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永和关,还是延水关,凡经历过民国十三年那场罕见大旱的人,若干年后谈论起来,仍然惨象在目,记忆犹新。
在白永和的记忆里,那年天气特别怪。开年后一直是西北风当家,白天刮了黑夜刮,上月刮了下月刮,刮得没完没了。刮得厉害时,天没了天的样子,混沌一片;日头没了日头的样子,仿佛是一颗少气无力的蛋黄色皮球。一旦风停了,日头又像火球吐焰,**裸地把人往死里晒。云不兴,雨不至,草不长,禾难种。白永和领上永和关的人祈雨,祈来的是晴天红日头;杨福来领上延水关的人跳神,却扬起了一场大风。大旱不过五月十三,过了六月六还不见动静。老年人说,老天没了人性,不管人的死活了。连黄河也少气无力地呜咽着,瘦得就要驮不动过往的船只。
河瘦了,人也瘦了。白鹤年老相挂在脸上,也写在身上。年年过年听到的一句话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他却说是“天增岁月人增瘦”。那根宝贝辫子越来越不成气候,从花白变成了雪白还不说,且越来越稀,越来越细,越来越短。白敬斋没大没小,总爱称他“几根发”。白鹤年火了,索性把辫子盘在头顶。虽然天很热,他还穿着夹袄,外边套着坎肩,腿上依然穿着套裤,就是那种只有裤腿没有裤裆的裤套。一个人去不了关村,只能见天在九十眼窑院里毫无目的地乱转。见了老年人,坐在窑院宽敞处拉拉家常,说说前朝古代的事。有合脾气的,就地画了棋盘,玩起掐方或老虎吃绵羊的游戏。赢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输了,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全没了尊卑老小之分。对于家事,他懒得过问。其实,他一阵精明,一阵糊涂,想问也不知问处,问了又能顶甚用?凡事由着三娃和柳含嫣去做,省点心安度晚年。
这天,白鹤年闲得无聊,坐在一棵比他还要苍老的枣树下眯着眼养神。枣树老而弥坚,依旧挂着稠稠的青枣,枣树上时而有蝉“吱吱”鸣叫,叫得他心烦。他想去驱赶,伸不出胳膊,迈不动腿。人活到这个份上,连一个小虫子也治不了,只好任由它聒噪。听见有人咳嗽唾痰,气喘吁吁,声音越来越近,知道是堂侄白敬斋来了。白敬斋拄了根枣木棍子,棍子弯着腰,人也弯着腰,一如风吹柳叶一样,身不由己地摇摇晃晃。白鹤年说:“敬斋,过来说话。”
白敬斋应了一声,乖乖地靠白鹤年坐下。
白鹤年说:“敬斋,你七十多,我八十多,村里人都说咱俩是老寿星,我看咱们还真是有福气的老汉汉。”
白敬斋“啊”了一声,心想:还有福气呢,我哪能比得上您老人家?忙附和说:“啊啊,您是大寿星,我是小寿星,大寿星有大福气,小寿星有小福气。”
“甚大甚小的,都有福气。”
“对,对,都有福气。”
“光阴过得真快呀,才记得下河耍水,上山偷枣,爬树掏鸟,不觉得就成了七老八十的人了。”
“是呀,岁月不饶人,你不想老也不行。”觉得说的不大得体,又说,“以侄子看,您老会长命百岁呢。”
“能过了米寿就不赖,还长命百岁哩。”
“叔叔命大福大,怎么说也是九十地里的寿星。今年我七十三,是一个坎呀,不知过得了过不了。”说着,哆哆嗦嗦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
“尽说胡话!我过来了,你就能过得了,照叔叔的样好好活着。你看这棵枣树,是咱祖宗来永和关那年栽的,应该有四百岁了吧。人说猫老不逼鼠,人老四根柴,你看它,身老心不老,照旧开花结果。咱要是能沾它点福气多好!多活几年,看看三娃的威风!”
“是呀,是呀。三娃是个人才,可惜没赶上好时候,要不,他早就升州迁府,少说也做个道台。您老还不是跟上吃香喝辣,哪里还认得我这个侄儿?”
