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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国际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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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上来了不少人,包括马澜、马浩和他们的母亲。马湘南的前妻也到场了,前妻所生的大儿子马波却未见人影,据说在国外有重要考试,一时回不来。不过,一位老堂哥致悼词时,一再提到波波,提到那孩子的前程无量,想必是要给亡灵一点安慰。

当年母亲哭哭啼啼把马波送到陕西,找到前夫的老同学林欣,求对帮方帮忙,让孩子让孩子换一个环境,好歹进一个二流本科。与其说是看重同窗之谊,不如说是出于对男人喜新厌旧的义愤,林欣当时还真拼上一口气,把内招指标跑了下来。

磨难也是幸运,马波——不,当时已改从母姓的孙波,就是在重大家庭变故下,突然孤愤立志,从一个落榜的垃圾生,一步步奋发图强,脱胎换骨,不仅以全优成绩读完本科,后来还北大硕士、哈佛博士、剑桥博士后,直到最后在梅里达机场冒出来,给林欣献上一束洁白的毛蟹爪兰花。

“对不起,林老师,我迟到了三分四十秒。”他把时间掐到了秒。

林欣惊喜地尖叫,一把将他搂在怀,直到发现对方脸红,才意识到他已不是个孩子了,说不定都结婚成家了——啊啊,抱歉,抱歉,林老师今天是太意外了。

本来,她这次出来学习手语对外翻译,只是一个普通的“南南合作”教育项目。她没想到自己竟能在墨西哥巧遇学生,更没想到多年不见的学生已出落得如此英姿勃勃,实在让人高兴。瞧瞧,这还是孙波吗?他一件带帽的运动装朴素如常,名校生的自信和孤高却深藏不露,国际化礼节规范还轻车熟路。他受校方委托接机,不仅准备了鲜花,带来了旅行者最需要的地图、公交卡、手机卡、万能插头,还有中国人少不了的电热壶,把任务完成得细致而温馨。

一路上取行李,开车过卡,入住酒店,代问网址和餐厅……办理这些时,他都是“谢谢”前“谢谢”后的,每一动作都简洁轻巧,不时绽放一脸微笑,给每个陌生人播洒阳光。

不过,把林欣准时准刻送交给墨方一女教授后,学生却婉拒了恩师的晚餐邀请,说对不起,晚上还有三千米游泳训练。

“游泳后呢?”

“还有网上的拉丁语课。”

“这么忙啊!”

“确实忙。”

“你啊……”

林欣与其说略感失落,不如说是赞叹。又是游泳,又是网课,一个哈佛博士还在继续悬梁刺股。历史上那些圣人啊英雄啊,青春风采也不过如此吧。

出于某种兴奋,林欣第二天临时取消一个约见,不惜任性一回,要去参加孙波的报告会。据她后来私下里描述,那报告会太酷了,酷爆了,先由一首钢琴曲预热,博士手上闪耀一枚婚戒,在琴键上又揉,又刨,又啄,又捶,令人眼花缭乱。他揉出了迷乱星云,刨出了急风暴雨,啄出了小桥流水,最后捶出或者砸出了灵魂的天崩地裂,完全是专业水准,惊得台下的中国交换生们目瞪口呆,发出尖叫和口哨。

报告正题更是让听众们掌声不断。“你要么一骑绝尘,要么被甩下十条街。永远不会有匀速前进的同行者。”这样的励志警句说来就来。“就算你待在原地,就算你缓慢成长,那也都是十足的后退。”这样的忠告振聋发聩。至于孙波他自己,虽已拿下了北大与哈佛,虽已有五门外语并出版过专著,但他还需要更多的学习和实践,需要更多的艰苦打拼,起码要完成欧、亚、非、美每个洲各三年以上的工作——这正是他来墨西哥任教的目的。

待他把拉美的这两年攒下,他就有了最完整、最亮眼、最坚实的资历,就成了联合国某机构高级专员毫无悬念的接棒手。各位同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国际人的身份,是真正的世界公民,比方说年入六位数美金,还有国际协议所保证的永远免税权——那不过是他献身人类文化进步的一点副产品。

他继续说,他早已摸清了,现任专员两年后就要退休,而那时候最接近这个职位的人,一个日本的N,一个土耳其的B,一个英国的S,一个瑞典的T,都有各自资历或成果方面的缺憾,完全无法阻挡他的全面优势碾压……中国人怎么啦?各位同学,时代早已变了,中国不再是一个巨大的零。你们被仰视、被欢呼的机会都已近在咫尺!

听众们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甚至忘记了鼓掌。

投影幕布上又出现了玛雅人的儿童诗、民间涂鸦、妇女手工艺品……报告人无非是要让听众们明白,读书并不是一切,参与公益同样是人生的必修课。刚才大家看到的就是一个NGO项目,也是他资历的一部分。

会场上的复杂情绪已经炸锅:

靠,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呀。

我恨不得掐死自己呀,怎么就堕落成这样?

