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毙!甩!抠啦!”
“罚酒,干!不干,洗十套军装!”
这阵哄吵声象被另一股恶意的风故意渔来的,把他的诗情扫断了。他的心又被拽到现实中来。吵声来自左前方山脚,肯定是三连的“集群导弹”趁星期天镣到山上饮酒取乐无疑。这时候打扰了他们,双方都会尴尬也肯定无疑。正犹豫,一阵箫声又从正前方山脚飘上来,曲子是《苏武牧羊》,变成词就是:“苏武……穷愁十九年……牧羊北海边。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坐空帷……”箫声太哀婉,宛如柔曼的化学灭火雾,和那雨似的哄吵声一混合,冼文弓的热情顿时被浇灭了。他判断,这是个性格内向、心事很重的兵在吹,这种兵一般怨而不怒,反抗也只是消极的,比那些外倾型性格、情感爆发速度快的“集群导弹”好对付,于是朝箫声走去了。
吹箫的是个老兵,头发该理而没理,胡子该刮也没刮,目光滞郁,面无表情,披大衣坐一块石头上,脚前一个贴有“高粱白酒”商标的瓶子,瓶下一张报纸,上面摊摆着一副扑克,是按算卦的方法摆的。旁边一堆残火,一截湿柳枝穿条小鱼插在火中,已经烤熟。最奇怪的是,一只抱子在他跟前站着,象被箫声吸引来的。
冼文弓在老兵眼前站半分钟了,老兵只抬眼瞅了瞅,仍眼昨扑克吹箫,倒是抱子礼貌地来舔他的衣角。这抱子,黄褐色油亮的腰身上带有浅浅淡淡隐隐约约的白斑纹,象初冬的山坡上第一次飘落的零星小雪。短短的兔子似的尾巴。鹿一样的长脖子,鹿一样的小脑袋,鹿一样的两只角,鹿一样的四条腿。它象鹿那样落落大方地用聪明、热情而带有疑问的眼睛望着冼文弓。
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真抱子厦鹿的冼文弓暗想,难道是只鹿?他间:“上三连怎么走?”这是明知故问。
“往前走。”长发老兵毫无表情地答完又吹。
“是三连的吗?”冼文弓放下背包、网兜。
长发老兵只点点头,继续吹。
“卦算的不好哇!”冼文弓看看卦牌,往背包上一坐。
“是三连放鹿的丫”
老兵略略搞头。
“那么你是病号?”为了博得好感,冼文弓递上一支烟。
“我还不知你是哪个单位的,同志。”老兵以问为答。
“我是三连新任指导员。”冼文弓要给老兵点烟。老兵一点欢迎的表示也没有,竖起手掌挡住:“不会。”拿过酒瓶喝了一点,擦擦嘴:“想来一口吗?”
“不,我不会!”
“那我就自己来了。”老兵探身抓过火中的小鱼喝着。
冼文弓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问:“连里什么时候养的鹿?”
“是春天养的。如果指导员指抱为鹿的话,也可以,它是鹿的一种。”
“唔,抱子养成家畜,奇迹。你养的?”
“闲极无聊而已。”老兵又拿起箫。
根据对方简短的对话和不把干部放在眼里的漠然情态,冼文弓判断:这老兵经历过重大挫折,并且跟干部有值接关系,气质类型属于粘液质,情感爆发慢,有事好憋在心里,短时间很难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指抱为鹿”“闲极无聊而已”,说明他好象还爱读古诗文。冼文弓忽然想到一首古边塞诗,联系眼前情景改头换面说:“你这是高梁白酒玻璃杯,欲饮洞箫马上吹’[1]哟尸“醉坐边疆君莫笑广老兵不以为然地和了一句。冼文弓一惊:“下半句是‘古来征战几人回’吗?”
