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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A) 花花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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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欣和高隽珠终于查到了史纤老家的地址,也查到了当地派出所的热线电话。只是对方帮不上多少忙。连史哥的一个远亲也在电话里抱怨,史哥早不在那里了,连亲戚也很难见到,到底在何方发财,不是太清楚。

这就是说,像很多人的很多事一样,没人书写就天下不知,史哥这个大活人可能成为一种空白了。

靠零星传闻,肖鹏才把史哥的后事补入小说,就像读者们眼下将要看到的这样。

简要说吧,他当年因病辍学,由父亲领回乡下老家,就与同学们基本断了联系。后来只有楼开富出差去过那里,顺便看望过他,还帮过一点忙。同母校交涉的结果是,让他补交一篇毕业论文,好歹发了他一个毕业证,有点照顾的意思。靠这一文凭,楼哥作为省级党报的大记者,楼哥又请托当地一位教育局长,给他在乡村学校谋下一份教职。

不过他的病并未断根,有时在讲台上神情迷乱,讲着讲着便出轨跑偏,比如声称自己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与艾青、郭小川是好哥们,与李白、陆游、苏东坡更是忘年交和隔代的同门传人,关系好得要烫手要冒烟。他还向娃娃们赌咒,说我要是有一句假话,你们就把我的卵子割下来,丢到山上去喂狗。

这当然让学生和家长受不了,一致怨他为师不尊,出言荒诞,耽误孩子们的功课,一张嘴比村里王屠夫的屁还多。有一阵他患鼻炎,经常东一坨,西一把,浓涕到处污染环境,刺激人们的耳膜,留下不少痰痕。教室前一棵树的树干都被糊得亮晶晶——这更被大家视为师表尽失的恶相,一看就要吐。

他的教职没了,老婆也随一个照相师傅跑了。村里让他申请困难补助,给民政部门写一个报告。他报告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声音回响长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整个报告写下来,一共三页几乎都是诗,从天上到地下,从写景到抒情,赋比兴齐全,没人能看懂。

补助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最严重的一次发病,是他没钱出版诗集,便流落各地现场朗诵,做一个行吟诗人,最后跑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发布新诗,一首声嘶力竭的《大地之梦》,引来不少观光游客。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当作滋扰社会的嫌犯,抓起来严加审问,直到警方查明他不过是有脑病,才网开一面,交县信访办派人领回。

自有了这次折腾,他活得更加气不顺,觉得周围总是有事,所有人都在与他作对,特别是打压他的诗才,连堂兄开的小卖部,也不给他赊灯油,总是劝他去做漆匠。于是他写作时总是紧闭房门,保持一种秘密状态,写下每一页都要用垫板复写,一式多份,每一页打上红指印,用油纸包封,以便尽可能防流失、防篡改、防腐烂,防盗窃。最后,他常到自家后山去转悠,是不是要把著作藏之名山,不得而知。

正是在山上,他结交了一位蜂农,后来随对方翻山越岭追花夺蜜,一直追到福建、海南、广西,让自己的生计多少有了点着落。他大学时代的普通话学习,使他比同伙更方便远走天涯,与外地农户交道。

油菜花、柑橘花、葵花、乌桕花、槐花、枇杷花、桂花、瑞苓草、野坝子、苕条花、荆条花、五倍子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那都是上天馈赠的美丽和甘甜,隐伏在一条又一条流浪之途,隐伏在山那边或水那边的某个无人之境,似乎只待他去孤独地发现。这一过程,在他看来与写诗差不多是一回事。就像他后来夸耀的,万美皆备于我,他成了一个花老倌,一个花心人,一个云游四面八方的花花太岁。啊啊啊你疯狂的花,羞涩的花,****的花,呼呼大睡的花,恍然大悟的花,恶毒的花,质朴厚道的花,苦苦挣扎的花,高傲的花,东躲西藏的花,无精打采的花,活得很不耐烦的花,一个喷嚏打晕了自己的花……你们的万紫千红无一不是隐喻和典故,无一不是妙语和金句。他史纤用唾沫星子布播的你们,正在阳光下开花结果。

