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柳含嫣来永和关后的第一个年节就要到了。
一进腊月,白永和忙着和各字号清理账目。盘点下来,有盈有亏,大体持平。面对惨淡生意,白家人少不了说长道短。不过白永和心里坦然:好汉不打头一仗,咱走着瞧吧。
柳含嫣小家小舍地过惯了,对大家庭生活,特别是操办过节,一点经验也没有。好在白永和信任她,一应庶务交予她,并有管家财旺协理,也就一点点、一件件从容做来。白家虽然平日生活俭省,但一进腊月就大不一样,杀猪宰羊,炖鸡烧鸭,山珍海味,白面细食,一直要吃到来年正月底。一过正月,粗茶淡饭依然照旧,叫作“平日吊瘦肠子,年关吃胖身子”。
单说这一腊月,要准备明年正月的吃食也不是一件小事。炸的、烧的有油糕、麻花、麻叶、山药、丸子、烧肉、豆腐;蒸的有枣山山、枣碨碨、枣燕燕、枣花花、米面馍、白面馍、枣糕,等等,因为白贾氏吃斋,还要另给她准备素食。伙房里的人都做好了,寄放在寒窑的一口口大瓮里,以备食用。另外如油盐酱醋,大料花椒,葱蒜姜椒,海带木耳,蘑菇金针,样样不可缺少。再说穿,老太爷、老太太该添置什么,如玉、如意、彩霞该添置什么,三老爷和她该添置什么,还有大哥、二哥家该给什么面料,还有管家财旺和下边用人该添置些什么,等等,都得考虑周到,一个也不能漏了……当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大红对联家家贴上、大红喜炮声声震耳时,年也在人们的期待中一步步走来。
除夕夜,合家聚餐后,就是例行的守岁。白永和和柳含嫣先去看望爷爷、奶奶。因为三个孙子的一场牢狱之灾,几乎把健壮的白鹤年击倒,所幸医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恙。只是人瘦如柴,脸色苍白,说话少气无力。好在白贾氏仗着不倒的心劲,硬是挺了过来,看上去一如往日。白永和给爷爷禀报了收支情况,说业绩平平,辜负了爷爷对他的期望。
白鹤年说:“我倒不那么认为,碛口站住了脚,长船也跑成了,做了我一生想做不敢做的事,这是个好兆头。钱不在口袋里,而在你的胆略里,交了学费,赚得胆略,这就是最大的盈余。”
白贾氏说:“过年啦,不说那些烦心事。爷爷和奶奶对你放心,就照你瞅准的路子走吧。”
柳含嫣想趁这个机会把白永和蹊跷出狱的秘密公之于众,但见奶奶这么一说,倒不知该说不该说。
自和爱丹晤面后,柳含嫣一直拿不定主意,是把这个秘密公开,还是捂在肚里。公之于众,一石击起千层浪,爱丹的举动必将震撼九十眼窑院,白家老老少少会怎么看?人们是不是会把爱丹和她拿来说事?三老爷心里又会有什么波动?可是,不解开这个谜,三老爷永远解不开心里的结,白家人永远欠杨家人的情。为这件事想了好长时间,直至年根才想明白,这样的好事要让大家一块享受,一起鼓舞,让人们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什么是秦晋之谊。
窑里生着火,炕上还放着木炭火盆,柳含嫣用长长的火钳捅了捅死灰,又添了些新木炭,用嘴吹了几口,火苗就蹿了上来。白鹤年老两口,白永和小两口,还有如玉,围着火盆又说了些闲话。柳含嫣犹豫再三,如此时不说,就到了明年;明年再说,就成了陈年旧事。还是鼓起勇气说:“奶奶,我有一件好事要说哩,不知您嫌烦人不?”
好事哪有不听的道理?白贾氏立马回说:“不烦人,不烦人,快说,快说!”
柳含嫣得令,就把爱丹搭救三老爷、杨家劫货和爱丹策动白三奴的事全抖了出来。惊讶、感叹过后,就是一阵沉默。
白鹤年和白贾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将三娃从狱中救出是爱丹所为。被白家废黜了的爱丹,非但不记恨白家,反而仗义相救,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事!白鹤年捋了捋胡须,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爱丹倒是一位侠义女子!”
