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南无意间发现妻子的录音笔,变得沉默了许多。尽管那女人已多次认错,说她只是玩玩,以前并没玩过,更无其他人参与其中……马总还是觉得背脊透凉。
他是个大嘴巴,平时在自家人面前信口开河惯了,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问题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录音的?录下了哪些?录了又准备干什么?
更可疑的是,他并没深入追问,她为何要保证绝无其他人参与?这种未问之答,不正是一种心里有鬼不打自招?
那么她后面有什么人?某个闺蜜?某个男人?某个商业对手?某个邪教团伙?……难怪已有好长一段,马湘南总觉得身后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目光,但真要去找,又找不到的目光。天啦,这娘们不会在哪天冲他微微一笑,最终揭开这个谜底吧?
“你以为……我真是瞿小凤?”
他大叫一声,在沙发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怎么啦?怎么啦?小凤急忙赶来,端来一杯水,在他背上轻拍,用毛巾给他擦汗,慌得几乎要揪胸和垂泪。
马总把她一推老远,声音哆嗦:“你不要过来!”
“我怎么啦?”
“你到底是谁?”
“我瞿小凤啊,你老婆啊,凤丫头啊……”
“你整过容?”
“整过啊,你不是都知道么?”
“你有没有双胞胎的姐妹?”
“马哥你说什么呢……”
“你说,你真是瞿小凤?你真是瞿士廉的女儿?真是胡梦海的弟子?真是出生在香港铜锣湾?真读过北京舞蹈学院?……”
妻子脸色惨白,呆了片刻,哇的一声哭得五官全垮了下来。
第二天,马总脸色铁青,让总裁助理带几个保安,把办公室、接待室等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查了个遍,没发现窃听器和针孔探头。他好像还不放心,在后来的日子里,不论在哪里说话,说着说着就卡壳,就走神,就东张西望,查看灯罩里面、桌子底下、椅子后面、盆景暗处……还在门框上摸来摸去,敲敲打打。不用说,这时的谈判或聊天总是半途而废,以至人们私下里叫他“马半席”——那是指他连酒都只能喝到一半,全然不顾满桌的宾客和菜肴,不知何时就开始闹,闹完就走人。
更过分的是,他对老哥们也疑神疑鬼了。想当年他们共裤连裆,臭味相投,三天两头就泡在一起,有时在牌桌上认赌服输,惩罚方式包括掏钱,灌酒,自抽,讲笑话(大家不笑不算),发短信骂人(给自己最怕的人),往领口里灌冰块(在最冷的天),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出门去买烟(没买到烟就得去买花生),在街灯下一路裸奔,包括尽量避开女人,尽量找暗处临时藏身……他们什么坏事没干过?什么样的弟兄能有这么好玩,能有这么亲?可现在,即便已把来人随身的包箱检查过,刚摸上一圈牌,他还可能愣头愣脑问一句,没录音吧?过不久又问,真没录音吧?过一会儿还问,你确定你的手机没被别人做手脚?……
直到你们把手机都关掉,都掏出来摆在显眼处,甚至用毛巾包裹,用保密箱封存,送卫生间隔离,他还可能目无定珠,挠头挠脑,提不起打牌的精神头。
呸,这家伙什么时候把自己搞成了强迫症?
到后来,老哥们来得日渐稀少,于是他常把自己关在总裁室,一天下来无声无息,不知在干什么。儿子马浩偏在这时候给他再次添堵。这个小少爷,老马家最后的希望,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东西也不想学,唯电游和手游玩得疯。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拿过一次韩国的手游竞赛奖,让他妈咪洋洋得意到处吹嘘,拿奖座给客人们看过好多次。儿子满嘴的“同款”“流码”“杜比”“卡顿”“带宽”“风投”……很像个科技高人、IT业资深人士,也能说得老爸无语。
拗不过他妈咪的逼压,马湘南终于给儿子投资了一个影游公司。没想到的是,浩爷还是浩爷,天下第一大活爷。三千万注册金拿去后,一年多下来,网剧没见他拍一部,游戏也没见他做半个,只是找了些靓妹来做过一场时装秀,还有两个什么主题体验酒会,邀来各路宾朋,虽挂上IT名头,但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不过是虚头巴脑的烧钱——不,烧钱眼下在他那里也叫风险投资。
到最后,一不留神,听说他又去银行融资,质押全部股权和若干借款,相当于杠杆上加杠杆,要在股市里挖金矿。
我的活爷,他哪是玩杠杆的料?他乳臭未干就想张嘴啃天?他见过真正的大鳄吗?见过他们那令人万分恐怖的白嫩白嫩小肥手吗?见过他们眯眯笑眼里的刺骨寒光吗?果然,这家伙几乎一买就跌,一抛就涨,运气好得可以点火,想不亏都不容易。他肯定是一鼓作气杀入人家的伏击圈,股价越套越深,眼看就要逼近平仓线。
小少爷还在坚信反弹奇迹,倒是妈咪沉不住气了,成天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丈夫尽快补充儿子的保证金,避免平仓大放血。
“老子情愿喂狗,也不喂这个小杂种!”马湘南气歪了脸。
“他千不该,万不该,毕竟是你的儿,毕竟是老马家的香火,是你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血……”
“你去,叫他直接拿刀来,搁我脖子上;搬迫击炮来,顶住我的屁眼,让老子死个痛快。”
“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湘南,你不帮他帮谁?平时你对朋友也不是……”
马总掀翻了一桌菜,闹得酸甜苦辣天女散花,指定女人一连十几个“臭娘们”,狗血淋头骂了个够。然后他又骂郝长子,一个派出所所长——不是么,那猪头千不该万不该,明明抓了马浩的嫖娼,还查出了摇头丸,满可以把他关上个把月,加判两三个月也不难,说不定刚好就把这一波股市大震**跳过去了。可那猪头偏偏情深义重,要回报马湘南的一箱酒,对年轻人搞什么重在教育的怀柔,偏偏又微笑又拍肩又送普法光盘。结果呢,好,咣当一下,把小崽子一摩托送回家,准时送到了大鳄们的嘴里。
“你关他几天会死啊?老子早知道,就出钱请你们关,按五星级宾馆算房钱,给你们发加班费,不行吗?”
