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鹏陪战国时代的惠子来到江边散心,选在夜静人稀之时,是不想被闲人们指指点点。不过他们还是偶遇游人,还有若干男女一次次回头,诧异惠公的头巾和长袍大袖。那些人可能以为是又一种时装面世,或是附近在拍摄什么古装电视剧,一位未卸妆的演员,与友人出来溜达来了。
岸边有一行垂柳悠悠摇拂。江面上有月色光斑闪烁,遇到江面的回头水,便出现一束束光斑的穿插回环。偶有渔船的剪影从光流中无声掠过,送来一种童年的味道,远方的味道,人们心中若有若无的什么。
“你怎么像个古代人呢?”一位孩子大为惊讶地盯住惠子。
“我本就是古人么,这不,从魏国来。”
“魏国在哪里?”
“魏国……在北边。”
“北边只有蒙古。”
“怎么说呢?从你爸爸往上数,数上一百多个爸爸,那时候就有魏国了。”
“不对,古人都死了,你肯定也死了,不能在这里走。”
“谁说的?”
“书上说的。”
古人拈须哈哈大笑。
惠子告别疑惑的娃娃,回头问肖鹏,听说你还邀请休谟、康德、维特根斯坦来过,是吗?这些番人初入中土,在这里还过得习惯?
“还行,还行。” 肖哥说那些番人只是不习惯这里的拥挤和喧闹,经常捂耳朵,动不动就揉胸口,对饭菜倒是还喜欢,每顿比他吃得还多呢。他们最喜欢“老干妈”,夹在三明治里吃。
“是吗?性相近而习相远。如此‘老干妈’,性焉?习焉?”
惠子环顾江面,说这里的景色确实不错,比魏国滋润与温和许多,不过他这次来,不一定能给肖教授的选修课帮上忙。小说到底有没有用,有多少用,他对这一问题思之甚少。他说到陆一尘,“就是你肖先生说的那个,他嘀咕什么来着?……这事也怪,他不是你写出来的人吗?不是把他写成了你的大学同学么?他为何多事,搅得你心烦意乱?”
“是呀,是呀,我没用他的真名,也杂用了其他人的素材,照说不该有事的。但这家伙非要同我纠缠不休,都成精了,管不住了,自行其是了,你说怎么办?”
“其他人也都这样?”
“不全是,得看情况。”
“肖先生,我不懂传奇,不便妄言,不过你得注意,他陆先生说作者不是巫师和上帝,没有话语霸权,整个世界不能任由你们呼风唤雨,这一点倒没错。自古以来文字不失为一种高风险物品。”
“惠公,我承认,立言须谨慎。我也承认,文学并不能改变世界,但文学能改变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而看法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没说错吧?”
惠子停了停,用蒲扇指了指前面的河面、圆月、柳树和路灯……“你看看,你想想,这就是世界,你写不写,你如何写,它都在那里。肖先生以为然否?”
“先生,你容我接着往下说。事情是这样的啊,如果我不写,更多的人就不知道这条河,这个月亮,这些柳树和路灯。是不是?就像前不久我们在那镜湖酒店聚会,陆哥非说他在停车场见义勇为了,人家小姑娘后来还感激得要下跪了——我倒是愿意信啊。他口口声声自己这辈子做过的好事,论件至少是三位数,我也愿意信啊。问题是,你信吗?更多的人信吗?如果没有人将其纸写笔载,那么一切就不过是无。”
肖教授进一步逼问惠子:“请问,他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到底有何感人之处?
惠子哈哈大笑,击掌三声。“肖君善辩也。没错,这世上名实相依。无名之实徒为实,无实之名枉为名。哲学说到根子上,也就是名实之辨。”
肖哥兴奋起来,给先生献上一瓶矿泉水,进一步报告自己的所思:“惠公,没错,这世界上确有‘事实’,但更有意义的是‘可知事实’。不是吗?在理论上,前者大于后者;而实际上,若不借助后者,前者再大也是一片无谓和无效的黑暗,几乎毫无意义。世人想一想便知,口无凭,字为据,若无相关文本,公众从不知晓也永不知晓的一切,在多大程度上算是发生过?即便被当事人所亲历,一旦时过境迁,一旦经年累月,会不会也被渐渐遗忘,成为一握空气、一缕青烟,最终弥散于天地之间?”
肖哥克制不住自己的辩才,干脆在这里上一段旁白:本篇小说的读者们,女士们,先生们,当着惠公的面,你们现在可以走出房门或拿起电话,去问更多的人,问更多更多的人,看是不是这样——有谁知晓镜湖酒店那天晚上,公民陆一尘到底干了什么?还有更多的公民,他们的这事或那事,何以成为事实?凭什么就是你们心目中的事实?