白贾氏一听爱丹心里就烦,她弄不清柳含嫣选在年三十透露这件事的用意何在,是让大家高兴呢,还是让大家烦恼呢?她斜了柳含嫣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原来是这样,杨家害人不浅!自个屙下自个吃,没甚好说的。杨家亏了白家,还不应该补偿?不过呢,人家说是为了报恩,并不希图什么,含嫣你也不要放心上去。”
柳含嫣一肚子不高兴,给白家解了结,自己却背上了包袱。好像是自己别有用心,奶奶说话怎么这个味。
白永和猛然卸了千斤重负,却有些轻松得不大自在。当着爷爷、奶奶,特别是柳含嫣的面,他不知该说什么,没有个态度也说不过去,才慢悠悠地说:“这事多亏含嫣给弄清了,弄清楚就好,大家再不用瞎猜。好了,不说了,还是说些过年的事吧。”白永和就此打住,这是最明智的一招。
柳含嫣想,她的男人终于解脱了。柳含嫣见好就收,脸上堆笑,附和着白永和说:“看看看,只顾说话,忘了大事。”
“还有甚大事?”三个人几乎同时问。
“我这里还给如玉准备的压岁钱呢!”柳含嫣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柳含嫣说着,从手袋里取出核桃、红枣、柿饼、花生,放在如玉枕头底下。又取出一根红线,串了六个铜钱。说:“明年如玉六岁了,戴上妈妈给的锁,把平安锁住。”说毕,取出两块银元,问如玉:“两块少不少?”
如玉说:“不少,不少,长了这么大,就数今年的压岁钱多。”
白贾氏说:“你陪伴了祖爷爷和祖奶奶一年,我们也得谢你呢!”说着,也取出两块大洋给了如玉。
如玉高兴地收了,压在枕头底下。要柳含嫣说谜语,柳含嫣说不早了,还要到各家看看。说着,在如玉头上摸了摸,和白永和走了。
出了墩台院,白永和嗔怪说:“你和爱丹密会,我怎么一点也不知情?口紧得上了锁似的,城府真深啊!”
“我俩密会你也介意?有点小肚鸡肠了吧!不是我不想跟你说,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犹豫。你知道我有多难?不是我城府深,倒是你有猫腻。难道替你解了心头的结,还不舒心?”
现妻与前妻的相见,是跨越两个家庭、两种情感的一次壮行。可以想见,她独闯情感的禁区,虽然有些大义凛然,但免不了看人白眼,少不了唇枪舌剑,那得有多大的勇气和智慧!支撑她的精神动力,都来源于对他深深的爱。白永和想到这里,转嗔为喜地说:“我感谢还感谢不过来呢,哪里会埋怨你?不过,我听了还为你捏把汗哩!事先该告我一声。”
“告诉了你,反倒不好行动。我做事,我担当,与你无关。”
白永和拉上柳含嫣的手,说:“你不仅解开了这个谜,还消解了从前的是是非非,以后你就充当两岸和睦使者吧。”
“哎哟喂,我终于有了头衔!”
二人说笑着,分别去了大哥、二哥和白氏近亲等几家。回来时,炉灶里的火熄了,木炭盆里的火也不旺了。要是平日,早将就着睡了,因为是过年守岁,这火是不能熄的。两人手忙脚乱地生着炉火,整好木炭火。窑里有了火,就有了生气,红火红火,红红火火,不仅图个暖和,还图个口彩和吉利。
柳含嫣到隔壁窑里看彩霞和如意,如意已经睡了。彩霞听大人说要守岁,她也要守,正在灯下学纳鞋垫呢。柳含嫣看了看睡梦中的如意,见他红红的脸蛋露出甜甜的笑靥,就弯下腰去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把被子拽了拽。在两个孩子的枕头下,依样放了钱物,就催着彩霞睡觉。彩霞说:“你们不睡,我也不睡。”
柳含嫣说:“那哪行,小小年纪哪里能打熬得住。”
彩霞说:“我不小了,明天就十五岁了,说话就成了大人。”
正说着话,白永和推门进来,见母女二人说得热火,也掺和进来。
彩霞总把爸爸当作最有学问的人,见妈妈给了压岁钱,心里别说多高兴,就说:“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压岁钱呢!”
