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两家携手籴粮救灾的事一经传出,两岸人无不拍手称快,粮还没有到手,就有了望梅止渴之效,想外出的不走了,有粮的也肯出手帮人。民以食为天,无粮不稳,有粮不慌,真是天下至理。
择了吉日出行,少不了到老槐树下焚香祷告。延水关那边由白三奴带了几个船工,永和关这边白永和亲自出马,只带了财旺协理。因为白家的船在碛口,一行人到了碛口,住在永和客栈。大掌柜李茂德见东家又要做一件险事,心里不免吃惊。不过他知道,既是三老爷想做的事,劝也是白劝。话说回来,既是三老爷要做的事,还没有一回做不成的。他把包头粮食行情和河漕情况逐一给白永和等说了,并说如果要去,他愿代三老爷前去,三老爷留守碛口。白永和一口回绝了李茂德的建议,说此事关乎两岸几百户人家的身家性命,他得亲自采买,亲自押运才行。李茂德只好听凭三老爷的。因为时间紧,逆水行舟须拉纤而上,费时费力费钱,就没有乘船,一行人沿陆路走了包头。
碛口至包头千里之远,白永和一行人第十天天黑时到达包头,住下后就四处打听行情,逐一比较,订了一部分谷子、一部分麦子。白永和和白三奴都雇了船,船东嫌大同碛滩险流急,只答应送到碛口。白三奴问怎么办,白永和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碛口白家有船,再给他雇船好了。于是,两只丈五船各载三万斤粮食顺流而下,下水时正好河套行了洪,瘦水成了肥水,船行顺畅,只五天时间顺利到达碛口。
白家在碛口有船,即刻把粮装好了。杨家需另雇长船,只得在碛口上岸歇息。白永和和财旺是上过京城下过汉口的人,碛口除了做生意,没什么好看的,一进永和客栈便蒙头大睡。白三奴则不然,为雇船的事不敢分心。谁知,那些长船不是怕过大同碛,就是嫌运费低,总是商量不成。白永和本来是给白三奴露一手的机会,只让店里的一个伙计陪着他雇船,不想这个白三奴优柔寡断,做不成事,这才不得不让李茂德亲自出面给雇好了。船是雇好了,可是过大同碛还得雇过河老艄才行。大同碛位于黄河与湫水河交汇处,明滩暗礁,诡谲莫测,水急浪大,鬼哭神嚎,一不小心,船毁人亡,从古至今不知出过多少事,有谈碛色变之说。所以,长船要过碛,必须雇当地有经验的老艄引渡才行,故碛口又有了专门从事过碛职业的人,称作“过碛老艄”。最有名的老艄是姓李的老艄,要雇他不仅得低下架子请,还得出高价钱。这李老艄穿绸挂缎,吃香喝辣,整天在碛口街上游来摆去,单等着上门生意。
白三奴在李掌柜陪同下,寻找行踪不定的李老艄。从头道街的后街寻到中街,又从中街寻到前街,一路上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眼花缭乱之间不觉走了五六里路,就是没有李老艄的影子。二人又依样逛遍了二道街、三道街,也无半点结果,半天时间,几乎走遍了全碛口,街是清一色的石头街,字号多是前房后窑式的建筑,是个非买即卖,只谈生意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白三奴老早听人说过,今天亲临,才觉得比说得更繁华,听说连烟馆、暗娼、耶稣教堂都有了。狗日的,林大了,什么鸟都有。在晋陕峡谷千里水道上,碛口可以说首屈一指,永和关算甚,延水关又算甚?连人家的脚后跟也抵不上,白三奴边走边想。因为李老艄他既不认识,又不好交涉,只能靠李掌柜带上他跑腿,他倒落了个卖眼享受。
好不容易在碛口最高处的黑龙庙找到李老艄。
原来,黑龙庙准备起戏,李老艄闲来无事,游逛到这里看人家装台口。
李老艄高鼻深眼,中等个头,头戴瓜皮帽,身着长袍马褂,手里捏着两个铁蛋,边来回滚着,边和戏班的人说笑。李茂德李掌柜今非昔比,在碛口也是有脸面的人。纠首和班主见他来了,纷纷和他打招呼,李老艄不能不敷衍着问候一声。
李茂德说:“李老艄神出鬼没,实在难找!”
