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钥匙哗啦啦,里里外外她当家。”
柳含嫣清清楚楚记得,从奶奶手中接过这串钥匙时,那天吼了开年第一声雷。不知不觉,在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中送走了一年。哗啦啦的一串钥匙,经她手开仓关仓,开库闭库,把家有十五口、七嘴八舌头的生活调理得顺顺当当。尽管她知道,这个差事是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且又不知干到哪年哪月,但她想,只要自己的男人还是白家的主宰,她手里的这串钥匙就一直会哗啦啦下去;只要三老爷还是白家的一朵红花,她这片绿叶就得一直陪衬下去。
说话间,开年已经过半。白家设在碛口的永和客栈已经上了道,生意日渐红火,白疙瘩先后开通了包头至碛口、包头至禹门口的长船,把白家的生意延伸到千里之外。白永和坐守永和关,眼见得红利“噌噌”往上冒,半年时间就赚回上年一年的钱。白家人明里夸,暗里笑,都说老太爷眼力好,选了一个好当家。
一天午后,如霞和如玉去了学堂,白永和柳含嫣两口躺的躺,坐的坐,正逗如意玩。忽然,天上一声闷雷,震得窗户纸哗哗抖动,吓得如意就往柳含嫣怀里钻。又一声惊雷,震得窑里的瓷盘瓷碗铜盆铁锅嗡嗡响。白永和从天窗望去,老远的西北方涌起一大疙瘩墨黑云团,如同千万只黑山羊往一块靠拢,凭肉眼能看到雨线如注,茫茫一片。不一会儿,拥挤不堪的黑云消失了,演变成一块巨大的黑幕,把天上罩得密不透气。又一声巨响,山摇地动,狂风撕裂,仿佛大厦将倾,天地将毁。白永和慌忙把门户关严实。只听见窗外雷炸雨至,哗哗啦啦,这世界除了雷声就是雨声,不用说渺小如人,就连狂傲不羁的黄河,也在天雨的浸**下没有了声息。
大雨约莫下了两个时辰,云退雨止,太阳从云缝里探出头来,冲着人们憨笑。白永和望了望,高兴地说:“走,发河财去!”
柳含嫣问:“发什么河财?”
白永和一面换衣裳,一面回答道:“大雨过后,必有洪峰,洪峰一到,必有河柴。运气好时,还有河炭。你也看到了,咱们这里缺柴少炭,取暖做饭,全从河中来。想不想开开眼界?”
“想呀,怎么不想?我正愁家中柴炭没几天烧的,送上门的财神,还能不去迎接。这就把如意送给陈婶,我跟您去。”
如意听说让他跟陈婶,哭着声说:“不嘛,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柳含嫣说:“好孩子,听话,河里有麻乌,可怕哩!”
如意一听麻乌,就输了胆。麻乌是永和关人编造的子虚乌有的妖魔鬼怪,常常被大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童。如意天真地说:“打麻乌,把麻乌打死!”
“好,乖儿子!”
柳含嫣从口袋里掏出两块洋糖,给了如意,就抱给陈婶照看。回来时,白永和已经换上短衣、短裤、旧布鞋,一副庄户人装扮。白永和问:“你要不要也换衣裳?”
“你发河财我收钱,收钱还用换衣服?”
“说得轻巧,到时你就会后悔。”
柳含嫣生**好穿戴整洁,从不随便着装。她以为自己不过是站在河边看热闹的闲人,有那个必要吗?就没在意白永和的话,说:“有什么好后悔的?”一把拽了白永和就走。
地上泥泞,步步打滑。还没来到河边,柳含嫣就跌了两跤,鲜艳的绸裙缎衫沾上花花点点的泥水。白永和戏说道:“锦上添花,我家含嫣越来越好看了。”
再看脚时,绣花鞋上裹了一层泥浆,走路提不起鞋,只能趿拉着往前挪。白永和又打趣地说:“稀泥如同裹脚布,裹成了小脚婆,叫你再跑。”
柳含嫣哭笑不得,但不输志气,边走边回敬道:“我成了小脚婆,省得你有事没事想念那双三寸金莲。”
白永和说了句“醋坛子”,就先来到河边。
河边已经站着好多人。白家管家财旺也在人堆里站着。他们手拿筛子、簸箩、爬梳、网勺,静静地等待着、瞭望着。
正在财旺和白永和打招呼时,忽听有人高喊:“快看,山水下来了!”