白永和、柳含嫣听了,相互看了看,心里可怜这个孩子出身太苦,想着今后可要好好地对待她。柳含嫣抱着彩霞讲故事,说笑话,逗得彩霞咧开嘴直笑。
白永和见娘儿俩抱成一团,乐呵呵地说:“妈妈的故事讲得好吗?”
彩霞说:“好。在北京时,天天黑夜给我讲故事,故事一串一串的,扯都扯不完。”
父女俩的夸奖使柳含嫣有些不自在,就把话题朝白永和那里引:“爸爸故事才多呢,要不让爸爸也讲一个?”说着亲昵地朝白永和瞥了一眼。
白永和接过柳含嫣的脉脉温情,如同抿了一口蜜糖。想起与爱丹的守岁,也是这样的温馨,却没有这样的情趣。爱丹呀,你现在也在守岁吗?你也有我这样的和美吗?你救我出狱,我无法相报,只能默记心里。柳含嫣见他心不在焉,就问:“想什么呢?”
“不想甚,我在品味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呢!”
柳含嫣话锋一转道:“不是吧?是不是品味与他人在一起的感觉呢?”
白永和见柳含嫣戳到他的痛处,性急火起:“你胡——”后边的“说”字几乎脱口而出。他顿了顿,缓和地说:“你胡——涂,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是怎么在乎你的?有你在身旁,我心满意足,哪会有别的心思!”说完,身上竟湿漉漉的,以手一摸,原来是汗。
“是真话?”
“我这是石爷爷和石奶奶说话——都是石(实)话。”
柳含嫣听了,哈哈大笑:“想不到,举人老爷也会乡间俚语,真是妙不可言!”
柳含嫣话中有话,白永和哪能不知;白永和急中生智,柳含嫣哪能不晓。夫妻间妙在心有灵犀,有了灵犀,就有了默契,有了默契,就有了消解心结的钥匙。
两人要过自家窑里去,彩霞说怕,不让走。只好留下来陪彩霞和熟睡的如意守岁。年三十守岁,都怀着一个想望,岁岁平安,人人幸福。
骤然响起的鞭炮声,掀开了新年的精彩之门,把人间的喜气和神气都尽情地宣泄出来。
九十眼窑院里的每孔窑门都开了,走出来放开门炮的大人小孩。单响炮,二踢脚,起火带炮,百挂鞭,千挂鞭,万挂鞭,一齐上阵,霎时间把窑院笼罩在硝烟弥漫、震耳欲聋的欢腾世界。
河那边延水关也不甘落后,一样的阵势,一样的气派,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把黄河两岸的天都烧红了。
烧了香,祭拜了天地和河神,白家人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拜年祈福仪式。
白永和身着朱青色缎长袍,外套直贡呢黑花绸马褂,头戴黑色礼帽,脚蹬新式皮鞋,显得潇洒大方,抱着同样是长袍马褂的小如意前边走。柳含嫣引上彩霞后边跟着,母女俩都是上衫下裙,红蓝相间,再穿上一双绣花鞋,从上到下,格外鲜艳夺目。一家人刚进墩台院,如意就喊上了:“祖爷爷、祖奶奶,给您拜年嘞!”
进了窑,白永和、柳含嫣齐声道:“爷爷、奶奶,过年好!”