李老艄只顾和戏子耍笑,正眼也没看,回问道:“李掌柜,寻我有事?”
李茂德说:“既是寻你,定是有事。请您过一趟碛,您看——”
“甚时候?”
“明天一早吧。您看价钱——”李茂德知道,别的老艄过一趟碛两块大洋,他过一趟碛至少得四块。如果是正常年景,四块大洋能买两石麦子,这可不是小生意。李茂德是明知故问,试探李老艄的口气。
李老艄眼珠仁来回滚了几下,说:“这样吧,看到您李大掌柜面上,三两怎么样?几只船?”
李茂德说:“两只。一言为定!”
李老艄说:“咱可说好了,不要银元,要银子。”
民国年后,大洋与银子一样通行,一块大洋和一两银子等值。尽管这样,李老艄总以为银子值钱,所以每揽一宗生意,总要申明一次。
第二天一早,白永和、李老艄等一行人在黄河滩里祈祷了河神,两只长船在李老艄的带领下缓缓离开碛口。
白家的船当先,李老艄就在头船上指挥。船行不多时来到大同碛。李老艄让船先停了,然后到岸上沿河察看水情。
行船人都知道,行船容易分水难,尤其是人称神河的黄河,沿途千难万险,险就险在一个碛上,一不小心,船破人亡。与其说是求神保佑,不如说求人保佑,或者说是千里黄河靠一个老艄保佑,好的老艄就是船的灵魂。别看李老艄平日穿绸挂缎,游来逛去,活儿一到手,绝不含糊。他早就换了一身水手的衣裳,短衫短裤,毛巾裹头,脸上刻满了横纹竖道,赤脚赤腿赤胳膊,肌肉一疙瘩、一疙瘩暴起,使人想起了力气和胆略,想起了岁月和资历。李老艄沿河走了好一阵子,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细察看了大同碛的水纹水线。他从水纹水线揣摩水急水缓,从水纹水线判断水深水浅,这样逐一排除了潜在的隐患,从只有八十来米宽的河道里分辨出要走的航线。心里有了数,便一言不发地上了船,叫众人各就各位,操起舵,铁着脸,吼了一声“起船!”,头船动了起来。李老艄目不转睛,盯着水面动向。所有船工手握棹板,屏声静气,等待李老艄下达口令。船在李老艄指挥下,在惊涛骇浪里颠簸起伏,左冲右突,说时迟,那时快,船夫们觉得只一眨眼工夫,就飞也似的走出了大同碛。白永和是船上唯一的闲人,所以他比谁也看得真切,比谁也提心吊胆。船靠了岸,众人才有工夫喘息擦汗。李老艄扫视了一圈,只见船工们雪白着脸,个个衣裳被溅湿。他摸了摸稀疏的胡须,微微笑了笑,对白永和说道:“没吓着您吧,白东家?”
白永和说:“说不怕是假的,一看见你神情自若的样子,我就有了胆。我们一船人都借了你的胆啊,是不是?”
白疙瘩也是久经风浪的老艄,但每过大同碛每发怵。不过,他和李老艄打交道还是头一回。这是因为白东家押船,李掌柜特意安排的。平日,李掌柜舍不得出大价钱雇李老艄。白疙瘩目睹了李老艄的风采,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白东家说得对,我们是借了您的胆,但愿以后能多多共事。”
李老艄摆了摆手,上了岸,去引渡白三奴那只船过碛。刚才是白三奴在大同碛之上看景,看得胆战心惊。现在轮到白永和他们在大同碛下看景,过来人看景,心中有数,看险不险,不多时,白三奴他们也顺利通过。李老艄上了岸,摆了摆手:“顺风顺水,一路平安啊!”