人们一齐朝北望去,黑乎乎的山水头子正从黄河拐弯处喷涌而下,它们打着旋儿,推搡着,翻滚着,咆哮着,以它横冲直撞的野性和恐怖瘆人的尊容滚滚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洪峰像浮在水面的巨大战车,轰轰隆隆碾砸而过。枯瘦的河水注入了活力,一河黏稠的糨糊迅速向两岸漫延开来,成了大发雷霆的“胖子”。
目睹山水到来,柳含嫣记忆中的洪峰恶浪和眼前的恐怖景象叠印在一起,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斥着恐怖的神色,两个好看的酒窝不安地抖动着,仿佛成了洒尽喜酒的空杯。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那年也是这个时候,也是从拐弯处下来的山水,也是呼啸而过……她双手紧紧捂住脸颊,不敢再往下想。她觉得一股阴风扑面而过,待睁眼看时,男人们把衣裳脱了,扔到岸上,就一丝不挂地下了河,朝深水里走去。黄河野,黄河汉子更野,野的连羞耻都不顾,柳含嫣吓得连忙把头偏在一边。站在浅水里的女人们裤腿高挽,赤臂**,只顾埋头干活儿,同样顾不得“羞愧”,在她们看来,争分夺秒抢炭抢柴比脸面更要紧。从上游冲下来的炭块漂浮在泥水里,打在人们身上,生疼生疼,不小心会把肉皮划破。人们顾不了许多,搬回一块炭,记一次钱,到手的炭丢了,等于把到手的钱丢了。男人们冲锋陷阵在深水里钩呀,拉呀,女人们紧跟其后往岸上拽。簸箩、簸箕、筐子、篮子、水桶,凡能用上的工具全都派上了用场。不多一会儿,女人们的衣裳从下湿到上边,紧紧贴到身上,一个个成了泥人。衣衫瘦了,人苗条了,难得一见的凸凸凹凹的地方显现出来。柳含嫣见了,心想:平日笑我**肥臀,你们哪一个比我差了?尤其是那些还在奶娃娃的婆姨,更是赘肉蜂拥,一条大腿抵上她两条腿粗。暗暗失笑过后,又觉得久在河边站,哪能不湿脚。婆姨女子都上了阵,自己也不能例外,就帮婆姨们往岸上拖起炭来。
有个婆姨看见了,说:“三太太,我们来吧,别脏了你的衣裳。”
柳含嫣说:“没关系,添上一把手就多得一块炭。”干着干着,也挽起了袖子裤腿,战战兢兢地下了水。
听婆姨们说,捞柴捞炭,来者有份,一家一摊,没有纷争。来得早的,会给来得晚的让地盘。有的人没赶上捞,也会从邻里手中得到施舍。永和关的和睦,不仅体现在琐碎的生活中,也体现在急流险阻的义利之中。柳含嫣觉得,用“风淳民善”来形容她的族人和乡亲,实在是实至名归。作为永和关的一员,她由衷地高兴和骄傲。
柳含嫣只干了一会儿,衣裳就湿透了,雪白的肌肤沾上了泥浆,和婆姨女子们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成了地地道道的黄河人。婆姨们见三太太没有架子,舍得身子,也都当成自家人。边干,边嚷,边笑,柳含嫣的生疏感和羞耻感在大家的说笑中不见了踪影。好像听三老爷说过,别看黄河人平日温言善语,不事张扬,一到紧急关头,就会显露出他们彪悍不羁的豪爽气概,黄河舍身救人是这样,黄河捞柴捞炭是这样,黄河行船拉纤也是这样。他们的生存资本在河上,他们的生存能力也在河上,为了人生的必需,哪能顾及自身的**和安危,唯其如此,才能显示出黄河人本真的美。看来,要做黄河人的妻子,还要过好这一关。
柳含嫣见人们只捞炭,不捞柴,就有些奇怪,便向婆姨们请教。婆姨们解释说,炭从远道冲来,不只是少,过得极快,说没就没了,不麻利不行。柴火遍地长着,哪里下雨哪里有,一时三刻流不完。柳含嫣又问炭从哪里来的,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婆姨们说,从几百里外的陕西神木、府谷一带冲下来的。那里的炭埋得浅,水一冲就跑。
柳含嫣边干活儿边和婆姨们拉呱,没在意白永和。忽然想起来,才发现他早不在身边。往河里一瞅,白永和正和财旺合伙拽过来一株大树。上了岸,还没来得及喘息,财旺就叫道:“三老爷快看,上边冲下来一只船!”