这种报告太虐心,不能再听了,不能再听了,求求你好吗?

…………

不知为什么,当四周的娃娃们争相举起手机,争相在报告人那里求合影和求签名时,林欣兴奋之余,不无骄傲之余,却突然有一点迷惑。她没听错吧?“六位数”和“永远免税权”是什么意思?她一直想听到那以后还有什么,可偏偏就没有了,就转到什么玛雅人去了。好吧,就说说玛雅人,她在车上曾问过这事。如果她没记错,孙波当时一脸微笑,耸耸肩,挑挑眉,说那些黑色小矮个啊就是喜欢散漫,喜欢自由自在,不愿当经济动物。其实那也挺好,外人完全没必要去改变他们,您说是不是?……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既如此,刚才那视频又算怎么回事?NGO是不是“外人”?NGO要来干什么?NGO不过是来送娱乐,送热闹,送新闻热点,秀一把情怀?是来积攒宣传花絮,拍出漂亮视频,以便将来申请经费或职位时播放示人?有了与这些黑矮个们混过的证据,一个当代精英的正义感和崇高精神就无可怀疑?

他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林欣这些年长期打交道的哑童、盲童、聋童、自闭童……也喜欢散漫,喜欢自由自在,大概也不愿当经济动物(慢点,“经济动物”这个词的手语该如何比画)?但一个个真实而活泼的生命就在这里,就在你的面前,他们的处境是否也不需要改变?或者说改变在什么意义上,该被仙风道骨的高尚者们看成了多余?

博士是不是对这一疑问还会微笑着耸耸肩?

林欣从事特殊教育,多年来见过不少爱心人士,也见过不少爱心表演家。她其实很想说的是,六位数就六位数吧,自己的学生应该说已经够好。彬彬有礼,人畜无害,说到哪里去都是清流,起码比他爸当年要强得多。他精算前程,精准打击六位数和免税权,也不是什么罪过——事情倒可能是你落伍了,怎么说呢,老林啊老林,一个九斤老太终于炼成,你对新时代少见多怪了吧?

不过,林欣走出会场时,还是心里不是味,甚至有点垂垂自怜的伤感。这一天,孙波送她去机场,她觉得手脚僵硬,口舌笨拙,脑子里空空的,不再有上去抱抱的冲动,甚至连伸手拍拍肩或摸摸头也有迟疑,不知该说什么。在那一刻,她吃惊地发现,眼前这张娃娃脸的清秀、温和、文雅、勤奋、低调奢华其实太完美了,太有设计感和操作意味,嘀嘀哒哒的钟表式活法,倒透出一种不远不近的冷冽。

“还有六分十秒。”博士看看手表,腼腆地微笑,“老师,海角天涯,机会难得,您再给学生一些指教吧。”

“同你相比,我都快成野人了,还能指教你?”

“不不,我说过,我是您永远的学生。”

老师犹豫了一下:“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您说。”

“……你爸的墓地,你有机会要不要也去看一下?”

“林老师,怎么说呢,您觉得有这个必要?”

“他毕竟是你爸。”

“我现在时间挺紧的,成天都是掐着表,踩着点……”

“你爸其实后来已变了不少,真的,我知道。你别看他嘴臭。听你婶婶说,你的足球,你的书包,他还一直留着,藏着。”

“老师,您忘了,我已经姓孙。”

“您还有同父异母的一个妹妹两个兄弟,其中一个差不多全瞎了。”

“我真的很忙,忙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又工作,又学习,还有未婚妻,还有NGO的好几个项目……”

“悠着点,别把自己绷太紧。”

“老师您放心,我记得您以前讲过一张一弛的道理。其实我也游泳,打网球,弹钢琴,有时也看一点科幻电影。戴维斯的黄金作息表,我在北大时就是严格实行的。”

他提到一个美国的健康专家。

哦,哦,戴维斯,林欣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聊下去。

时间到了,飞机从那个略显卡通化的梅里达机场缓缓滑出,顶着白炽化的阳光腾空而起。林欣远望绵延天际的墨绿色热带雨林,远望窗外逐渐全面下陷的屋顶和田野,直到一切都模糊不清,缥缈如幻。她把手中一张名片顺手塞入椅背的小布袋——那是对方分手时给她的。

与十几天前的那一张相比,这张新名片多了手机号和地址,显然是更亲近的表示,是进一步邀请或许可的暗示,是更高等级的关系认定和信用授权——如此分寸感,再现一种奋斗者的精算。但问题是,她不知自己需不需要它,下机时会不会取回它。她更不知回到中国后,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还有老马家各方可能的电话,她该如何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