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来到关村,落座在“三和聚”,准备了一桌菜,让小二请滑老爷赴宴。
滑老爷果然慷慨,一请就到。进得门来,彼此客套几句,分宾主坐定。天黑掌了灯,灯是挂在空中的由多支蜡烛组成的荷花灯,照耀得窑洞明光光、亮堂堂。滑老爷环视左右,窑墙刷得雪白,墙裙用桐油漆了。当中摆了两张八仙桌,每张配着八把椅子,椅子靠背雕刻着花鸟鱼虫,桌椅都是暗红色,看样子是楠木的,非有力之家没有这等摆设。滑老爷一时找不到好说的,就没话找话地问:“三老爷,你家的饭馆虽是窑洞,但不失典雅,开眼界,开眼界。”
白永和说:“山村寒窑,哪里顶得上您的洋楼豪宅?不过,我要告诉您,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地方。”
“这么说,今天我是贵客了?”
“您说呢?”
二人相视笑了起来。
店掌柜和小二满了酒,酒过三巡,白永和屏退了左右。
白永和和滑老爷划拳喝酒,各有输赢,不多时一壶上好的老白汾就下了肚,人虽然还清醒着,但已是酒酣耳热。白永和喊小二再温一壶,滑老爷推辞说不胜酒力。白永和说:“办过洋务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哪能在山村野夫面前怯阵?来来来,酒上来了,再喝。”
两人又喝了几杯,白永和见滑老爷有些飘飘然,说话也不利索,心想是时候了,就问滑老爷:“滑老爷大驾光临贫地,有何贵干?”
滑老爷被将了一军:他怎么装疯卖傻,明知故问呢?
“难道您太太没跟您说过?”
“她只是说您是她以前的主人,让我好好招待,并没说别的。”
“真的没说?”
“真的没说。”
“那好,我给您说。您太太柳含嫣是我买来的用人,她不辞而别,我应不应该找她回去?”
“叫我说不应该。”
“为什么?”
“因为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她还没有和我解除主雇关系呢,倒先做了您的太太,她本来应该是我的太太呢!”
白永和拍案而起:“你说甚?你再说一遍!”
滑老爷见白永和动了怒,知道话说过了。他没有直接回答白永和,而是带点调侃的腔调说:“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只是时辰不到,没能圆房罢了。就要到手的桃子让你摘了,得了便宜不感谢,还质问起我来了。”
“那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居心不良,想强娶豪夺!”
“我的用人能不听我使唤?为了她,我花了多少银子供她上学,为了她,我还私下里给过她五千两银子,为了她——”
滑老爷还要往下说的时候,被白永和把话截断:“你纵然有千个‘为’,万个‘为’,只有一个‘为’,那就是为了你一步步占有她!”
“不能这么说吧?你问问含嫣,我对她怎么样?”
“即使你为她有所付出,那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滑老爷见白永和如此蔑视他,气得跳了三跳,指着白永和的鼻子说:“你,你,你,柳含嫣没良心,你更没良心,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你们真是臭味相投!为了含嫣,我得罪了太太,被告了状,革了职,抄了家,众叛亲离,落了个人财两空……这才起心到北京来找柳含嫣……”
滑老爷看见白永和横眉冷对,眼里寒光闪闪,就怵了几分。毕竟人家是柳含嫣正儿八经的丈夫,毕竟人家是地头蛇,所以,下面的话不敢照实说了。“到了北京,才知道柳含嫣名花有主,高攀你白老爷了。我又朝永和关寻来,不想在路上遇到强盗,把身上的钱搜了个精光,你说我可怜不可怜!在汉口混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穷得只剩一把骨头,哎呀,我怎么活到这种地步!”
滑老爷又哭,又说,还不时端起酒盅猛喝两口。不知是泪还是鼻涕,不知是酒还是口水,涂抹得那张冬瓜脸上一派狼藉。
白永和终于听出滑老爷的弦外之音。人到了这个份上也真可怜,白永和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就痛快地说:“看来,你是想要钱,那就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要挟人呢!”
“我只有这点本钱了,一辈子没为下几个人,只有在柳含嫣这里积了点德,才敢壮着胆子说话。”
“说吧,要多少钱?”
“不多,那年我给了她五千两银子,如今还我五千大洋,从此你我两清,永无瓜葛。”
“你也太狠了吧?”
“那你看给多少?”
白永和伸了一根指头。
“一千?你也太抠了吧?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住在你白记客栈不走了,有吃有住,我怕什么?”
白永和想,滑老爷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要想利索了事,就得花钱消灾。他给滑老爷倒了一杯酒,两人对着喝了。白永和仗着酒力说:“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滑老爷见有门,顺溜地应道:“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一定会君子相报。你说!”
“我要你把那张卖身契还我。”
“什么?这和五千大洋有什么关系?”
“不仅有关系,而且大有关系。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柳含嫣还没有和你解除主雇关系吗?我要用钱买回这张卖身契,只有这样,才算两清!”