白永和用手遮挡住日头,远远望去,果真,在一片汪洋中,一只空****的小船像一只牛鼻子鞋,忽忽悠悠游**下来。永和关处在黄河的弯道上,漂来的物件往往在弯道打个旋才朝下游流去。这只船也不例外,仿佛是身不由己的酒鬼,晃晃****向东岸漂来。漂着漂着,像是醒了酒的醉汉,看见这里不是它的家门,便扭头朝西面漂去。下去几个后生,手疾眼快拽住了船,却拽不到岸上,只好放弃。白永和说“我来试试”,还不等柳含嫣的话出口,人就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只见白永和踩着浪前行,就在船要冲走的片刻,一把抓住船舷。白永和用肩膀扛着,想往岸上推,水大流急,船不听摆弄,连船带人顺流而下。吓得柳含嫣大声叫唤,说:“快救人!快救人!”人们说不要紧,三老爷水性好。柳含嫣眼看着白永和越漂越远,急得双手在大腿上乱拍:“快救人,快救人啊!”财旺顺岸飞快跑去,柳含嫣光着脚板也跟着跑。等他们跑到三里外的关村时,白永和已然站在岸上,手拽着他的捕获物——那只半大不小的船,朝他们憨憨地笑呢。
“吓死人啦!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蠢事!”柳含嫣惊魂未定地说。
“这样的好事还能常遇上?一只船二十两银子呢!”白永和洋洋得意地说。
柳含嫣问:“这么说,这船归咱了?”
财旺轻松地说:“黄河里的东西没主,谁捞上算谁的。”
白永和说:“也不能这么说。有人找上门,咱拱手还给人家。假使没人认领,咱就用了,总不能让它白白沤烂吧!”
回到九十眼窑院,但见家家门口垒起一摞摞黑炭,院里院外晾晒着一摊摊柴火,没想到,一场洪水给永和关带来如此丰厚的“礼物”。柳含嫣说:“正愁着少柴没炭,可好,黄河给送来了,真是天助我也!”
白永和说:“年年如此,岁岁这样,今年捞的柴炭,差不多要烧到明年这个时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就是黄河人家。”
柳含嫣说:“老天也知道永和关人缺柴少炭,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无私施予,它的功劳太大了。”
“岂止是大,它可是我们的母亲河啊!试想,没有了黄河,我们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我们这些黄河儿女将会一无所有!”