所有的鬼,所有的魂,所有的妖怪,你们统统笑起来吧——他喊出了山谷里的阵阵回声。

……笑起来吧。

……来吧。

……吧。

“你们都是我最了不起的哑子和聋子——”

“……和聋子。”

“……聋子。”

“……子。”

他相信,待他印书的钱攒够了,他最新的《追花集》或《花心人集》必将再次一鸣惊人。

正在此时,对面重重叠叠的山影里,有一块出现了悄悄蠕动,继而有隐约的歪斜。几乎在同一刻,那里的尘雾突然此起彼伏,一束束地喷射,成块地弹跳,成串地翻腾,迅速淹没了下坠的山体,如百兽狂舞万马飞奔一泻而下,汇成了暗得发黑的冲天尘浪,一窝一窝地向外涌,向上涌,向前涌,往大里涌,竟然涌之不尽,没完没了又无休无止。轰轰轰和嘎嘎嘎的各种怪异声中,群山转眼就空去了一角,变得有些眼生。天地却陡然黑压压暗了下来。泥尘暴黑压压地遮天盖地,正在轻松随意地扫**人间,眼看着一口吞下了眼前半条山谷,吞下那些不过是盆景世界里的小树林和小草坡……他惊呆了。

这是久雨浸泡后的泥石垮塌?还是爆破施工造成的山体震裂?还是他史纤的几声呼喊惹下大祸,喊破了一个危险而又吉祥的天机?

他好容易在泥尘暴里爬起来,重新浮现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吐出了嘴里的泥,眼里充满泪水。

后来他才从救援人员那里知道,他是遇上了一次烈度不低的地震,而且自己恰恰戳在震中区。万幸的是,他亲历了一次场山崩地裂,居然大难不死毫发无损,还收获了一段牛皮哄哄的日后谈资,更强化了对自己生辰八字的自信。相比之下,他的损失只是几十箱蜂,还有两笔蜜贩子的欠款,算不了什么。

这一天,他刚刚从菜地里捉回一只蜂王,避免了蜂群的跟随逃逸。房东三麻子来找他,说在电脑上没找到鱼苗和二手车的信息,但看到一篇文章,好像说到了他,不知是何意思。

他半信半疑跟随后生去看了一眼,既吃了一惊,又激动万分。他没注意三麻子在一旁说什么,包括对他大学生身份的感慨,对他老家十八丈坪祖坟位置的好奇。他只是不断揉眼皮,不断擦汗,憋住呼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屏幕里自己几乎遗忘的一切。奇怪啊,这是文件,还是新闻,还是小说?对,看来更像小说,是多年前读过的那种。那里正不断出现史纤史纤史纤史纤史纤史纤史纤史纤史纤史纤……这太古怪了,也太让人心酸了。

史纤确实是他在大学时代自改的名字。那些事确实像他的事,至少有几分像。他摸了摸键盘,摸了摸鼠标,摸了摸显示屏和电缆线,觉得自己居然同这么时髦、先进、奇妙、神圣的东西有关,实在不可思议。他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一个吃百家饭走万里路的花老倌,一个连老鼠都不大来光顾的穷光蛋,居然也能一家伙进入了电脑,同社会名人差不多了。

三麻子忙不迭地给他敬烟和点火。

“去,砍一块腊肉,炒一碗辣椒笋子,老子今天要喝酒!”他觉得自己上了电脑,有资格吃个点菜了。

东家果然乖乖地往厨房里钻,剁得砧板当当响。

喝过酒,他走到林子里一排蜂箱边坐下,不知何时眼眶湿润,捂住了脸。他想起了作者所署名的肖鹏——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又想起了楼开富、毛小武、马湘南的往事,他们确实是自己的故友。问题是,他曾决心把他们统统忘记,就当甩进山沟,沉到河底,不再同自己扯上关系。

不是吗?他眼下算什么?他真与那些往日同窗有过关系么?如果让他回到那些人面前,搓搓手,绕绕圈,不时假笑一下,憋不出一个屁来,把路边广告故作惊讶地发现好几遍,是不是很有意思?几年前母校曾寄来的一张校友登记表,几经辗转才来到他手上的。但那一页纸上所列的职务、职称、学位、著作情况、专业成果、社会影响、家庭情况、手机号码、电子信箱等,一项一项都让他没法填,甚至大多看不懂——“电子信箱”是什么?是不是要装一个通电的木头信箱?装上防盗的报警器?