老兵不置可否,站起来,穿衣、熄火,敛好扑克,履行公事似地说:“我在连里没具体工作,喂猪打杂的。老兵嘴馋,赶星期天出来抓几条鱼改善改善。”他到河边拾回一串小鱼,“我往回走了,愿意同路的话,我的抱子可以帮你驮驮行李。”见冼文弓点头,便把行李网兜搭在抱背上。
冼文弓发现长发老兵坐的是块石碑,上刻隶书“英灵”二字。“这碑会不会和成吉思汗边墙有联系?”冼文弓又以此为媒介和老兵搭话。
“日本教科书把‘侵略’改成‘进入’了,这是他们‘进入’的纪念品―关东军少将的战马死了,少将亲笔题字立碑。”老兵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但说不清是喜是怒,也说不清是冲冼文弓把日本马碑安到成吉思汗边墙上的讹误而来的,还是冲日本关东军少将去的。末了又不无讽刺地补充:“又是搞教育的好材料了。”
冼文弓总算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确切的表情―嘲讽。“这嘲讽显然是对我。他跟我既不认不识,又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嘲讽呢?凭感觉,这嘲讽针对的是‘指导员’或‘干部’,因为我的情况他只知道这两点。”
长发老兵牵起抱子走了,冼文弓琢磨着跟上。
成吉思汗边墙已被岁月磨平,沟上沟下长满了与山体吻合的小草。顺边墙走了一阵,两人一抱来到甩扑克那一伙跟前。
“围住!扔下扑克,别打!快!”
“从谁那儿跑掉罚半斤酒!”
六七个光头战士围成的圈儿,在喊声中急剧移动,变化。一会变成三角形,一会变成长方形,最后变成圆形不动了。发现来了生人,并且一副书生相,脑袋最亮的一个兵冲长发老兵招呼道:“到咱‘鸡毛连’?体验生活的吗”
“新任指导员。”
亮脑袋兵抓抓自己闪亮的光头,似乎是因失礼而表示抱歉。其他几个光头也都怔了怔,谁也没动。
亮脑袋:“欢迎,新指导员太……革命化了。真对不起,现在我们谁也不能动,一动这家伙会踉!”
冼文弓脑中刚一闪出“胆汁质”的判断,亮脑袋忽然说:“对了,欢迎指导员发挥一点……政治工作的威力,帮我们把蛇……抓住。”
蛇?冼文弓仅仅听了个“蛇”字,毛发就值竖起来,心理学那套术语瞬息灰飞烟灭,脑子变成握空。小时候他在山上打柴,一盘青蛇碰着了他的手。凉冰冰、软乎乎的蛇立起前半截身子,嘴吐红须,眼射青光,和他吓呆、瞪圆的眼睛对视了好几分钟。当他发觉冰凉的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流时,突然拔腿狂逃,但还是被咬了一口,腿肿得象根遥明的玉石柱子……因此“蛇”字对他形成了可怕的条件反射。
“指导员,快点,发挥一下!”亮脑袋挤挤眼,“蛇要跑,共产党员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别后退!”
有人想跑,但又没敢动。冼文弓脑子恢复了常态,看这几个光头都不可能是党员,“共产党员同志们”分明是对新任指导员的挑衅。《战士心理学》已经写到一半的冼文弓,完全猜得到“集群导弹”此时的心理。他的白脸红了,刹那间脚下歪倒的酒瓶成了救命稻草,他抓起来,咕噜噜把没洒净的一大口白酒饮干。一股热流核反应似地冲击着他,他一持袖子上去了。一盘褐色花蛇逼真真映进眼里,他鼻梁沁出一层油汗,故作镇静道:“别动,你不动它就不动!”回身取下抱背上的脸盆,轻轻绕到蛇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下去,同时用胸脯压住脸盆。只半分钟之隔,他一点也不害伯了,还好象体验到黄继光堵枪眼时的壮烈感觉。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笑着让光头们坐下,看他怎样把蛇捉出来。他掏出小刀,在盆沿边挖了条刚能容蛇钻出的沟,又哄一个光头把鞋带系成套圈扣放在沟口。他慢慢将脸盆推向沟口,对亮脑袋说:“抬起脚,如果我浪拴住蛇,你马上踩它的头。”
一群光头在冼文弓的左右弓着腰看,活象一帮和尚在向师傅鞠躬。
捉蛇成功了。冼文弓抡鞭子那样把蛇抡了十来圈,然后朝远处使劲一甩。不用间,此时他在光头们眼里成了勇士。他也勇士般泰然坐下,把一盒“恒大”过滤嘴撕开往散乱的扑克上一扔:“不强迫,有瘾的随便!”