“那不行,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既是这样,白某告辞,恕不奉陪!”白永和站起身扭头就走。
滑老爷滑到骨子里去了。他之所以不答应交出卖身契,自有他的小九九。对他来说,卖身契就是一块敲门砖、一棵摇钱树,需要了就来敲诈你。滑老爷见白永和要走,急忙拉住白永和的衣襟,诡谲而神气地说:“别走,有话好商量嘛。既然你提出一个条件,我也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我只要你一千大洋,外贴一纸契约。”
“你说。”
“听说白老爷水性极好,可以河里救人,浪里捞船。我的条件不高,只你,只我,只要今夜送我过了河,就是吃自己屙下的也没说的!”
白永和没有表态。看来滑老爷比泥鳅还滑,想出绝招吓倒我。如果不答应,钱扔了,事情还是了不了;如果答应他,无异于玩命。现在正值雨季,河宽,流急,浪大,漫不说带人过河,就是孤身泅渡,也非易事,更何况是夜渡黄河!
滑老爷见白永和沉默了,以为吓倒了白永和,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害怕了吧?依我说这事就算了,给我五千大洋走人。”
“只怕没那么容易,我送你过河!”白永和别无退路,是铁了心的坚决。
滑老爷一听,礼帽戴上又摘去,文明棍在地上点得“笃笃”响:“白老爷,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哩!”
“既然惜命,谁让你出此瞎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永和把滑老爷重新摁在座上,说要出去方便方便。滑老爷频举酒杯,后悔不迭地叹道:“唉,我这是没病揽得害伤寒哩,多此一举,多此一举嘛!”
等了好长时间,滑老爷思谋白永和是下了软蛋,打了退堂鼓,溜号了吧。就戴上礼帽,拄上文明棍,摸了摸胡须,面带神气,站起来要走。刚开门,迎面走来白永和,不得已,返回来,再坐下,等候白永和发话。
白永和举起酒杯道:“来,滑老爷,再对三杯,我送你过河。”
“什么,你真的要送?”
“白某向来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不是吓唬人吧?”
“来,干!”
两人连干三杯,白永和站起就走,滑老爷随后紧跟,出了饭馆。
白永和问:“有行李吗?”
滑老爷说:“几件不当紧的衣服,不要了,就当土匪抢了。”
二人相随来到渡口,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等候。
白永和问:“准备好了吗?”
财旺说准备好了,并说:“三老爷,您还是让艄公们送去吧。”
白葫芦和白狗蛋说:“三老爷,我们去吧!”
滑老爷就势说道:“那可不行,说好的白老爷亲自送我,你们送了不算数!”
滑老爷本是想借众人之口阻止白永和的冒险行动,谁知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激起白永和的胆量。
白永和检查了筏子,这是用四个小混筒组成的筏子,上面刚好能坐一个人。白永和指着筏子说:“请上。”
滑老爷见事情已无挽回的可能,也就抱着视死如归的气概上了筏子。
白永和又吩咐众人:“把他用绳子绑了。”
众人要绑滑老爷时,滑老爷忽然想到这是要加害于他,就扯着嗓子叫喊:“我不要绑,你们要做什么?”
财旺说:“送你过河。”
白葫芦说:“不绑你,掉到河里,可没人捞!”
这些人仿佛绿林中人,一个个冷酷无情。滑老爷想。
白永和脱了衣裳,只穿一个裤头,把混筒上的牵绳斜搭在肩上,然后从腿胯穿过,他伏在另一只混筒上,说声走,滑老爷的混筒就随着白永和的游动款款地移动起来。
月儿悬在中天,洒下一河清辉。白永和凭借着月色,隐约能够分辨出水路。河水哗哗响着,听响声也知道水流湍急。滑老爷在筏子上注视着白永和的一举一动,现在,他已经不怀疑白永和的本领,他不放心的是,白永和会不会在半路上摔了他,把他葬身黄河。他见白永和不往对面游而是朝上水游,心里一急,发出叫驴般的吼叫:“白老爷,您喝多了吧?应该朝对面游,怎么朝上水游开了?”
“你才喝多了!坐你的筏子好了,管那么多做甚!”