惠子点点头,“然也,然也,此语可圈,机锋不俗。肖先生,事情不妨这样说吧,作为一种把‘事实’转化为‘可知事实’的基本工具,把混沌之实变成可辨之实的基本工具,文字以及文学——就是番人那个广义的literature,便为人类的立身之本了。用番邦的方式说,名也就是实的敞开,是实的到场,是另有硬度和温度的实呀。”
江上有一灯光闪闪的客轮驶过,正拉响一声沉闷的汽笛。两人继续相谈攀谈以至乐而忘返。
这天夜里,惠子最终不知去了哪里,不知还说了些什么。用肖鹏那些学生的话来说,他也许爱上了“老干妈”,连夜给庄子老哥代为淘货去了,说不定还打算在魏国、齐国那边开店呢——这些戏言活跃了课堂内外。
接下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惠子的头巾和长袍大袖在校园里若隐若现,飘忽无踪,使这些学子们很快迷上了哲学。他们满嘴“名”啊“实”啊“文本”啊“符号”啊“此在”啊,都是些神兮兮的词。
他们甚至对立言这事兴致勃勃信心百倍,写的写日记,开的开博客,办的办杂志,还一口气成立了三个社团。有一位男生曾前来敲门,掏出U盘向老师请教。肖鹏以为U盘里是一篇短文或几首诗,没料到对方淡淡地说,是四个长篇小说,其中一个是关于唐朝的,一个是关于明朝的,一个是写机器人的,一个是写火星生命的——这差一点吓得老师跌倒桌下。
肖鹏总算把脑袋拍回现实:“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你说盘里已有六百万字,没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我本可以写得更多。要是吃爽了喝爽了,我每天能刷一两万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写这么多?”
“多吗?人家大神,上一届2班那个‘我来吃大蒜’,一天三四万呢,一个学期就挣了台普桑,差一点就是凯美瑞。”
大蒜什么的大概是一个网名。
“他写了什么?”
“谁知道呢。”
“你是说,你没看?也不看?”
“需要看吗?”
“你们互相之间……平时都不看?”
“看车,看女朋友,还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要我看?”
“哦,你是我偶像啊。”
“作呕的呕(ou)吧?”
“你的学生多,里面肯定有不少编辑和记者。据说你还认识上面的人。现在这社会,就这样子啦,没关系什么都免谈。是不是?”
…………
肖鹏觉得他们几乎每一句都说岔了,都短路了,看来循循善诱是搞不成了。如果再往下说,说不定对方还会觉得他太迂,老帮菜一个,忍不住要直人快语地反过来指导老师呢,要上一堂人生课或写作课呢。想到这里,他赶紧把后面的话头咬了回去,只说自己要去买菜,再晚就买不到活鱼了。
附一位学生的电子邮件:
肖老师好!您一时说文学不可信,一时又说文学特重要,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不知所云啊?您到底要说什么?我承认,您在两头都说得有道理。我也承认,您把庄子、惠子、休谟、康德、维特根斯坦什么的拿来卡通化,寓教于乐,课件做得超有趣。问题是,so what?现在已不是80年代了,我是指以后的论文通过、申报课题、C刊发表、拿职称拿项目等等,用得上吗?您懂的。
现实很骨感。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放弃您这门课了,得去插班文化产业研究。昨天的研究生课上,您突然卡住了,没头没脑地看着我们,可能自己不觉得,一言不发竟有11分钟(我看过表),搞得大家不知所措如坐针毡。当时您是不是在默默地说话?是在同谁说话?
好怕怕啊。我当时心生酸楚,对您好同情(请原谅,这个词不一定妥当)。老师,您太累了,可能应该放松一下,更豁达一点,该放手的就放手,不要让师母再把您经常倒锁在工作室。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虽然我以后不再选您的课,但我永远是您的学生,永远敬重您。对了,顺便问一句,最近您那篇小说里的X君,原型就是您自己吧?想不到您也有年轻的时候,也玩得嗨,玩得邪乎。当年真是那样吗?你以前为何从不同我们说起?告诉您吧,我也是个大吃货,最近发现一家最好的米粉店,在一个倒闭的印刷厂职工宿舍里,很不容易找的地方。老板每天限量卖三百碗,下午就去跳舞和吹萨克斯,您看牛不牛?但他的粉真是好吃,超级棒,鲜得不要不要的,可能比您小说里写的还要好。如果您愿意,我哪天开车接您去,我请客。
我给您的小说贡献一个题目:《修改过程》,用不用随您。但我觉得比您的原名好。
我的名字叫容儿,双鱼座的。您能记住吗?
好,不打搅您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