船工们齐向李老艄挥手告别。掌船老艄操起舵,只听“起船嘞!”一声喊,两只船一前一后,顺流而下。
碛口至永和关大约三百里水路,因为水肥,船行迅捷,第二天傍晚,两只船就停在了各自的码头。见运回了救命的粮食,两岸的人都涌到了码头。河东的柳含嫣、河西的杨爱丹也同时出现在各自的码头,慰问了各自的人。当晚结算清了一应开支,每石粮食还不及当地粮价的一半。人们实在等不及了,白永和决定当晚就船上给分了下去,人口多的户分三五百斤,人口少的分二三百斤不等,有力之家暂时不分。有钱的出钱,无钱的记账,年底破股分红时再扣除,全村人兴高采烈,无一怨言。白永和与柳含嫣、财旺合计了一下,如果天还不下雨,这点粮食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解决过冬之需。要让村民过个平安年,至少还得再跑一趟包头才行。于是,杨、白两家的人又上了路。
第二趟河路跑得并不顺利。一是因为山西南部大旱,去包头贩粮的人越来越多,把粮价抬了上去。每石从一个月前的四块大洋增至六块大洋。二是雇船太贵,杨家不得不买了一艘丈五船。三是包头、宁夏一带没有行洪,成了瘦水行船,船行缓慢,你急它不急。四是因为三老爷白永和没有亲去,遇到事情,财旺和白三奴不免相互推诿。好在十多天后,总算平安地到了碛口。因为黄河水瘦,过碛风险加大,佣金也比原来多了。多就多吧,有甚法。仍旧请李老艄过了碛。
算算路程,山西这面过离石、中阳、石楼,就到永和关;陕西那面过吴堡、绥德、清涧,就是延水关。一想起快到家门,船上的人谁个不是望眼欲穿,归心似箭。财旺是管家,这样的差事不多,倒无所谓。白疙瘩和他的船工长年在外,可就有点想婆姨,想娃们,想相好的,总之,都有个想的对象。
白疙瘩家里男娃娶了亲,分门别户过活,只有婆姨一人守着空窑,婆姨不好活,他也难熬。好在李掌柜答应这次回家让他多住一些日子,等水肥了再去碛口跑船。所以,白疙瘩的心情不错,不急不躁,沉稳掌舵,和他的船工悠悠地行着。白三奴则不然,心里有事,只嫌船慢,恨不得给船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延水关。所以,本应熟悉这一带水路的白疙瘩走头船,白三奴后面跟着,但心急的白三奴却走了头船。甚事叫他这么着急?两条船上的人谁也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哪能知道。一路上听见他不是低声哼,就是大声唱,不是“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就是“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眊妹妹”。船工请他唱一回《光棍哭妻》,他不唱。有了心上人,就快有婆姨了,有了婆姨就脱了单。再唱那个调调,让爱丹听见了,还不败死兴。
果真,白三奴有个让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在等着他呢!
头一趟长船跑成功后,延水关人这才正眼看待这位外来人,杨福来则白眼变作青眼,格外地关注起白三奴来,甚至向爱丹挑破隐藏在心中的秘密:招三奴为婿。爱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杨福来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还是洞察出爱丹眼里的微妙变化。爱丹挖来白三奴,本来是出于报复心理,并不是看上白三奴的人才,论学识谈不上,论人才一般,只有一身力气和听使唤的好脾气合她的心意。正因为这样,白三奴在杨福来家一待就是十个年头,并当上了管家。爱丹对白三奴的花花肠子早就有所觉察,只是从没给白三奴一个表达的机会。一晃年近不惑,与三少爷重归于好的愿望早成了泡影,徐娘半老的她没有了好高骛远的资本,成个家,有个伴,安度即将到来的晚年的想法与日俱增。谁是她的终身伴侣,数来数去,只有她身边的这位忠实管家、她的老实巴交用心不二的追随者白三奴。本来,这个想法在第一次动身前就想吐露,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白三奴眼尖,看出了门道,心里七上八下翻腾个不停。但人家不说,哪里敢莽撞说破?十年都等了,再等十年,就不信等不上你爱丹的一句话?待我二番贩粮回来再说。
临行前的一天晚上,白三奴鼓足勇气走到爱丹窑洞前,正要举手敲门,窑里传来爱丹轻轻的咳嗽声,吓得他把手缩了回来,急忙走了。
还没走到自己窑门口,定了定,不死心,又转过身来,再朝爱丹窑门走去。一旦来到门前,心又提了起来,想来想去还是不妥。万一人家没那个意思,把我撵出来咋办?心里想着,身子不由往回返,刚迈出一小步,忽听窑里传来爱丹轻轻的叫唤:“是三奴吧,站在外面做甚,进来说话吧!”