“看你说的,三娃要是发了,还能忘得了你?唉,时也,命也,命里注定没那个官星。可也好,没做学问,做了生意,遂了我的愿。”
“嗯。人有了学问,做甚也不差。我看,三娃终究是干大事的材料!”
“唉,贵人多磨难,三娃自当了这个家就不顺,才闹腾得有了眉眼,天年又不凑劲,半年了,连一滴雨也没下。听说米价一斗从两角钱涨成一块大洋,照此下去,还不涨到天上去?这可怎么办呢?”
“咱村本来土地少,人家存粮也不多。眼下,有的人家青黄不接,准备迁居呢!”
白鹤年一听有人迁居,如同挨了一棍,强直起身子叫道:“你说甚?谁要离开永和关?”
“这不是甚新鲜事,关村里候娃家,来管家,交脐子锁家,都打点起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背井离乡。就说咱九十眼窑院,也不是没人琢磨这事。”
“这恐怕不大好吧?要是平常年份,要走也就走了,没人说甚。遇着灾年,要走可就有了说头,三娃就得寻思寻思,设法安定人心。”
“叔叔说得对。不过呢,树挪死,人挪活。再说,咱永和关村小地窄,一个渡口又养活不了多少人,人满为患,水满则溢,每隔二三十年就要往外迁一批。叔叔,您还记得在您手里迁走多少人?”
白鹤年捋着胡须,闭目思量,少顷才说:“少说也有百十来口吧。”
“对呀,即便是一姓人,也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四百年不知迁走多少白家子孙,永和县到处是白姓人,要不人家叫咱白半县呢!”
“是这个理。可是眼下天不下雨,人心惶惶,连陕西那边的人都过山西逃荒来了,总得安抚人吧。”
“叔叔说得在理。公家管不了,咱自己管自己。要不你和三娃说说,叫他想个法子?”
“僧多粥少,狼多肉少,能有甚好法子?咱只能替他干着急,没法!”停了片刻,又说,“来来来,还是掐咱们的方吧。”
白敬斋眼力尚好,每次掐方,总是他画棋盘。听叔叔要掐方,早在地上画开了。白鹤年视力不佳,费劲蛮力地用线绳绑了少胳膊缺腿的老花镜,待套在头上时(白永和在外面买了新款眼镜,他舍不得戴,说留着三娃老了时戴,还能省两个钱),白敬斋已经画好棋盘在那里等着。于是,叔叔先侄儿后地掐起来。只有在这时,两颗苍老的心才会游离于尘世之外,锁定在小小的方格里,锁定在童心和儿戏中。
白鹤年在外面掐方,白贾氏在家里念佛,除了念经敬佛,懒得走动。她的重孙子们,大娃、二娃家的,或娶或嫁都有了归宿。三娃的三个孩子,如霞念了北京燕京大学,如玉念了省立国民师范,最小的如意,也在永和关小学堂快毕业了,说话就要上中学。白贾氏百无聊赖,和白鹤年又说不到一起,每日里除了让孙儿和他们的媳妇轮流过来坐坐,不是闭目养神,就是坐禅静修。
白永和一身白府绸衫裤,打着黑色裹腿,脚穿千层底布鞋,手摇纸扇走了进来。见奶奶正在做功课,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身后传来“三娃,是你吗”的问话。是奶奶叫他,就又踅了回来。
“奶奶,您老人家耳朵真灵,闭着眼也能知道是我。”
“听了几十年,还不知道你。漫不说走路轻重快慢,就连你出气粗细都能听出来!”
白贾氏住在一进两开的边窑,门开在侧面,通头长炕挨着硕大的窗户,天窗开着,窑里既凉快,又明快。她连鞋坐在席子上,两床铺盖打成卷,靠墙根放了,绵羊毛擀得毡和油布都卷了起来,只有在睡觉时才派上用场。不只是爱惜,也为了方便。本不习惯穷酸气的白贾氏,受白鹤年的影响,也不得不随人俯仰、因陋就简地过日子。
白贾氏看三娃这身打扮,汗水津津的样子,也知道外面是火辣辣的毒日头,火辣辣的天。
白贾氏说:“你看这天,要人的好看哩!我见天在家求神保佑,都不济事,不知道要旱出个甚眉眼哩!”
