风暴过后的宁静。陆一尘不再在这里练声。肖鹏也不再在这里下棋。好像一种新的生活正在开始,需要一种心照不宣的蹑手蹑脚,还有人们的相互谦让。

肖鹏写到这里,其实知道上面这些差不多都不曾出现。真要说现场事实,大概只有两件可以提及。

一是宫师傅家的狗,叫“包子”的那黑哥们,吃惯了毛哥带去的肉骨头,大概是好久没吃上了,馋得忍不住,常来寻找主人。这家伙居然能一路鼻子呼哧呼哧,在几十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寝室中,准确嗅出307,然后稳稳蹲守门口,用眼睛辨识每一张进出的面孔。

二是半夜里篮球场上常出现运球投篮的声音,先是有些女生听见,接着有些男生也听见,一如往日那样有三没四,在静夜里特别清晰,也特别膨大。孤零零的球声,夹杂着间或撞击铁环的一声咣,又一声咣,以前大多属于毛小武。那无非是他精力旺盛,又不喜欢见医生,一碰到感冒就喝几大缸凉水,然后去球场上折腾自己,直到累出通身透汗。据说他的感冒都是这样治好的,烦闷也是这样治好的。问题是,他眼下早已走了,有人也去深夜的球场查看过,那里空无一人,不知球声从何而来。

是不是有人出现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