十年了,白三奴第一次得到爱丹轻轻的呼唤,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似信非信,这是真的吗?定了定神,没错,刚才真真切切听到太太呼唤他。与其说呼唤,不如说是召唤,是太太在召唤他,是爱丹在召唤他。白三奴轻轻推开门,两只大脚一往无前地迈进了窑。他努力平息着粗喘的气息,轻轻却又亲亲地问:“太太,是您叫我吗?”
爱丹在后炕坐着,指着前炕说:“坐吧。”
白三奴在靠窑门边的炕塄畔端端地坐了。
爱丹一如常态,和白三奴说了些生意上和路上谨记的事,说了些关心体贴的话。只是向来紧绷的脸显出温柔的神色。白三奴看得真,明白爱丹心里有了那个意思,这种细微的变化只有他白三奴能感觉到。白三奴惊喜万状,却又不动声色,依旧毕恭毕敬地回着女主人的话。别看白三奴老实巴交,事到临头,不乱方寸,他尽量抑制着呼呼涌动的血流,掩盖着蠢蠢欲动的心潮,紧抿那张爱招惹是非的嘴,欲擒故纵地等待爱丹启齿,说出他等待了十年的话。
爱丹给白三奴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白三奴诚惶诚恐地去接,不小心触到爱丹的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清碧的茶水溢了出来,溅在两人手上,不约而同地“啊呀”了一声。爱丹浅浅一笑,白三奴憨憨一乐,算是心灵的沟通。爱丹不好意思地说:“烫着你了吧?”
白三奴忙说:“没有甚,没有甚!怕是把太太您烫着了。”
爱丹说:“不碍事。三奴,信不信,我知道你在我门外踅来踅去想做甚。”
白三奴往后炕里挪了挪,靠着炕桌坐了,距离缩短成一张桌子。
白三奴的心越揪越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依他的判断,爱丹快要憋不住了,就要开启她那紧闭的心锁,就大着胆子挑逗道:“我不信,你又没钻到我肚子里,咋能知道我想做甚?”
爱丹说:“我不能代你说,自己的话自己说。还不如实道来?”
白三奴未曾开口,明亮的目光饱蘸着十年的情和爱飞了过去,爱丹的目光与白三奴的目光一接触,两人眼里电闪雷鸣,心里山呼海啸,爱丹感到白三奴就要冲锋陷阵了,忙羞涩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脸绯红,头低耷,等待着那久旱逢甘霖的一吻。谁知道,白三奴却理解错了爱丹递来的信号,以为爱丹退缩了,不得不把那颗跃跃欲试的心收了回来。
少停片刻,爱丹抬起头来,白三奴会意,霎时间像喝了三碗老酒,热血呼呼直往上冲,黢黑的脸面被洇得通红,脖筋也绷了起来。就在他要张嘴的一刹那,爱丹却伸手捂住白三奴的嘴,不让往下说。白三奴顺势握住爱丹肉乎乎的小手没命地亲,爱丹也不拒绝。白三奴一见爱丹这样,更成了好汉里的英雄,一不做二不休,就大着胆子往爱丹脸上亲去。爱丹这才醒悟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三少爷,而是杨家的管家白三奴。白三奴也感到有点异样,用疑问的目光问她。爱丹摇了摇头,把白三奴的手轻轻推开,婉转地说:“我们不忙,有的是时间。”
白三奴等不及了,又去拉爱丹的手,爱丹笑着把手缩了回去。转念一想,三少爷是柳含嫣的三少爷,再不是我的三少爷了。我还惦记着他做甚?眼前这个白三奴,虽说是个粗人,但粗得可爱,是真心实意爱她的人。嫁了这样的人,虽说不是自己所愿,但却会守着你过一辈子光景。想到这里,爱丹抱歉地说:“你不要嫌我,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你这趟长船跑回来,我会把你要说的话变成我的话,全给你倒出来!”