白永和说:“咱这地方,十年九旱,遇上一年不旱,还涝个没完。天旱雨涝没收成,有甚法!”
“老天高高在上,由不了咱,任凭它去吧。眼下人心惶惶,灾民成群,安抚人心的事咱总得办吧。”
“办着哩。昨天在白记客栈设了粥棚,专门救助过往的难民。老天再旱下去,咱纵有天大本事,也管不了天下灾民呀!再说,延水关那边的人也过河来借粮,十家九亲,谁家能不借,借得多了,咱永和关的人反倒成了缺粮户。”
“咱管不了天下,管自家总能行吧,咱白家有了粮,才好接济人家。”
“奶奶说得对,孙儿不是正在想法吗?”
奶奶、孙子闲扯了一会儿,散了。
白永和路过大枣树时,看见爷爷和敬斋叔正在专心致志地掐方,就凑到跟前看热闹。爷爷人老眼花,棋子下不到地方,让敬斋叔掐得七零八落,剩下几个残兵败将,还在那里负隅顽抗。这样力量悬殊的对局,早让白敬斋不耐烦了,又不敢擅自作罢,只得窝烦地陪着玩。见白永和来了,求救地说:“三娃,你看看,我叔输给你叔了,还不认输!”
白永和看了看棋,笑而不答。心想,游戏场里无大小,反正都是叔叔,谁输谁赢还不是一回事。
又一想,不是一回事。爷爷性犟好胜,即使被人家赶尽杀绝,也不认输。一般人都不愿与他过招,没那个耐性,也没那个时间,也就是性情温良的敬斋叔……向人向不过理,白永和笑着对爷爷说:“爷爷,这局输了,重来吧。”
“甚?输了?要说输,我还有子,项羽输就输在认输认得太早,他手里还有三千江东子弟,为何不能卷土重来?人情如纸,世事如棋,这掐方和世事人情一样,脸皮要厚,心劲不倒,才能赢。这一局我输了,下一局输的就是你叔,信不信?”
谁也没有附和他。
白敬斋干咽了口唾沫,没有说甚。听老太爷说还要下,十分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只好一面摆棋,一面和白永和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呱,借以分散老爷子的注意力。说着说着,就说到天旱无雨人外流的事上。一下触动了白鹤年的神经,停下他手中的棋子,冲着白永和说:“你敬斋叔的担忧,也是爷爷的担忧啊,人们想走,谁也挡不住,但总不能落个吃不饱肚子被迫出走的名声。你得动点脑子,要走,总得让吃饱肚子走才行!”
白敬斋附和道:“我叔说得对,世事如棋局局新。世事难料,棋势莫测,如同我们掐方,棋子往哪儿下才能胜算,可得掂量掂量。以我对你多年的观察,你不会坐视不管,而且早就成竹在胸,是吧?”
“不瞒叔叔,侄儿正在筹划。你们耍吧,我走了。”
白鹤年见三娃走了,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知搁在心里没有,就没有了耍的心思。毕竟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他不能不想,回头还要和三娃说说,千万不能坐视不管。白敬斋见叔叔走了神,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叔叔,回窑里吧?”