马总骂完猪头所长,还是去公司打款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公司的财务安全制度太严,让他不得不跑一趟。于是就有了以下画面:他想避免堵车,交代司机改走三环线(在儿子眼里却是故意舍近求远);没料到三环线也堵,只好叫司机一轰油门,猖狂窜入逆行道(在儿子眼里却是故意违章好拖延时间);被警察拦停后,一时说不清楚,只好弃车跑步了事(在儿子眼里这老家伙连出租车费也死抠)……到最后,他跑得鞋底都掉了,魂都丢在路上,差一点跑出了虚脱和心梗复发,面色惨白地赶到公司签字、盖章、输密码、打下电子指纹,核准财务部的打款(在儿子眼里这一切纯属瞎编,哪有这样愚蠢和复杂的过程,出纳的事也由老板来做?是不是还要一五一十亲自扒拉金元宝?)总之,总之的总之,马湘南走出公司大楼时,大口喘气,摇摇晃晃,觉得全身哪里都不听使唤,连揪一把鼻涕都差点没揪对地方(在儿子的想象中却是暗自得意,乐颠颠的一身舒坦)。
他的钱还有意义吗?他差不多早已看清,他怎么做都是个屁。即使他死上一轮又一轮,也讨不了儿子一个好。即便他把自己最后一块心肝恭恭敬敬献给儿子当早点,对方也可能没口味;即便吃一两口,那也是勉为其难,给面子而已。
浩爷后来确实就是这样冷笑的。“谁要你打款啦?我开口了吗?发函了吗?给短信打电话了吗?我说了半个字吗?好笑,你不就是一直等着我苦苦跪求吗?”然后吐出一块口香糖的渣渣,“没门儿,一辈子别想。你要装,那是你的事。”
“兔崽子,我用得着在你面前装?”
“谁知道呢?时间掐得那样准,厉害,厉害啊。”
“什么意思?”
“Shit!”
原来,对方是指追加保证金到账晚了,晚了十几分钟,晚了要命的最后一刻,实在太蹊跷。
于是,强制平仓准时爆雷,马浩所有的质押品灰飞烟灭。因为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子没有抓住援手,落入了万丈深渊,只剩下悬崖上父亲一只抓空了的援手。
马总全身发抖,眼睁睁看着儿子打一响指,搂着女朋友同去夜店了。这畜生,这畜生啊,畜生中的畜生啊,你输得卵毛都没了,却像打了个嗝,把几千万当成牙缝里的一点菜屑,不以为然地吐出去。什么叫平仓?你就不能焦急一点?不能悲痛一点?即便不顾及你父母,满脑子只有自己,你悲痛三五分钟也好啊。即便你学不会悲痛,学不会和气,学不会惭愧,那么就上愤怒,上仇恨,上残暴,冲着父母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也好,干掉家里两个老奴才也算回事——你总不能在爆仓之晚就去夜店吧?
眼下,马湘南更成了一个闷罐子,更不愿见人,目光总是直愣愣的,见谁都像不认识。连上门查税的大盖帽,追债的一伙刺青猛汉,哭哭啼啼的公关女郎……这些公司平时都该小心应对的VIP,也被他当作空气,从不看上一眼。除了吃几口饭,他在院子里散散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只是迷上了一只打火机,把打火机拆了装,装了拆,拆了再装,在桌上留下一堆零碎。
妻子和友人都劝他见医生,他一点也不配合,不愿同什么精神病扯上关系。妻子说他这是被邪魔的追魂掌给打了,为他放生了六百只乌龟、九百条鲤鱼,请法师念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遍《大悲咒》,还是没让他露出过一丝笑纹。请最好的医生上门,也被他给骂了回去。滚,滚远点!你蒙谁呢?他骂对方的酒糟鼻子,说你长成这样还好意思当医生?
结果,这一天,身边的人没看住,他最终消失于卫生间窄小的窗户。
一个黑影从那里飘忽而去,下坠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呼呼响,越来越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最后轻轻的一声叭,如同一个小小的水泡绽破——当时小区花园里寂静无人。
一点小动静而已。他在深红色砖地上架臂扬臂勾腿,摆出了一个孙悟空的造型定格。
这是最早目击者描述的。
他想必是想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飞离这累人的日子,飞入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他可以不再见人和不再说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