白三奴虽然不免扫兴,但有这句话也够他受用一生。他揣着这句话上了路,又揣着这句话逼近了家门。不过,愈近家门,那颗不安分的心就越发地不安分,随时都可能跳出来。
明天,就要和他心爱的人会面,就要握着她肉乎乎的小手,亲着她樱桃般的小嘴,就要好梦成真了。白三奴一面操着舵,一面发着口令,瞅个空还要想他的小亲亲。想着,想着,心上人浮现在他的面前,冲着他火辣辣地看着,甜滋滋地笑着,眼里忽闪着勾人的光芒……就在这一刹那,只听有人惊慌失措地喊:“白老艄,碰碛了,砸船了!”
白三奴这才大梦若醒,待要扳舵躲碛为时已晚,船重重地撞在一处若隐若现的礁碛上,毫无设防的白三奴被摔了出去,随即被激流卷走。船上的人大喊大叫,只见白三奴在水里翻滚拼搏,身子时隐时现。人们还来不及下水,一个大浪劈头盖脸而来,白三奴挣扎了几下,丧失了最后的一搏。带着他的憧憬,带着对爱丹的一往情深,消失在黄河故道上。
此时,白永和正在北去的路上。
自去年白管家退回两千元不义之财,白永和就一直放在心上。觉得白管家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好人做了错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因此,一直想亲自去看望白管家,安抚白管家,并送上一份银钱,以酬谢白管家这么多年为白家付出的辛劳。第一趟粮运得十分顺利,第二趟已经是轻车熟路,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所以他没有亲自押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个机会去了了心愿。白永和说走就走,骑着自家的马,跟着自家的脚夫,朝白管家的老家中阳县三交镇一路走去。
走了两日,到了隰县石口镇,坐骑不幸马失前蹄,白永和虚惊一场,安然无恙。可是马却受了伤,一瘸一拐,无法行走。白永和只好让脚夫就地给马疗伤,不顾脚夫的劝阻,另雇了驮骡急着上了路。
第三天日头快要落山时,他的坐骑翻过一道山梁,向着黄河谷地走来。黄河还没有露面,却送来熟悉的水腥味。白永和兴奋地说:“三交镇是个渡口,闻见了水腥味,想必村子就不远了。”
脚夫说:“嗯,不远了。不过山里的路没远近,眼瞅着到了,就是走不到跟前。”
峰回路转,黄河闪现在眼前。一抹淡淡的夕阳,一湾浑黄的流水,一脉苍凉的山峦,融成了一气,构成一幅雄浑的图景。几只晚归的倦鸦点缀着画面,给暮色里的画面平添几分暮气。每逢这时,“未晚先投宿”的警示总会在脑际闪现,心里就着急起来。
他问脚夫:“还有多远?”