白鹤年应了一声,两人一南一北,摇摇晃晃地走了。
老枣树下恢复了平静。微风吹过,枝晃叶动,青青的枣子也不安分起来。更不安分的,是盘踞在树上的蝉们,聒噪得没完没了。时至晌午,九十眼窑院不见了人影,这大热的天,白家老少都钻进窑洞里纳凉去了。只有燕子在窑院里飞来飞去,不时传来哺雏的呢喃声。
财旺乘第一趟船过了河,朝杨家走去。此行是受三老爷之托,邀约杨掌柜来永和关共商大事。
杨福来年近六旬,岁月的沧桑刻在日渐臃肿的脸上,写在大腹便便的肚上。自果子红来家后,他总算过上了有妻有女有孙的团圆日子,在桑榆之年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因而,一应家务交给爱丹打理,只有在遇到大事时才出面问问。再说,这几年杨家的生意日渐萎缩,没有什么大事、难事要他处理,有爱丹就足够了。
虽说这样,至今仍没有归宿的爱丹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人们长时间不见爱丹口中的男人归来,又长时间不见爱丹改嫁,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了,什么样的难听话都说了出来,杨家人只好装聋作哑地活着。时间长了,议论的人没有了兴趣,被议论的人习以为常,村里人依旧抬举爱丹,恭维杨掌柜。就这样,本来想迁出延水关的爱丹反而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孤闷难耐时,就叫来从前的使女、早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排排做伴,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借以打发时日。
这些年,白三奴一直心事重重,又不能不任劳任怨。永和关回不去,别的地方不想去,他只想守着爱丹,围着爱丹消磨时光。虽然得不到爱丹,但在爱丹左右,听爱丹指使,看爱丹脸色,逗爱丹高兴,几乎成了他的人生乐趣。老娘去了,老爹逝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只有爱丹不嫌不弃地留他在身旁,这也是一种幸福。
杨扬上了榆林中学,他天资聪明,学习用功,每考下来,不是头名就是二名,他不仅是爱丹的希望所在,更是望孙成龙的杨福来的希望所在。当然,杨福来和爱丹所希望的,也是果子红所盼望的。一家人没有二心,这个光景大面上还能过得去。
白三奴熬成了管家。他接待了财旺,又带上财旺见了爱丹。财旺有几年没见三少奶奶,眼前的三少奶奶和从前的三少奶奶好像没有两样,快四十岁的人,除了身体有点发福,眉眼还是那么好看,气质还是那么优雅。
爱丹慢悠悠地问:“财旺,这么多年也没来往,今天登门,该不会是专程看我来吧?”
财旺慌得站起身作揖道:“早想看望三少奶奶,就是抽不出身。今天来,除了看望您,还有一件事。”
“啊?有甚吩咐,说吧。”
“看三少奶奶说的,我一个下人,只有听三少奶奶的吩咐,哪里敢没大没小胡乱编排呢!是这样,我家三老爷请杨掌柜过河去叙谈。”
“甚事?”
“我也不知,反正是关乎两家的大事。”
“急吗?”
“不能说十万火急,也算是刻不容缓!今日晌午,三老爷在三和聚设宴恭候!”
“回你家三老爷,就说既是三老爷相请,杨家没有不去的道理,白管家你先走一步,杨掌柜随后就到。”
爱丹本来要和爸爸商量来着,转念一想,与三少爷好多年没有见面,何不趁这个机会晤谈,一解相思之苦?再说,爸爸不一定能践约,即使践约,商议出什么事来,还不是由自己去办。这又不是私事,公事公办,两家主事人会商,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就给妈妈说:“我和三奴去渡口看看,饭熟了你们先吃,不要等。”
十多年了,爱丹第一次登上去永和关的船,第一次踏上永和关的土地。一切似曾相识,又那么陌生。就要和昔日的丈夫会面,她的心不安分得要往外蹦,越近三和聚,越是厉害。财旺在三和聚门外迎候,见来的不是杨掌柜而是三少奶奶,不禁大吃一惊,忙折回去通报三老爷,好叫他有个准备。
白永和听说爱丹来了,先是吃惊,继而窃喜,随之犯愁,怎么会是她呢?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只是沉吟不语。财旺急了,说:“三老爷,有理不打上门客。人家已经到了门口……”
白永和这才整了整衣帽,大大方方出门迎接。
兴许是兴奋,兴许是羞涩,兴许是难堪,迎者与被迎者的目光刚一交会,一股热流便在彼此身上游走,心儿也狂跳不止,他们像酒性发作的饮者,两个白脸霎时成了红脸。一个慌乱地避开对方,一个腼腆地低下了头。虽是瞬间工夫,他们的窘态却没有逃过两个管家的眼睛。白永和下意识地保持平静,朝着依旧挂着赧颜的爱丹说:“你,你来了?请!”