白鹤年和白贾氏坐在后窑掌的太师椅上,当中是一张小八仙桌,桌后供着神位,面前点着蜡烛和香,再往前堆着银元、铜钱和吃食。白鹤年头戴黑绸核桃帽,帽顶缀一颗红玛瑙,一根稀疏的花白辫子顺溜地吊在背后,顽固地宣示他的遗老身份,身着平日不多穿的绸缎长袍马褂。人是衣架子,老太爷这么一扎裹,精神多了。白贾氏是上蓝下黑的衫裙装扮,外边套了那年白永和买的十八镶坎肩,比平日风光了不少。每逢大年初一,作为白家德高望重的长者,都要端坐在这里迎候晚辈的叩拜和恭贺。白永和带领一家五口人跪了,并领头祝贺:“爷爷、奶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孩子们照着念了。
白永和说:“你们是重孙辈,不能跟上我们叫爷爷、奶奶,应该称祖爷爷、祖奶奶才对。重来。”
三个孩子重新说了一遍,乐得白鹤年张开了没牙虎嘴,白贾氏露出齐整整的牙,幸福**漾在老眉老眼的两张脸上。
白贾氏说:“人常说,有福不在迟早,走路捡个元宝。你们看,去年过年,三娃还是寒窑凉炕,独自一人;今年过年,又有媳妇又有儿女,一下成了五口之家,真是人丁兴旺,时来运转呀!”
这句话说到白永和和柳含嫣心上,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如玉不解地问:“祖奶奶,谁走路捡了个元宝?”
白贾氏说:“你爸爸,不是在路上捡的你?彩霞和如意虽说不是在路上捡的,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呀,是不是彩霞?”
彩霞说:“可是,妈妈找爸爸没少费劲。”
一句话逗得众人笑了。
彩霞又想起什么,说:“妹妹是如玉,弟弟是如意,为什么他们都有个‘如’字,偏偏我叫彩霞呢?我也要改名,和他们挨着。”
柳含嫣看着白永和,这件事早给他说过,他没当一回事,又让彩霞说了出来。
白永和明白过来,觉得这是他的失误。想了想说:“就叫如霞吧,灿烂如霞,怎么样?”
彩霞拍手说好。
白鹤年说:“我看行。”
白贾氏说:“还有些雅意呢。”
柳含嫣最在意彩霞,因为她的出身,她的懂事,她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动,使她不得不在这个苦命的孩子身上多多用心。大年初一,彩霞终于有了新名字,柳含嫣由衷地高兴,轻轻拍了拍彩霞的头,说:“快谢过爸爸,给你起了这么好的名字。”
彩霞二话没说,倒地叩头:“谢谢爸爸!”
一声谢谢,让全家人感慨万千。老的惬意,小的欢心,白永和心里好似流过一脉清泉。什么是和谐,什么是美满,只有渡尽劫波,才能感受得到。
如玉喊:“如霞姐,咱们玩去吧!”
如霞看了看柳含嫣,柳含嫣点了点头,说:“把如意带好,离放鞭炮的远点。”
白贾氏说:“慢着,看祖奶奶老糊涂了,连拜年钱还没给重孙们。”说着,一人一份发下去,又给每人口袋里装了些花生、瓜子和洋糖之类的吃食,依次摸了摸娃们毛茸茸的头,扬了扬手,说:“去吧!”临末,取了十块大洋给柳含嫣:“这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心意。”
柳含嫣没想到还有她的拜年钱,慌得跪下叩头接过,说:“谢谢爷爷、奶奶!我是大人了,还给这个?”