光头们绕他围成半个圈,开始搞一盒烟的共产主义。吹箫老兵往墙沟边一躺,望天晒太阳。冼文弓只字没再提蛇,他知道这帮兵此时一定是这样的心理:新指导员胆大无比,蛇在他眼里不屑一提。等一个兵佩服地想跟他谈蛇的时候,他已经谈起了别的:“这沟是干什么的?”他指的是眼前的成吉思汗边墙。
“炊事员都知道,成吉思汗边墙叹!”小个子光头说。
“干什么的?”冼文弓唯恐自己被动。
“成吉思汗修的,为了防御侵略者叹!”
“成吉思汗是干什么的?”
“皇帝……清朝的。”
“扯!”亮脑袋抢过去,“元朝皇帝。这条壕沟是别人防御他的!”
小个子不服:“连长说成吉思汗修的,防外族入侵。”
“连长瞎扯!”亮脑袋看着冼文弓。“指导员问的也有毛病。历史书和辞海都提到一条‘金界壕’,是金朝防御蒙古的。东北从内蒙古莫力达瓦起头,西南沿兴安岭经过咱们住的索伦地区,再沿着阴山往西,到黄河后套,一共三千里长。我打听过历史老师,没有成吉思汗边墙这一说。我们这儿只有一条古边墙遗址,正该是‘金界壕’。金界旅是一一九八年修成的,铁木真是一二0六年建立蒙古汗国才叫成吉思汗的。连长说成吉思汗修了这道墙防别人,那不是瞎扯吗?”
亮脑袋这一番论证不但把其他光头弄借了,连冼文弓也呆了。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尽管念的哲学系,毕竟说错了历史名词,被战士当众指出厦够难堪。他只是入伍时听连里都这么哄,便也跟着吗了,当时还盲目地产生过神圣的历史责任感呢!现在,一口白酒的威力已过,他不得不虚心地问那傲气的亮脑袋:“你……想考历史系吧?”“T80,尖酸,骄傲自满,哪能有那么伟大的理想,只不过想把山沟兵当明白点,少受‘二百五’们瞎唬罢了!”
这个亮脑袋T80啊,既可怕又可爱,句句话使人感到具有充实的、坚硬的强者气质。精通心理学的冼文弓也自惭形秽,自觉难于掌握他的心理了:“那……你是什么兵?”口气既有疑惧又有喜悦。
“指导员怎么啦,火箭炮三连―鸡毛连,还能有坦克兵不成?炮兵叹,搬炮弹的炮兵!”
“你哪年入……入团?”冼文弓慌乱中把入伍问成入团了。
“入团?和党支书靠的不近,人家没法吸收我入团广冼文弓捉蛇的胜利被亮脑袋论述成吉思汗边墙的胜利压倒了,他怕再呆下去会陷入更尴尬的处境,提起行李要走:“你叫什么名?”
“张久光广亮脑袋拍拍自己的头,“党、团都不是,溜光!”也站起来,“指导员,您的名字可以问问吗?”
“冼文弓。文化的文,弓箭的弓。”
“指导员‘文攻’,连长‘自卫’,张久光―长久光哄!”张久光要帮冼文弓背行李:“早点靠近党支部―书记,入不了团争取入党。”
吹箫的老兵还要把冼文弓的行李驮在抱子背上,张久光取笑他:“你的抱子又不想入党,把靠近克支部的机会址给我算了!”
冼文弓被抱子、长发老兵、光头战士和好几种意味的笑声带到了连部。
[1] 古诗原文是:“翻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其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系店代王翰的《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