爱丹温馨而柔声地回道:“没想到吧?三少爷。”
白永和听了,心里**起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他只“啊”了一下,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爱丹先行。
爱丹忐忑不安地朝前走着。她在白家时从没有涉足这里,所以一切都觉得新鲜。
白永和不便与爱丹同行,有意落后爱丹两步。财旺陪着三奴走在后边。三奴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失落、惆怅感一齐涌上心头。忽然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脸上隐隐现出自嘲的表情:河东长了三十岁的他,后半辈子没准撂在河西了。
进了三和聚,分宾主坐了,财旺和三奴站在各自主人身后。面对从前的丈夫,爱丹既不敢正视,也不敢发问,心慌的能离了窝,意乱的能走了马。面对从前的东家,三奴更不敢正眼相看,戏文里“四郎探母”忠孝难以两全的尴尬在他身上重演。
酒宴开始,财旺给二位主子满上酒,白永和挥挥手,示意他下去。爱丹突然想到什么,说:“今天破个例,就让二位管家一块用餐吧。”
白永和略微犹豫,忙会心地笑了笑说:“好,好,一块吃,一块议吧。”
财旺和三奴这才入席就座。众人频频举杯。爱丹现在也能喝酒了,连对三杯,面不改色,令白永和与财旺咋舌。
酒是壮胆的神祇。三杯酒下肚,爱丹的矜持和腼腆消失了,话匣子就此打开:“三老爷一定纳闷吧,你请的是杨掌柜,可是却来了杨爱丹。我是替家父来的,不管谁来了都一样。你说吧,有甚要紧事?”
白永和早就听说爱丹替父管家,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注定是要和昔日的妻子晤谈。白永和就把合伙去包头籴粮救急的设想说了。
爱丹寻思,虽说两家曾经有过是非恩怨,但秦晋之好一家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如今三老爷主动提出合伙籴粮,共度饥荒,不用说是功德之举,杨家还有什么说的!就慷慨答应道:“三老爷所说,也正是我杨家所想。不过您久在商界,耳目灵通,凡事高人一筹,我佩服您的远见卓识,也感谢您能提携我们。我也听说包头是河套和归化一带粮油集散地,谷物便宜,贩来救急,是两利之事。只是路途遥远,我心里没数。三老爷说可行,那就是可行了,一切听您的吩咐就是。”
白永和没想到爱丹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全力支持,原来的担忧顷刻消解。说:“白家在碛口有长船,杨家眼下没有长船,或雇,或租,或买,都可以,一块采买,结伴而行,互相照应,运多运少,全在各家。你看怎么样?”
“我看行。容我回去给家父禀知,有什么事让三奴过来转达,怎么样?”
“好。天下大饥,人心浮动,要做,就做好;要做,还要做早!”
“好。就这样吧。您……”爱丹欲言又止。
白永和不知她要说什么,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爱丹。
爱丹扫了一眼三奴和财旺,二人会意,退下。
白永和说:“还有甚事?”
爱丹忧郁的双眼泛起光泽。说:“没甚了。您近来还好吧?嫂夫人也好吧?”
白永和说:“承你问起,都好着哩!你呢,没再瞅下个人家?”
爱丹“唉”了一声,泪水就在眼眶里来回滚动。
白永和知道问到爱丹的痛处,就换了个话题说:“二老都好吧?”
“好,好。”爱丹应承得有点勉强,是否还有不尽之意。
白永和忽然想到爱丹的娃,这是她的**,自己怎么能不问起呢,就特别关注地问:“你的娃,好像叫杨扬,长高了吧?”
爱丹噙着的泪挤了出来,用手帕拭了拭,脸上露出些许爽意:“长高啦,足有你高。”爱丹一语双关,有着某种不为白永和悟会的暗示。又说:“在榆林上中学呢,人听话,肯用功,成绩总在前一二名。”
白永和闹了半生学问,对学业的事特别敏感。听说杨扬学习上进,心里由衷高兴,爱丹婚姻不如意,儿子倒挺争气,也算是安慰和补偿,就附和说:“那就好,那就好。将来上大学,成大事,给你争光!”
