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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B) 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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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肖鹏的笔下,史纤这一趟进城的故事,其实还有一段,后来被作者自己给否了,被剪下来移入备用文件夹。

也许可以拿来比较一下。这一段是说,史纤路过学校宾馆时,在林荫道上与一人擦肩而过,暗暗吃了一惊,回头再看时,发现对方也回头看他。他刚才只是觉得此人面熟,刹那间又发现岂止是熟,这人就如镜中的自己,太像啦。待镜中人慢慢走过来,再走过来,天啊,见鬼了,哪是镜中人,不折不扣就是大活人,烧成灰也认得出和换不了的史纤啊。

尽管对方身穿一件光鲜西装,抹了围巾,还戴有胸花,大概刚参加过什么仪式,但一张黑脸简直是翻模复制,特别是那宽嘴薄唇和似乎总是咬紧的牙关。尽管对方鼻上多了一个眼镜,还驼背,还鬓白,还喘,但一颗脑袋明明是从史纤这里割过去的,绝对假不了。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人还是鬼?”

“岂有此理,你才是鬼。”

史纤在冒汗,发现对方也变了脸色;觉得自己口舌不利索,发现对方的手指头也在哆嗦不已。

“我是史纤。”

“我才是史纤。”

“我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笑话,我用这个名几十年,谁都知道。”

“你肯定是整过容,故意整成了这样子。”

“我怀疑你是演员。你在演什么?有意思吗?”

两人互相抓住不放,越来越生气,不知是要泄愤,还是要揭伪,还是要扭送犯罪嫌犯,反正嘴已不够用了,你一揪,我一扯,你抓我领口,我撸你围巾,发出了衣扣撕断和脚步杂乱的声音。那位史纤同款版的胸花也落在地上。

更重要的是,对方眼镜飞了,只得迷迷瞪瞪松了手,踉跄之际一声大叫,踩进了路旁一条沟——史纤后来才知道,对方即使戴上眼镜也是半瞎,常把电线杆影子当沟跳,这次倒把水沟当成了一道影子。

“我真是史纤,千真万确啊。”对方爬起来,哎哟哎哟地揉脚,流出了眼泪,好容易找回眼镜哆哆嗦嗦地戴上,说不信你看看那边,看得见吧?

顺着他的手看去,史纤发现路边挂有大红横幅,“热烈欢迎史纤研究员回母校讲学”。横幅之下的橱窗里,居然还有讲座公告和来宾介绍。乖乖,讲题是什么殷商刻辞,太高深太奇怪了。

“骗子!这李鬼还上了天?”史纤看一看自己的同款版,又仔细打量橱窗里的照片,不知何时突然一击掌,笑出了咯咯咯的尖声。

“你……笑什么?”

“我晓得了……”

“你没病吧?”

史纤也在沟边蹲下,“你不是李鬼,我也不是李鬼。你不过是我的魂,对不对?你今天飘岔了道,不识老本家,是不是?”

“迷信!”驼背人哼哼,“飘魂这种鬼话,你也当真。”

“不信也没办法么。要不,如何这样巧,我们一分为二,两张脸叫一个名字?”

“不可能。我问你,你也做考古研究?你也懂河图?懂禹王书?”

“你是说古汉语吧?不要门缝里看人。告诉你,老子也有大学文凭,以前就在这个学校读,住在男4舍。”

驼背人有点吃惊:“我也住过4舍啊。那你认得郑明道先生?”

“太熟啦,郑先生还夸过我的诗呢。”

“天可怜见,你还能写诗?”

“不瞒你说,那时我脑子里不缺油,转得快。哪个让我受气,我就考个高分给他看看。哪个摆臭架子,老子就发表一首诗气死他!”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诗有什么好写的?”

“那你做什么?”史纤坐下来,再次打量自己的魂,半心半疑不得其解,摸了摸对方的一只手,摸得自己一惊。“兄弟,你这身子骨要熬干了啊,还白了头,驼了背,才五十出头吧,看上去七十也打不住。你是受了哪样的罪,累成了这个猴样!你说说,研究员是个什么差?”

对方摇摇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一天能赚个三五百?东家包吃包住?”

“什么意思?”

“每天也不上瓶酒、发包烟?”

“你懂什么,以为我是上门做手艺啊?”

“那你肯定是被鬼打蒙了。”史纤瞪大眼,“你何不跟我去养蜂?脱了这身洋装,就算去养猪,种地,开拱土机,也天天有荤,夜夜有酒。有时烧个荒,到处点火,浓烟四起,天下大乱,太好玩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对方叹了口气,“怎么说呢,这就好比你写诗,写出了乐趣,一般人也不会理解。”

“那倒也是。”

“不瞒你说,我晓得我自己是个怪人。”对方说总算起了自己的工作,还有家庭,还有近来恼人的风湿病,摇了摇头。“我就不该活在当今。我其实最想活在古代,比如说先秦,最好是西周。哎呀呀,打马过山,临江钓月,挑灯读简,执剑行侠……嘿嘿,我可笑是吧?但我总得有个安慰。实不相瞒,我几乎什么都舍下了,也什么都学不会了,就剩下故纸堆和乌龟壳。但我总得有个乐子吧?”

