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水关那边也转九曲,爱丹既没有去转,也不想祈祷什么,而是把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神秘地踏上北去的路。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娘家。但这不是夫荣妻贵式的归宁,而是孤儿寡母的私密(瞒过了杨福来)探访。是一个陌生的娘家。这是她费了八石芝麻的力气,才做出的人生抉择。想起母女就要相认,她暗自高兴,又忐忑不安。架窝子在山路上摇晃着,她心里也在颠簸着,次日天擦黑,终于来到二十里铺村。
心战战兢兢,手战战兢兢,门“哐当”一声,被她推开。
窑里有不少人。大人在炕上坐着说笑,小娃在地上嬉闹。一见这位带着娃的装扮不俗的生分女人,霎时都静了下来。
一位说老不老的婆姨迎了上来。虽然两鬓略显沧桑,穿戴有些陈旧,但匀称的体态,白晳的面皮,略显呆滞的杏眼,仍不失其曾经的标致。爱丹看着眼熟,在哪里见过?没有。难道她就是那位果子红……
不等爱丹开口,对方就问上了:“这位太太,您是……认错门了吧!”
爱丹踌躇着,不知该如何称呼。早打听清楚,二十里铺有三个姐姐,大姐叫牡丹,二姐叫凤丹,三姐叫灵丹(原来自己叫爱丹,是父母早已捏好的把子),她小心翼翼地试着问:“这是灵丹家吧?”
炕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女人听说有人找她,挺起腰板,疑惑地看着,还没有来得及应声。
站在地上的婆姨就拦过话来:“啊,是呀,是呀!”
爱丹一激动,全然顾不上刚进门时的拘束,一下扑到婆姨怀里:“您,您就是妈妈吧,我是爱丹,我看您来了!”
那婆姨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她就是自己天天念叨的爱丹?她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身子却不往前挪。为了靠实,她试探着问道:“这么说,你就是爱丹?”
“妈,我是爱丹。”
“妈想死你了,我的娃!”说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果子红双手抚摸着爱丹的脸颊,左瞅瞅,右看看,这眉是眉,眼是眼,嘴是嘴,脸是脸,哪里都有他俩的影子。这才紧紧搂抱住爱丹,泪水止不住泼洒下来。爱丹也抽噎着,眼里挤出晶莹的泪珠,两代人的泪水幸福地交织在一起。果子红边哭边说边用衣襟擦泪:“娃呀,三十年了,日日思,夜夜梦,你知道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炕上的几位一齐溜下炕来,围在她们的母亲和爱丹身边。她们终于看明白了,听清楚了,个个泪流满面,低声饮泣,为这天外飞来的喜事,落下一滴滴幸福的泪花。
果子红用衣襟擦干了泪水,一个一个指点着说:“这是你的大姐牡丹,这是你的二姐凤丹,这是你的三姐灵丹。这是你的三姐夫,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先回去了。”又把几个孩子哪个是哪家的一一做了介绍,爱丹都一一问了好。
爱丹把缩在身后认生的杨扬拉到面前,说:“这是我的儿子杨扬。”
果子红一手拉了爱丹,一手拉了杨扬,让到后炕坐了。把杨扬抱在怀里,在头上摸了又摸,在脸蛋上亲了又亲:“看这小子,长得比女娃还秀气。”
爱丹说:“我杨扬才不像女娃哩,是个美男子。”
果子红醒悟过来,接着说:“对,将来是个了不起的大男子。”
果子红从袄兜里掏出几个铜钱:“给我外孙子压岁钱。”
爱丹说:“还不给外婆拜年?”
杨扬就炕上给果子红跪了,只磕头,没说话。
爱丹说:“说话呀!”
杨扬习惯了冷清的生活,一时适应不了人多嘴杂的环境,愣了半天,才勉强说:“过年好,外——婆!”
“唉,杨扬好,你妈妈好,众人都好,一年更比一年好!”