白永和吃力地继续往上水游去。他利用混筒的浮力,双臂如桨,双脚如翼,不停地划着,蹬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倍于正常横渡黄河的力气。滑老爷虽然不识水性,但他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过来一个浪,筏子剧烈地颠簸了几下,他也跟着剧烈地颠簸起来。好不容易平静了,又过来一个大浪,筏子几乎就要颠覆,他侧着身子,就要往后掉,吓得哭爹吼娘,大声喊叫:“就算我下了软蛋行不行?我不过河去了。”白永和哪能由着他,上了阎王道,没有回头时。就用牵绳来回摆动,避峰躲浪,筏子才化险为夷。滑老爷暗自思忖:刚才还和白老爷争斗置气,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什么也不想要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过河,就谢天谢地。人,有时贱得很,平时把钱看得比命还要紧,不到黄河心不死,一旦到了黄河,才真真切切地想落泪。为什么可以同患难,因为你的性命就在他手里捏着,只有同舟共济,才能到达彼岸。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筏子掉了头,速度也快了起来。潜伏在心底的恐惧感又歇斯底里发作起来:“白老爷,白老爷……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让浪冲了下来?不行的话早收摊,后悔还来得及,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
滑老爷像蝎子蜇了嘴,再不吭声。
滑老爷的感觉对头,筏子是往下漂的。白永和凭着他的良好水功,硬是把筏子斜刺里往上蹿了一大截,看看到了适当地方,就掉头斜着西行,就像从房檐的正面爬到房脊,再从房脊往背面的房檐溜一样。黄河渡船也是这样,因为水流湍急,要想直来直去,过去就靠不了码头,只能上水再下水,才能准确靠岸,这样的本事,只有熟悉水路的黄河汉子才能应付得了。对白永和来说,这样的活计平生还是第一次,所以,这无异于一场生死博弈。不只是滑老爷紧张,白永和也一样把弦绷得老紧。不过,滑老爷的紧张表现在心慌意乱上,白永和的紧张则体现在神情专注上。滑老爷的紧张是为了自己,白永和的紧张不只是自己,还有身后这位死乞白赖的落魄者。不多时,筏子靠了岸。滑老爷圪皱在一起的眉眼终于松弛下来,复了位。与此同时,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感涌上心头。白永和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他赌赢了。就怀着胜利者的心态,像释放囚徒似的把滑老爷解开,拉他上了岸。后边紧跟着的两个人也游到岸边,这是白家的艄公白葫芦和白狗蛋,他们是来护送三老爷的。白永和让白葫芦解开他的那只混筒,从里边倒出一堆大洋来,擦着火柴,打了一堆火,一来是给对岸报信,二来是让滑老爷借光清点。白永和说:“点清了,整一千。”
滑老爷上了岸,静了心,心里就有些后悔,悔不该和白老爷赌这一把。可是,事已至此,他的戏也演到了尽头。他没有清点就把钱装进一个口袋里,并从怀里取出那张卖身契给了白永和。白永和就着火的光亮仔细看了,原来上边写着:甲方因无力偿还乙方纹银五十两,甲方愿将养女柳含嫣卖身抵债云云。白永和收了,用油纸裹好,装进混筒里,对滑老爷说:“前边不远就是杨家客栈,你可到那里去投宿。好了,告辞!”
滑老爷的礼帽过河时给风刮走了,墨镜也不知落在哪里,文明棍过河时可能就没带上筏子,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好在一身西装还在,多少能装点门面。更何况手里有了钱,心里镇定了些。但此时的他内心矛盾,何去何从,茫然无计。他略微愣了愣,不无感叹地说:“白老爷,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平生让我青眼相看的人没几个,你是其中的一位。含嫣眼力不错,嫁给你是她一辈子的福气!祝福你们!对不起,在你面前献丑了!”
说罢,扭头走了。谁知,第二天滑老爷又坐船过了永和关,仍旧住在白记客栈。白掌柜问起缘由,原来他并不是延安人,他是山西绛州人。正如白永和猜想,来永和关本意是乞讨一点银钱。他并无意过河,只是突发奇想,想以此吓倒白永和,多得一笔钱。不想,白永和将计就计,让他输了个心服口服。
白永和几个下水回返。回去时,白永和穿了衣裳,坐着筏子,白葫芦和白狗蛋牵着游,不费力气就回到了东岸。早在岸边哭死哭活的柳含嫣,见三老爷回来,什么也顾不得,一下扑到男人身上,眼泪“唰唰”地夺眶而出,双手在白永和身上乱捶乱打:“天下再没有赌可打,谁让你和他打这个要命的赌去了?谁让你……”
白永和轻轻抚摸着柳含嫣的脸说:“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心里有数,只是他太小看人。咱永和关的人输了啥,也不能输了志气,没有啥,也不能没有胆量!”
白永和从白葫芦手里接过卖身契,交给柳含嫣,说:“你终于解脱了,没事了。”
柳含嫣从来没见过她的卖身契,借着灯光粗粗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撕了个粉碎,朝黄河里抛去,纸屑很快就被咆哮的流水吞噬殆尽。柳含嫣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白永和,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挽起白永和的胳膊,觉得他浑身发抖,才想起在河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怕是冻着了。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给白永和披上,亲昵地说:“三老爷,我们回家去吧。”
白永和点了点头,深深瞥了柳含嫣一眼,他想:今晚的事,虽然冒险,但也值得,我终于为深情厚谊的柳含嫣做了一点事情。
西斜的月儿把白永和与柳含嫣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但他们却觉得彼此的距离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