面对黄河,两人发了一顿感慨。柳含嫣由原先对黄河的诅咒和恐惧变得亲和而感激。因为她成了黄河人家的一员,因为黄河为他们的生存无怨无悔地奉献着,更因为黄河岸边有她永恒的爱。
夜里又泼了滂沱大雨,黄河发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水。天明出门,河水涨到九十眼窑院脚下,地势低的关村,家家院里进了水,仅有的百十来亩良田也泡在水里。等水退去,村里村外滚下一地裹着泥浆的黑炭,大的如碾盘,小的如拳头。送上门的礼物不要白不要,人们什么也顾不得,纷纷用衣裳、草帽、鞋、锨和石头放到炭上,证明此物已有归属。其实,遍地的黑炭,随手可得,大可不必劳心。人们一个劲地往回搬运,家家门前炭积如山,更不要说水退之后留下的柴火。这样的事柳含嫣小时候听说过,但没有亲眼见过。现在见了,证明传说不假。更令柳含嫣惊喜的是,水洼、水坑里还有从上游冲下来搁浅的黄河大鲤鱼。白永和知道柳含嫣最爱吃这东西,便叫上财旺,担了水桶,四处搜寻,不多一会儿捡了一担回来。柳含嫣见了,如同见了大天,高兴得又蹦又跳。白永和笑着说:“我们家开了鱼铺,你就当鱼铺老板娘好了。”
柳含嫣说:“只怕当不了几天,鱼就没了。”
财旺说:“村前水坑里有的是。”
柳含嫣说:“快去找,越多越好。”
她挽起袖子,系上围裙,当即把奄奄一息的鱼剖膛划肚用盐腌了,把活的让人送到清泉沟,挖了个水塘养起来。财旺又搜寻了几担鱼,都养在一起,成了名副其实的鱼塘。
永和关虽然临河,但因水流湍急,没有打鱼的条件,所以,人们没有吃鱼的习惯。偶遇发大水,逮了鱼,要吃,却舍不得油和调料,土办法就是清水搁盐煮白鱼,给皇帝进贡的东西就这样瞎胡吃了。
柳含嫣有了鱼,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便在白家窑里开了小灶。油盐酱醋,葱蒜生姜,花椒大料,尽情地烹调和发挥,做了红烧的做清蒸的,做了水煮的做酱烧的,还有酸菜鱼、豆腐鱼、冬瓜炖鱼头,天天变着样吃,连不爱吃水鲜的爷爷吃了还想吃。冯兰花两口吃了又来要,要得都不好意思。白永忍吃了,说比太原柳巷六味斋的酱肉还香,就催着祁娇娇来要。来了还不愿张口,说是串门来了。串着串着,从柳含嫣手里接过做好的鱼,踮着小脚飞也似的走了。柳含嫣还上门去教给婆姨们做,都说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吃过,可算见了大天。
这些天,柳含嫣真算是过了吃鱼瘾,上顿鱼,下顿鱼,再配上白永和从宁夏买回来的大米,人在北地,却过着江南的生活,好不快意。白家人吃不惯大米,用鱼就面条、和子饭吃。白贾氏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鱼肉对南方人犹如猪肉对北方人,十分眼馋。但她信佛,只吃大米不吃鱼,还说他们尽糟害生灵哩!又抿着嘴,笑看一个个贪吃而不懂得吃的憨猫。柳含嫣吃大米就鱼,吃得美津津的。她用筷子指了指祁娇娇和冯兰花说:“这么好的米饭能说咽不下去?能说不如小米、豆面?真是小鬼吃不了大米饭!”说的阖家人都跟着乐起来。
平日里,柳含嫣总爱与白永和出双入对,散步谈天,引来村里人艳羡的目光。
柳含嫣和白永和散步来到关村,路过白记客栈,迎头遇上客栈的白掌柜。白掌柜蒜疙瘩鼻子总是挂着汗珠,向人炫耀着他的勤谨。他说:“这么巧,我正要找三太太,三太太和三老爷就来了。店里来了位客人,说是要回延安去,和我闲拉呱时,无意间听到了三太太的名字,就像见了救星一样高兴,说三太太他认识,要我请三太太来见上一面。”
“哦?”柳含嫣莫名其妙,一下让白掌柜说蒙了。
白永和则好奇地看着柳含嫣,没有言语。
两人用目光作了交流。即使柳含嫣是新女性,在这僻远的山村,冒冒失失地去见一个男人,也是有失检点的事,更何况身边还有自家男人。柳含嫣犹豫着,拉着白永和就要走。白永和想,是北京的,还是汉口的,抑或是柳含嫣老家的人寻她来了?为什么不亲自上门来见,而要在店里见面呢?不管怎样,既是有人来见,没有不见的道理,便爽快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要不你进去看看,我到别处逛逛。”
柳含嫣说:“想当逃兵,没门!要去咱俩都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人家找你又不找我,关我甚事?还是你去吧。”白永和满不在乎地说。
柳含嫣以为白永和在吃醋,一把拉了白永和说:“走,进去看看。”
白永和没法,只得跟上柳含嫣进了店。
来到一孔窑前,白掌柜“笃笃笃”敲了三下:“先生,三老爷和三太太来了。”
柳含嫣一看,这孔窑正是她去年住过的,这么巧。门开了,出来一个手拄文明棍,头戴礼帽,眼戴墨镜,脚穿皮鞋,留着八字胡的面相臃肿的人,看样子有五十开外年纪。永和关很少有这等时髦的人路过,不只白永和感到稀奇,就连柳含嫣也觉得面生,这会是谁呢?