果子红今年交了好运,元宵节四个女儿齐刷刷亮堂堂聚在身旁,大的稳重,二的懂事,三的灵动,四的聪慧,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尤其是爱丹,丰肌雪肤,光彩照人。
四姊妹虽是初见,却有说不完的话,但爱丹心有隐情,对第一次婚姻不顺,说了一些,又没有说透,第二次婚姻,娘们几个也听得含含糊糊,好像人在外地,又好像并不顾家,仅此而已。少不了唉声叹气,齐为爱丹打抱不平。爱丹说:“没有甚,习惯了。”
爱丹问起几个姐姐的光景,大姐上有老,下有小,只有姐夫一个人地里动弹,数她的光景不好。二姐夫耍手艺,会木活儿、泥瓦活儿,光景还能对付。三姐家吃手少,进项多,生活无忧。问到妈妈,有凤丹和灵丹贴补,也能过得去。其实,爱丹心里明白,最大的资助者应该是爸爸。爱丹的三个姐姐都知道,要不是叔叔(爱丹爸爸)的全力照顾,这个家早不成家了。因为碍着情面和世俗,谁也羞于说破,但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因此上,虽不是一父所生,但是一母同胞,羞耻掩盖不了骨肉亲。
入夜,四姊妹另住一孔窑。爱丹想,钻进被窝,谁也看不见谁,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话挑明了,看三个姐姐是什么意思。
“三位姐姐,咱姊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爱丹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说得合你们心思,不要偷着笑;说得不合你们心思,也不要埋怨我。”
灵丹说:“有话直说嘛,何必绕弯弯!”
牡丹和凤丹也附和道:“咱姊妹之间,还有甚不能说的?说吧。”
“那我就说了。我爸爸一年老似一年,咱妈呢也孤身一人,我想把他二人撮合在一起,少年夫妻老来伴,互相有个照应,也不枉相好了一回。咱们做闺女的也算尽了点孝心,做了件功德事。不知姐姐们怎么想?”
明明知道两个老人相好,明明知道这个家全凭叔叔照顾,明明知道她们出嫁的嫁妆都是叔叔给操办的,但因名不正而言不顺,虽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姊妹仨谁也撕不破这张脸皮。既然爱丹主动提了出来,刚好说到她们心上,但人心隔肚皮,互相免不了顾忌,怕说不好,惹来嫌弃。所以,一时间没人搭理,冷了场。
爱丹觉得很没脸面,就追问大家:“行,还是不行,倒是说个话呀!”
三姊妹你尽我,我让你,最后一致让老大先说。牡丹不得不说话了:“咱姊妹们在窑里说话,也就不用藏着掖着,咱妈和咱叔叔从年轻时处到现在,要说也不容易。如今一个不嫁,一个不娶,虽然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盼望着做女儿的挑个头,我看事情好办,或叔叔来家,或妈妈去住,都好说。只不过有两件事不大好办。”
爱丹问:“什么事?”
牡丹说:“一来要准备听人家说长道短,二来妈妈老了之后哪里葬身?”
灵丹说:“叔叔和妈妈的事是明的,村里人谁不知道。既是明的,就明来明去好了,省得拐弯抹角多操心。”
凤丹说:“我想也是,眼看着都往老地里走,还有多少年的过头?与其空担名义,倒不如给老人们个方便,让他们名正言顺做个伴。”
爱丹说:“大姐说的还真是个事,我想,活着做伴,死后各归各家,既对得起我妈,也对得起你们爸。”
就这样,姊妹四人在被窝里把杨福来和果子红的晚年生活设计好了,并一致推荐,妈妈这里由大姐来说,叔叔那里由爱丹去说。
牡丹和妈妈说了,妈妈几乎没犹豫就放了话:“妈妈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好就怎么来。”
爱丹得了妈妈的话,只住了两天,就匆匆返回延水关。艰难地和爸爸说了她去了二十里铺,认了亲娘。杨福来猛地被爱丹认了新娘,隐藏了一生、遮盖了一生的秘密让女儿挑破,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爱丹见爸爸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像犯了错似的不敢正视她一眼,也跟着难过起来。默默相对片刻,还是把此行最终的目的亮了出来,本想着爸爸会愉快地接受,没想到爸爸却并不痛快,说:“不知村里人会怎么看?河对面白家人又会怎么看?”
爱丹说:“井水不犯河水,又不和他们一个锅里搅稀稠,只要不怕磨烂嘴就让他们说去吧。”
爸爸说:“话虽这么说,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不怕,我还怕哩!”
爱丹急了,说:“既是害怕,你们就不要来往,不要有了我,既然有了我,就得为我着想。”
杨福来心里暗暗叹道:他终于败在了女儿手里。
杨福来憋了几天,最终还是不通自通。这种自通,源于自己真实的情感。但碍于情面,不得不做个样子,留个缓冲余地。要说畏惧流言,还真有那么一点。不过,事情早已做出来了,脸皮子早已磨厚了,还怕什么。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几十年,不就是盼的这一天吗?
爱丹又回了一趟娘家,和母亲靠实好了,再捎信给几个姐姐,请阴阳先生选了日子。于是,几个姐姐和她们的男人,乘坐杨家的驮骡,浩浩****开赴延水关,热热闹闹地为杨福来和他深爱的果子红圆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