他参加过中学的校庆活动,倒是庆出了一肚子闲气。活动实际上是圈钱,是掏校友的腰包,于是中午进餐时,他刚坐到桌前,刚操起筷子,就被一个后生拍拍肩,说他坐错了地方,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一路带出大厅,去另外一处就座。原来,各方来客已被分成三六九等,捐款万元以上的由校领导陪同进包厢,捐钱千元以上的围桌在大厅,其余则只能去操场排队领盒饭。盒饭据说价值五元,其实只有一勺冷饭,半只咸鸭蛋,半勺酸包菜,几颗花生米,就是小老板打发农民工的那种。

他去加饭,竟被分发盒饭的年轻老师白眼。对方打量他的衣冠,问他的名字,叫来一个保安,要把他当作叫花子请出校门。

即便他掏出校庆通知,甚至掏出自己的诗稿,证明自己加一点饭的资格,但也没加成,只得到一瓶矿泉水。

矿泉水还是杨老师给他争来的。那是他的初中班主任,胖乎乎的杨婶。当年他交不起菜金,只能蹲在篮球架下吃白饭。杨老师就偷偷把他叫去家里,与杨家孩子一起吃,有鱼肉时甚至多给他夹一筷子。她摸摸他的头,整一整他的衣领,常说他是个好娃,将来会成为国家栋梁的,会给家人争光的,会让他爷爷他奶奶他外婆他外公他大伯他大婶他二伯他二婶他舅舅他舅妈都做得起人的,要被人举三个大拇指(孩子们不知该如何举)。不知为什么,她无论鼓励还是责备学生,总是扯上他们的亲戚网,把他们一个不漏地全说到,让孩子们的耳朵忙个不停,既有喜乐,又有惶恐。

揣上一瓶矿泉水,他却不敢正对杨婶的眼睛。后来,有一次他拉肚子,拉得脱了人形,还口吐浊臭自己都嗅得出来,居然又撞上杨婶,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情急之下只能夺路而逃。

“这不是供销吗?你也来看医生?……”对方追了上来。

“不是,不是。”

“怎么不是?就是你嘛,史供销。”

“错了,认错了。”史纤只能一装到底,“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我杨老师啊。”

“这位大妈,我是欠了你的钱,还是欠了货?”

对方这才有点迷糊。

“我要上厕所了,你拦我干什么?”

“我真的看花眼了?”

“对不起。”

史纤捂住肚子再次逃逸。谢天谢地,他逃进了厕所,身后不再有妇人的脚步声。但他心里更慌,后悔刚才要脸不要仁义,简直是伤天害理,说到哪里去都只能用裤衩蒙脑袋了。他蹲了足够的时间,没拉出什么,折返门外,见杨婶出了医院,横过马路,去了一个商店,去了一个菜场,又去了一个理发店……他做不了什么,最大的歉意表达也只能投送自己虚弱的目光。

他发现杨婶已有白内障了。他原来打算,待新诗集出版,拿到第一本样书就要给杨老师送去,但那时杨婶还能读吗?如果不能读,只能摸一摸,那么他会好伤心啊。如果他在那个宿舍楼前进退两难,杨婶发现他时,会不会把他看成捡破烂的,会不会要他去哪个小杂屋,掀开油毛毡,扒开塑料布,拿走下面那些包装纸盒和空瓶子?

眼下,他注意到屏上另一些链接帖,有一个相关民事官司的报道,有一个同学们邀约“班会”的公告,还有一个什么征求意见的视频拍摄提纲——大概是为隆重班会准备的节目。他脑子有点不够用,比如不知自己该不该去赴约。直到随一车蜂箱上了大岭,看见了刚刚冒出层层云海的一轮鲜润红日,他才最后咬下牙关。去,去就去,这一次他还非去不可!就凭有人还惦记着他,就凭那份《1977:青春之约》的提纲没漏下他的诗,他得给脸要脸么,混得再垃圾也得那个一下么。