那人乐呵呵地走下台阶,摘下眼镜,又摘了礼帽:“含嫣,不认得了吧?”
柳含嫣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呢?真是冤家路窄!
白永和在柳含嫣耳旁低声问:“他是谁?”
柳含嫣无法回避,但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对那人说道:“是您,滑老爷!”不等滑老爷回话,柳含嫣便给双方介绍道:“这是我掌柜的,我丈夫。”又给白永和介绍道:“三老爷,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汉口滑老爷。”
“啊哈,鸟枪换炮了,当了太太,还能认得我?”来人不无调侃地说。
柳含嫣浅浅笑了笑,没予理会。
来人的眼睛从柳含嫣身上慢慢游移到白永和身上,说:“三老爷,听店家说您业儒学精,经商干练,初次相见,果然相貌堂堂,气度不凡!”
“哪里,哪里,听我窑里的——哦,我太太说,滑老爷经办洋务,见多识广,久仰,久仰!”
“你家窑里的是谁?”客人好奇地问。
白掌柜见客人听到了岔路,忙出来圆场:“是这样,我们永和关人管媳妇叫‘窑里的’。”
“噢,原来是这样。有趣,有趣。白老爷、白太太请进!”
进窑就得上炕,上炕就得脱鞋,这就是北方窑洞的便与不便。白永和两口挨炕沿坐了,没有上炕的意思,滑老爷也只能坐在炕沿上叙话。
当着白永和的面,当年柳含嫣的主子找不到说话的茬口,柳含嫣也不知该说什么,双方难堪地僵持着。白永和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就找了个借口说:“啊,你们谈吧,我和白掌柜有生意上的事商量。”说完,拉上没有眼色的白掌柜告辞。
柳含嫣目送白永和出去。她知道,只有善解人意的白永和,才会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刻,做出回避而不是干预的选择。
滑老爷开口道:“含嫣,啊,三太太过得还好吧?”
“哪里能受得起您的抬举?就叫含嫣好了!我嘛,过得还可以。”
柳含嫣恨不得把到了白家的好处一桩一桩都道出来,给这位从前的主子夸耀一番。但她没有这样做。
“嗯,只要过得好我就放心。几年了,没有你的消息,我心里不好受。是我对不起你!”
“不提那些事了。滑老爷,您过得怎么样?二太太呢?”
“还提她做什么,你突然失踪,她一口咬定是我和你串通下的,就要我把你找回来,我不干。她就大吵大闹,翻了脸,把我犯的事捅了出去,人家就把我开了。我丢了事做不算,她还要和我离婚,离就离,早不想和她过了。我孤身一人出来,想起你一人在外也不容易,就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好不容易在北京见了吴梅,才知道你名花有主。唉,来晚一步!”
柳含嫣想:这老头倒也痴情,还在打我的主意呢。
“是的,您来晚了一步,即便是早来一步,又能怎样?”
“那就是另外一说,也许……”
“也许我成了您的三姨太,是吗?滑老爷,可惜您看错了人!您对我的好,我记着,要我嫁给您,没门!”
“哦,想不到小含嫣有如此气节,真不可小觑。不过——”
“不过什么?”
“我要让你回去呢?”
“那是你一厢情愿。”柳含嫣再不称他“您”了。
“你不要忘了,你还是我滑家的人。你看,当年买你的契约还在我手里。”滑掌柜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字据,在空中扬了扬。
柳含嫣听他这么说,头皮发麻。只要这张卖身契还在,她柳含嫣就没有人身自由。她真是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怎么竟把这事忘到脑后?
滑老爷冷笑一声:“我没说错吧?”