白贾氏说:“你管这个家也费了心,这点钱就算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心意。”
“这话好舒坦。”柳含嫣心里说。
不多时,白永平、白永忍两家人也来了,少不了一阵说笑。白家子孙络绎不绝前来拜年,白鹤年和白贾氏忙于应付,分发拜年钱。年年如此,岁岁这样,他们乐此不疲。好不容易等拜年的人退了去,就到了饭时,按惯例,白家直系亲属就在白鹤年窑里聚餐。炒了几个像样的菜,温了一壶杏花村汾酒,上了几大盘水饺,白永和弟兄从大到小从男到女依次给白老太爷和老太太敬酒。尽管是浅尝辄止,红晕还是悄悄爬上二老的脸颊,脸上始终**漾着笑容。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经历了太多的大悲大喜。但幸而有三娃和三娃媳妇的冷静应对,这个年老两口过得比往年还要踏实,算得上是一个好年胜景。
初二,照例是上坟祭祖。见坟就抛吃食,叫作“抛撒”,让老祖宗一同过年。
初二也是回娘家的日子。初五俗称“破五”,家家把前四天积攒下的恶煞(脏物)倒了。初七,过小年。晨起,家家放炮焚香,这天还要吃饺子。初八是出行的好日子。不觉就是正月十五,吃元宵,闹红火,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
你看吧,男女老少,各尽其能,能扭的扭秧歌,能踩的踩高跷,能跑的跑旱船,能耍的耍狮子,能舞的舞龙灯,能打的打腰鼓,能唱的唱道情,从村里一直闹到黄河滩里,从黄河滩里又闹回村里。合村人,既是闹红火的,又是看热闹的,自娱自乐,众娱众乐。
白永平和白永忍是闹红火的把式,一个踩高跷,一个敲锣鼓,他们的孩子和侄儿、侄女则跟上看热闹。一家之主的白永和让人搬了几把椅子,陪同爷爷、奶奶坐在阳圪栳栳里看红火。
几个媳妇也挤在这里,边看边议,叽叽喳喳。看到有趣处,想笑,但碍于奶奶在跟前,个个都拘拘谨谨,她们不是不想跟着闹红火的队伍疯跑野赶,而是没有奶奶的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最难活的要数祁娇娇,怀里像揣了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着心,说不来有多么难受。看着看着,嘴里不由得哼上了,手脚都动弹起来。白贾氏听见,朝后瞪了一眼,祁娇娇霎时定在那里。
柳含嫣挑逗说:“二嫂亮一嗓子,扭两下,怎么样?”
祁娇娇朝奶奶那里努了努嘴,斜了柳含嫣一眼,示意不要挑事。
冯兰花见状,憨憨地笑着,手朝闹红火的人群里指了指,意思是说有本事你去。
祁娇娇把冯兰花的手打了下去。祁娇娇心里明白,不让她闹秧歌是过门时奶奶定下的规矩,奶奶的话就是圣旨,谁敢违背!自进白家门再也没有扭过秧歌,好动的天性没了市场。想起来就难受,嘴里不敢说,心里免不了咒奶奶几句。
入夜,家家挂灯,人人提灯,搞起游灯会。牛灯、马灯、龙灯、鲤鱼灯、西瓜灯、石榴灯、红枣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先是在自家院里照耀,继而走家串户显露,再后来在村里来回游转。远远望去,时而星星点点,时而聚拢一片,时而流星闪烁,时而北斗照耀。渐渐地,散落的星星朝着河滩方向汇集,因为河滩里早布下“九曲黄河阵”,今夜的重头戏是“转九曲”。
“九曲黄河阵”有讲究。按照纠首的指派,人们在黄河滩宽绰处平出场地,栽下等距离的木柱十九根,再依托十九根木柱,同行距栽下十九排,十九乘十九共栽三百六十一根木柱,以绳子或木棍连接成九曲形状的通道。每个柱头有小灯一盏,灯场中心,栽一根两三丈高的老杆,上面挂着四个大灯笼,凑够三百六十五盏,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灯场外面,围着许多用块炭垒砌成的圆锥形旺火,最后围成外四方内九曲的阵势,每曲上供奉着一个天星,四角供奉四大天王,进口和出口供着菩萨。吉时一到,鸣炮三声,这时场内灯光齐亮,场外旺火冲天。秧歌队披红挂绿,载歌载舞;各种社火队伍及村中男女老少依次进阵,在深邃弯曲的九曲道上款款蠕动,想求神的求神,想许愿的许愿,走得顺畅的时运通顺,走得不顺畅的要求天官保佑。柳含嫣抱着如意,拖着如玉,后面跟着如霞,和大嫂、二嫂们一块前行,没转几个曲就头晕目眩。急得找出口,反而找不到,又往回返,后边的人一挤,就乱了套,一个个找不着北。这时活动进入**,老杆上的焰火点燃,上下鞭炮齐鸣,阵里阵外群情激昂,欢声雷动一片。
冯兰花说许个愿吧,祁娇娇、柳含嫣都许了愿。
祁娇娇问柳含嫣许的什么愿,柳含嫣说许愿在心里头,不能明言。柳含嫣反问祁娇娇许的什么愿,祁娇娇挨着柳含嫣的耳旁悄悄说:“想再要个带鸡鸡的。”
因为她的儿子生下来就不气实,腿胯也不连利,药罐子不倒,两口子觉得不是顶门的材料,一心想再生一个儿子接续香火。
柳含嫣说:“不害羞!想怀就能怀上?想要带鸡鸡的,就能来个长把把的?”