否则是说不过去的。

这样,他等到了那个日子,掐准约会的前两天,带上四十瓶桂花蜜,都用矿泉水瓶封装好,加起来塞满两个大编织袋,挑上汽车,再换火车,一路直奔省城和母校。他把蜂蜜送到学校宾馆,估计同学们会入住那里,请前台人员到时候分发。虽做不到每人一瓶,但他的意思差不多也到了,多少回报了同窗们一点甜蜜。

接下来,他负手闲逛,在校园里看了一圈,顺便察看一下这里的花情和蜜源。忠烈祠一带还是老样子,往日怪腔怪调的练声随风飘来,细听之下却又无处可寻。同样不那么确定的是,记忆中的那个谁,在荷池前梳过头;记忆中的这个谁,在树下背过书;记忆中的另一个,在草地上翻过筋斗……可惜这一切眼下都已印象模糊。

他找到老教室,发现比印象中的要小得多,要低矮得多,唯黑板字迹还未擦掉,看来是值日生的懒惰一如既往,等着他去代擦一把。他发现擦去的字都是大篆,是他当年记得最多、最熟的拿分神器,只是这些老伙计眼下竟完全陌生,不由得让人一阵怅然。

他当然还得去看看操场、食堂以及宿舍。一路上是广告栏,什么雅思什么托福,什么日语什么韩语,更多是一些舞会、野餐、旅游、美容品、男模、游戏比赛、吉他培训、诚征女友的招贴,几乎无不字迹潦草,狗爪子挠的一般,哪像是大学生的字?作孽啊,这些小屁崽的书是从屁眼读进去的。

好了,总算到了他最熟悉的男4舍。红砖外墙久经风吹雨打,已由浅褐色变成了深褐色。楼前的香樟树一棵棵已高大蔽日。他进了大门,上了楼梯,过了通道,走出了自己一路的脚跟发软,不时扶一扶墙壁,好像还能摸到涂料所覆盖掉的往日划痕。307还是307,居然还是307,已向他悄悄地洞开。这里似乎还是充满雄性们的油汗味、脚臭味、饭菜味以及青春痘的骚兮兮。不过日子毕竟富起来了,以前的上下八床,现已变成单层四床,而且床架改宽,由木质换成钢质,自习桌则自带射灯、书架、电源插座,塑胶套件一派亮丽光鲜。很多人的桌前贴有国外球星或影星的彩照。

他探头看看,发现有一个男生在睡觉,另一个在打电脑游戏,还有四个围成一圈甩扑克。没有人向他招呼,没人注意他。“通关啰,耶——”那个游戏崽突然跳到椅子上,咬牙切齿双拳猛击空气。

他踩到了果皮,发现更多的果皮和纸屑,散发出酸溲气味,几乎没法下脚。也许是情不自禁,是肌肉和神经自动发作,他咳了一声,没咳出什么反应,便去找到门后的一个扫帚开始扒拉——事后自己也奇怪这种轻车熟路。

“大叔,你好啊。”一个打牌的娃很高兴,把手中的饮料盒扔到扫帚下。

另有一人也把几个揉成团的塑料纸扔过来,还补上一句:“师傅,309肯定有西瓜皮,都臭到这边来了。”

他被娃娃们当成了清洁工,包括接受不无好意的提醒:“刘师傅你来得好,我们这里的纸盒子、废瓶子,易拉罐,都可以卖钱的。”

他莫名其妙地接受指导和支派,跟着一个背影又去了309,去了308和311,接受更多的支派和欢迎。当他把一撮箕垃圾倒入楼道一端的大桶,听到身后有人抱怨:“怎么换人了?连扫业务也可以转包,这种破学校,真让人无语。”

“我不是转包的。”他忍不住回头更正。

“上次来顶班的刘师傅,就是你吧。”

“我不姓刘。”

“那你是谁?是来找人的?”

“差……差不多吧。”

“你找谁?”

是啊,他找谁?有什么人让他找?他今天衣冠楚楚不请自来,准备了一肚子欢喜,其实闲着也是闲着,不扫扫地又干什么?他想解释一下,终究没说出口。

“大叔,扫地也是正当职业,靠劳动吃饭,不丢人。”刚才那个欢呼通关的娃走来,递上一张钞票,“你去帮我买一箱酸奶,要营养快线,好吗?剩下的钱归你。”

史纤看了对方一眼,努力理解这一份新差事。

“大叔,你没事吧?”