柳含嫣一时语塞,没法对答。想来想去,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大不了和他闹个鱼死网破。
柳含嫣有了主张,就重新找回了自信,她不卑不亢地说:“就算你手里有一纸契约,又能怎样?这里不是汉口,现在也不是大清,难道你还想借此讹诈不成?”
滑老爷见柳含嫣态度生硬,口气缓和下来:“含嫣,我不是要讹诈你,是这一纸文约捆绑着你,是它不容你呀!”
柳含嫣火了,从炕沿溜下地,冲着滑老爷说:“你捆绑了从前的柳含嫣,捆绑不了现在的柳含嫣!”
柳含嫣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只听背后滑老爷气急败坏地吼叫:“那就对不起了,公堂上见!”
白永和在白掌柜那里等候消息,一见柳含嫣气得脸色惨白,喘着粗气,知道事情不妙。忙迎了上去,问怎么回事。柳含嫣一跺脚说:“嗨,别提了,撞上鬼了!”
白永和要她到白掌柜窑里说话,她看了看,没理会,径直朝店外走了。
白永和紧追两步,撵了上去,说:“有事说事嘛,发脾气管甚用?”
“那个鬼要我回汉口去,说我还是他家的人。”
白永和一听,气上心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和他评理去!”
白永和扭头要走,被柳含嫣拉住,说:“你准备怎么说?”
白永和被柳含嫣这么一问,僵在那里。是呀,冒冒失失进去,和他怎么说?
柳含嫣说:“走,回家去,商量好再说。”
回了家,柳含嫣往炕上一躺,眼直勾勾地看着窑顶,一言不发。
白永和怕柳含嫣一时想不开气出病来,好言相劝道:“不要气嘛,古人不是说,‘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倘若生气中他计,气出病来无人替’。”
柳含嫣说:“怎么能不气?我说了你可不要气。”
白永和说:“我不气,我不会气!”
柳含嫣说:“他还有娶我为妻的念头,你气不气?”
“甚?你说甚?”
“他贼心不死,还想占我为妻呢!”
“啊……啊……”白永和眼睛一瞪,气得呼呼直出粗气。
柳含嫣怕气坏了白永和,反过来劝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白永和不吭声,只是呆呆地愣着。
柳含嫣摇了摇白永和的身子,恳求道:“永和,三老爷,你倒是说话呀!”
白永和仍然闭口不语。
柳含嫣想了想,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中也念道:“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
白永和终于说话了:“我来问你,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啊?”柳含嫣万万没有想到,白永和憋了半天竟憋出这么一句话。她吃惊地看着白永和,好像眼前这个人不是三老爷,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话出自别人的口倒还罢了,出自三老爷的口,她咋听咋不像。这是那个爱她的三老爷说的话?她不相信,她说:“你再说一遍!”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白永和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说这话寒不寒心?我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贞操给了你,你不知道?我把一个女人最纯洁的心给了你,你难道忘了吗?你怎么能说这样少心无肝的话?”
柳含嫣说这话的时候,捶胸顿足,很有些痛不欲生的样子。白永和见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心急鲁莽,只好温言相劝道:“我不是为你的事着急吗?他既然敢来寻衅闹事,总是你有把柄在他手里,只有搞清楚来龙去脉,才能对症下药,是不是这个理?”
柳含嫣强忍悲痛,把事情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和在汉口出逃路上说的一模一样,白永和半晌无语。心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又想不妥。赶他容易,但要做得在理,输了理,就丢了脸面。眼看天擦黑了,这个无赖还在那里等着,要是再找上门来胡闹,那就惨了。柳含嫣的名声就会在不明不白中贬值,我白永和也会变成勾引良家妇女的下贱之人。想到这里,他倒感谢起滑老爷不上门闹事的“文闹”来。此事关系重大,不宜拖延,作为负责任的丈夫,他要尽自己所能把影响降至最小。便对柳含嫣说:“我去会一会这位滑老爷。”
柳含嫣忧心忡忡地说:“您有办法了?”
白永和胸有成竹地说:“相机行事,临场发挥,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柳含嫣见男人有了主张,平添一半信心,抱歉地说:“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甚时候了,还说这话?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