祁娇娇说:“生儿育女那疙瘩事,还不是婆姨们的当家本领!老夫老妻了,还害羞?害羞就不要搂男子汉。一娘养九种,娃多了,还不出一半个顶门立户的。谁像你二哥,文不成,武不就,连个门户都撑不起。”
得,掏麻雀掏出蛇,不出三句,就说到她的隐痛。柳含嫣想。
柳含嫣没搭理祁娇娇,又问冯兰花:“大嫂,您能不能说?”
冯兰花说:“有甚不能说的?我想抱孙子。”
柳含嫣说:“啊呀,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急着抱孙子,也太那个了吧。”
妯娌三个连说带笑,跟着人流从九曲阵里钻了出来,畅快地出了一口气。
从正月十四到十六,要连转三天九曲。因为白老太爷身体欠佳,老太太没有兴致观看,白永和留下来陪着爷爷、奶奶,平日忙得没空,趁这个时间和他们说些外面的见闻趣事,说些笑话,逗老人开心,略尽孝道。十六是最后一天,柳含嫣非叫白永和转九曲去,白永和见今年爷爷心绪不好,想拽着爷爷、奶奶一同去转,无奈河滩里风大寒气重,爷爷本来还有心思去,但因奶奶心有顾虑,就没有去。白永和便和柳含嫣提着龙灯,说笑着朝河滩走去。临到河边,突然从头顶刮来一股旋风,白永和的龙灯就被吹灭。柳含嫣心里一顿,就泛起了阴影。柳含嫣说找个地方点着吧,白永和说不妨事,不是还有她的一盏吗,能照明就行了。到了九曲阵前,众人见当家的都来了,纷纷问好,早有人把白永和的灯点着,夫妻二人在锣鼓声中进了九曲阵。别看九曲阵里点着不少小灯,毕竟夜不光色,人一头钻了进去,如同进了诸葛亮的八阵图,晃晃悠悠,迷迷茫茫,找不到哪里是出路。白永和说:“古时诸葛亮有八阵图,能抵挡十万大军,想必阵里有阵,图中有图,只要你进了他的八阵图,就不要想走出来。”
柳含嫣说:“这九曲阵莫不是从诸葛孔明那里借来的?”
“说不准。江湖上有八卦两仪阵、七星飞棒阵、九宫八卦阵,好多名堂,布兵摆阵,疑雾重重,悟性高者释疑解难,悟性低者有进无出。”
“转九曲把争战转化为和谐,把坎坷转化为游戏,是不是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面?”
“也许吧。不过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是我的含嫣聪明!”
“看看看,把我捧到天上了,再捧一会儿,还要去破诸葛亮的八阵图呢!”柳含嫣边说边在白永和后背捣了一拳。
白永和说:“打记事起就开始转九曲,不觉转过了童年,转过了少年,转过了青年,如今已近不惑之年。转了这么多年,除了心灵的愉悦,还悟出一个道理:人生的道路颇似九曲黄河阵,磕磕绊绊,曲曲折折。你我动辄遭难、一波三折的经历,不就是这个理?为甚叫九曲黄河阵呢?我想是用九曲来比黄河。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万里奔腾东入海。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不管前程如何曲折,只要前面有盏灯,就没有走不出的迷魂阵。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举人老爷,高论,高论!我有点头晕。”她紧紧挽着白永和的胳膊,左冲右突,迂回往复,总算走了出来。虽然头昏脑涨,但心里舒坦。
回返,站在高处望九曲阵,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星空,里面灯火闪闪,群星璀璨。不动的星辰是固定在柱头的三百六十五个柱灯,流动的星光是人们转动着的手灯。白永和想到了什么,对含嫣说:“含嫣,我看你有九曲柔肠。”
柳含嫣说:“我看你有九曲回肠。”
天上月圆,人间团圆。今年元宵节,是白永和有生以来过得最畅快的一个节日,也是柳含嫣最可回味的人生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