“谁晓得呢,但愿他像您一样,做一等的学问,做一等的人。”爱丹兴之所至,由不得又把儿子和白永和作比。
“我算甚?文不成,武不就,做了个小生意人,还做不成样子。”
爱丹不言语了,只是脉脉含情地看着白永和。白永和脸上发烫,心神不安,竭力回避两汪秋波的缠绵,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白永和愈是回避,爱丹愈是放肆,如同老虎见了绵羊,一个怕,一个威,一个退,一个逼。两汪秋波像两盏燃烧的灯,袭得白永和睁不开眼。渐渐地,两盏灯越烧越旺,成了两把火炬,直朝白永和逼来。等白永和醒过神来,他已经成了“老虎”的俘虏。爱丹一如当年枕上撒娇那样,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白永和被爱丹突然失控的举动吓坏了。要脱身不合适,那样会伤害爱丹。一时间,他成了一根木头棍,任由爱丹摆弄着。
一想到和爱丹卿卿我我的过去,欲火也禁不住升腾起来。他搂住爱丹,正准备将亲热进行下去时,却像提线木偶被人拽了一把,爱丹盼望的动作没有如愿以偿。
提线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永和自己。
看见爱丹,眼前就浮现出柳含嫣,他既不能伤害眼前的这个女人,更要为家中的那个女人负责。他虽与爱丹有旧,但形同陌路,前妻虽好,与己无关,无关的人不能给她有关的东西,这是他做人的底线。一想起他的柳含嫣,心里自然有了某种排斥力。爱丹渴望更大的风暴降临,却落了个难堪的冷场。
一瓢凉水把爱丹的欲火浇灭,也把她的理智浇醒。她整了整头发脸面,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有些冲动……不过,我没变,您也没变,您还是那个样,我为有那一段情缘高兴,也替柳含嫣放心!”
白永和顿了顿,他感叹于爱丹一往情深。世上有两个女人或明或暗地同时爱着他,这是幸福,还是悲哀?他说不清楚。他声调徐缓却又清晰地说:“没有甚。我们都没变,变了的是时空和对象。你我都是好人!”
暴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外面等着的两位管家心照不宣地以为他们俩要重温旧好,得些工夫。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出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谁也来不及多想,迎了上去。
爱丹有些恋恋不舍地说:“我们——走了。”
白永和心情复杂地说:“恕——不远送。”
白永和目送着爱丹上了船,身影随着渐行渐远的船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彼岸。
一转身,与柳含嫣打了个照面,他的脸“唰”的一下红到脖子根。“含嫣!什么时候来的?”说着做了一个舞台上惯用的邀请动作,“啊,不知夫人驾到,有失远迎,小生这里赔罪了!”
柳含嫣就着白永和的腔调,悻悻地说:“罢了,罢了。一心不能二用,你心里只有对面那个人,哪里能知道我的存在呢!幸亏不是梁祝,要不,还要演一出十八相送呢!”
“你看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只是目送嘛!”
“哎哟哟,目送送到人影没了还不罢休,要是亲送呢,还不送到人家炕头?”
“你这是咋了,比掉在醋坛子里还酸!”
柳含嫣听了,越发拉长了脸,竖起眉眼说:“怕人家吃醋,就不要做曲!”
白永和知道柳含嫣误会了,就温言细语地说:“你误会了。本来,我是邀杨掌柜过来商谈,不想杨掌柜没来,却来了杨爱丹。饭桌上每方两人,明来明去,没甚见不得人的事。不信,你问财旺。”
财旺想,今天这事,既不能怪三太太,更不能怪三老爷,天打地对,凑到一起,瓜田李下的事,遇上谁,能不生疑?就说:“人是我去请的,三太太您也知道。不承想来了三少——杨家小姐,事情谈成,人家就走,就这样。”
柳含嫣本来怕杨掌柜难说话,想来听听动静,必要时助三老爷一把。不想,到关村后,才知道来者是杨爱丹而不是杨掌柜,这是怎么回事?白永和竟然背着她和前妻密会。无名妒火胸中燃烧,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当白永和四人走出三和聚,当白永和站在关村默默为爱丹送行时,就悄悄跟在白永和身后。假如不是白永和痴情相送,她也许不会醋性大发。真相大白,她有些难为情,为自己的小肚鸡肠失悔,就假嗔虚怨地说:“我说的是实事,你说的也不假,我们是石婆婆和石爷爷说话——都是石(实)话。大功告成,你是功臣,回家我给你庆贺庆贺,三老爷!”
白永和哭笑不得,只好跟着柳含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