“对,日子得靠自己过,皇帝老子也一样。”

“一到梦里,我哭了,笑了,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你也不容易,真不容易。你是一条汉子,这一路走得太苦,苦醉了。你放开大路不走,硬要钻刺蓬,攀老藤,爬绝壁,走一条野猪路和老虎路……”史纤忽有一阵心酸,再次抓住对方一只枯手,“一笔难写两个史字。这么说吧,刚才你说的这些我统统不懂,但只要你想做,尽管去做好了。既然你也是史家祠堂的,光耀门楣就仰仗你了兄弟。哪一天米没了,油没了,你吭一声。老史家这么多人,绝不会饿死你。”

“谢谢……”

“你留我一个地址,留一个电话号……”

“其实也没什么。兄弟,穷活富活都是一辈子。这世上啊,有些事人皆可为,有些事则不是。能为人之不能为,知人之不能知,成人之不能成,乐人之不能乐,也是人生大幸吧?”研究员眼里泪光闪烁。

“你别伤心。”

“我伤心什么?我高兴呢。”对方擦了一把眼睛,挣扎着站起来,拍去身上泥灰,重新整理围巾和衣服。他们总算有了交互的笑脸,有各自的赔礼和谦让。你抽烟吗?你是不是吹不得风?研究员看来已认认下这一孪生面孔,对此番奇遇也不无兴趣。他从衣袋摸出一张票子,凑在鼻前嗅了嗅,实际上是看了看,说要去买酒,两人不妨喝上一口。

史纤说他袋里有油饼和馒头,下酒菜就别买了,他们难得一聚,有口酒就蛮够意思。于是两人牵手来到路边的石条凳落坐。他目送研究员去了前面的便利店,抽完一支烟,嚼完半个油饼,一再打眼张望,许久还不见对方返回。这有点奇怪,明明看见对方刚才下坡,去了那个店门,莫非那家伙一个四眼瞎子,什么时候又摔了跤或走错路?

见日头偏移,他忍不住也去便利店。不料那里只有三位售货员,一个顾客也没有。据说他们一直在这里,没见人来买酒,更没见什么驼背。

“他穿什么样的衣?提什么样的包?有什么明显特征?”一位女售货员问他。

“他穿西装,戴围巾,长得很像我,只是多一付眼镜,看上去要老得多。他刚才肯定是进来了。”

“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们吃了他?老同志,你莫不是碰到什么骗子,丢了钱,气糊涂了吧?”

“你们保证他真的没进来?”

“不信你搜,你自己看。”

史纤没发现店里有什么密室和后门,更没发现门外另有岔道,只见一群白鸽呼啦啦飞来,咕嘟咕嘟落在林荫道路面,正被一个游客拍照。

“史纤——”

“史供销——”

他急得在门外跳脚大喊,把几种名字都试了个遍。

甚至喊出了自己的乳名:“三麻拐你跑到哪个牛屁眼里去了——”

还是无人应答。

他回到橘林,回到两人说过话和揪扯过的地方,嗅一嗅,没闻到什么,再嗅一嗅,还是没有异样味道,这才怀疑自己是糊涂了。他寻找路边的横幅和橱窗,也不见踪影。也许刚才他只是在橘树下睡了一觉,做了个梦?也许是前不久听了房东一个飘魂的故事,于是在梦里来这么一出?

水沟边有一朵粉红色胸花以及扣针,不知是何人丢下的。他将金属扣针取下来,留给自己的**,胸花则挂在树梢,看是否有失主来找。

他苦笑了一下,走出校园,去了趟大商场,然后径直走向火车站。快要通过旅客安检门时,他与一个人擦肩而过,听那人举一支手机,拖一个拉杆箱,一边说话一边向门外走去:“……对,我就是史供销,历史的史,供货的供,报销的销。老爹当年取名,就想让我进供销社吃碗国家饭呗。好,我这就去大华酒店,咖啡厅,我们不见不散。”

史纤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那个穿鲜艳花衬衫的大背影一晃,钻进出租车,在滚滚车流里绝尘而去。

他掏了掏耳朵,拍两下巴掌,检查耳朵是否还灵。一直走到火车站的安检门,他还好几次回头张望。

好了,接下来的故事,读者们都已知道了。传说中的史纤先生大概就这些了,可能也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