他耸了耸鼻头。

“别啊,你今天有钱也不赚?”对方挤了一下眼皮,拍拍他的肘子,“你看我多喜欢你,多信任你,也不怕你拿钱跑了。”

史前辈重重吐出一口长气,拍拍身上的灰,不仅没接钱,还突然一跺脚,丢下了手里的扫把。大概不甘心只丢一个扫把,他扬长而去。走到楼道口又咚咚咚转回来,一脚踹翻垃圾桶,踹得那个桶咕噜噜又旋又滚,里面的五颜六色泼洒一线,散发出混杂的溲臭,吓得那个敬礼学生睁大眼睛快缩头。若干脑袋此时也探出门口。

“喂,你们——说你们呢,你们都听好了。你们是来读书还是搓鸡巴的?”他憋红了脸,扭歪了脖子,指着一个个人的鼻子,好容易吐匀一口气。“托你个福,雅你个思,你们也算是大学生?崽啊个崽,你们去外面看看那些墙……”他是指壁报和招贴,“那还算字?那是你们的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哪是字**出来的?你们老师的脸都丢到蛤蟆湾去了,连我都要看瞎眼了。你们是得了小儿麻痹症,还是中风边瘫,笔都扶不稳了?”

他又重重碎出一口,擦了把鼻涕,指着地上的垃圾,“你们看看这猪窝狗窝老鼠窝。老子本想给你们扫。老子今天偏不给你们扫,吃得再饱也不扫,看你们如何搞!你们一个个门高树大,吃出了一肚子好下水,吃出了一身膘,都是爹妈的心头肉,自己离乡背井出来,注意点卫生有哪样不好?当年我们在这里不都是自己扫吗?哪有什么清洁工?你们每天动动手,轮着动动手,扒拉几下,就当是写几个字,会死啊?崽啊个崽,你们都想坐轿子,哪个来抬?想偏你们的脑壳!”

娃娃们没怎么听懂他的话,却大体看懂了他的脸色。有几个开始找扫帚,找撮箕,慌手慌脚忙乱起来。

“大叔,对不起……”一个男生前来道歉,大概是学生干部。

史纤吃软不吃硬,也缓和了些,“我狗脾气,一张嘴巴臭,不该骂你们。你们能考上大学,还是好崽,值得三个大姆指。”

他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再次转身折回,“话讲清楚,我今天看得起你们,才骂你们几句。我看不起的,眼角都不会朝那边挂。晓得不?”

最后打一拱手,“好了。完了。走了。”

意思是他说完了,得正式告辞各位。

就这样,他礼数周全,撇下男4舍惊愕的一群后生,离开这个学校。他无心再逛,无心购物和看地铁,只是在商场买了一把梅花头螺丝刀,是给一位房东捎带的,然后径直去了火车站。不料过安检门时,一个金属探测器在他裤裆处划拉一下,发出了哔哔哔的声音——这当然需要进一步检查。他有点紧张,或者是被眼前警察的紧张闹出了紧张。“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耍流氓啊?往哪里摸你无聊不无聊?……”他保护裤裆的推挡让人生疑,拒不配合的揪扯让人生怒,最后的跺脚骂人更是不可容忍。想必是认定这家伙有鬼,是近来追逃缉凶大会战的重要目标,必须迅速控制。两个大盖帽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扑上来,不容他挣扎和辩说,把他扑翻在墙角,死死地摁住,摁出了一个狗吃屎的姿态。

其实他裤裆那里只有一枚金属扣针,一点也不危险。扣针是他捡来的,用来扣紧**的密袋,也就是他的防盗装置——确保自己一路上盘缠和货款的安全而已。

这样,他坐上火车时,嘴里嘟嘟囔囔,一五一十清点货款,左脸还火辣辣地痛。一首未完成的诗,写在一块包装纸上,被他掏出来蘸去嘴边的血痕,又擦拭一下鼻涕,然后随手扔进了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