脚夫说:“再拐一个弯就到了。”
眼看着夕阳西下,暮色更浓,快要分不清前面的路径。脚夫说了句“快看”,突然鞭子炸响,驮骡受惊,一声尖叫,“呼”地飞奔出去,就在飞跑的一瞬间,把白永和摔了下来。白永和跌得不轻,央求脚夫拉他一把。脚夫嘴里说“好”,却就势飞起一脚,白永和便圆木似的往河里滚去。一瞬间,白永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想着法儿撑着四肢,手指乱抓,设法放慢速度。脚夫看见,不等白永和坐起,双手用力往下一推,可怜的白永和,就这样被脚夫暗暗做了手脚,淹没在昏暗的河水里。脚夫连忙把那只脏手伸进驮骡上的褡裢,心锤狂跳。原来和他一路上听到的、想到的一点不差,里边确确实实是一大堆银元。
客人随水而逝,脚夫却大摇大摆地进了三交镇。
白永和的遇难和白三奴的遇险发生在同一天,但不在同一个时辰。
白三奴静静地躺在离出事地二十多里的一盘沙碛上。从弯曲的肢体,蜷着的五指来看,显然与激流作过垂死的搏斗。从他脸上略带欣慰的表情来看,显然河水把他冲到这块沙碛上时还有知觉,他是在庆幸死里逃生、渴望着即将得到的神圣许诺时才撒手人寰的。
杨家失去了白三奴,上上下下都为之难过,如同失去了自家的一口人。
最最痛苦的莫过于爱丹。
她欲哭无泪。临走时还**满怀地要向她吐露心声的人,回来时已经僵硬无知。深深爱着她的人停尸灵堂,而曾经有所许诺的她,永远失去了践诺的机会。
为了报答白三奴对杨家十多年的效力,杨福来决定厚葬白三奴。只是在回葬永和关还是就地埋葬上拿不定主意。
杨家打发人和柳含嫣相商,柳含嫣请示爷爷、奶奶。白鹤年说:“三奴本来就是咱永和关的人,在河那面一无亲,二无故,就回葬白氏祖茔吧,要不就成了孤魂野鬼。”
白贾氏却另有说辞:“这个三奴虽说姓白,可骨子里是杨家的人。爱丹在家时他就打着爱丹的主意,惹了一场风波。爱丹走了,他又跟了过去。他图了个甚?还不是死心塌地孝敬杨家,巴结爱丹,寻个机会得到爱丹!既是为杨家出了力,就让杨家择地而葬吧。”
白鹤年气得吹胡子瞪眼,结结巴巴地说:“你也是,人都不在了,还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甚?得容人时且容人,何必那么计较!”
白贾氏反唇相讥道:“不是我要计较,是他做的事太让人计较。这事就让爱丹看着办吧!”
老夫妻俩一个犟,一个倔,说来说去没有个结果,柳含嫣只得回了来人话:“白管家是杨家的管家,这事我们不好说三道四,擅自做主,让你家老爷和小姐看着办吧。”
其实,杨福来惋惜三奴,更惋惜他的三万斤粮食,那是全村人的救命粮呀!诚然,三奴死得可惜,可全村人的命更让他心焦,丢了粮食就等于苦了全村父老乡亲。正在杨福来和爱丹为三奴的归宿和三万斤粮食弄得焦头烂额时,白、杨两家的运粮长船都平安地抵达码头,这让杨福来和爱丹着实松了口气。爱丹不得不强忍悲痛先发放粮食,把三奴的后事交给父亲处置去了。
杨家的老艄走了,杨家的船是如何回来的?细心的爱丹询问了船工。原来,杨家没了主心骨,一船粮像没娘的孩子搁在沙碛,任水冲浪打,如不尽快拖出沙碛,等待着它的将是灭顶之灾。财旺想,杨家损失了人,再损失粮,还不塌了天?与杨家搁伙出来,却不能相随回去,他脸上无光呀!
财旺圪蹴在河边,和白疙瘩、百家锁商量着办法。白疙瘩说:“咱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我看还是请附近村里的老船工想想办法。”
财旺说:“只好这样了,不过要快,谁去跑一趟?”
百家锁不假思索地说:“这个村里有我的亲戚,我去好说。”
等了半个多时辰,百家锁就返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船工。大家看了看情形,有个老一点的船工说:“快清舱倒货,不然,天一搁黑就不好办了。”
财旺请老船工动员了村里的所有水手,先把白家船上的粮卸下,把船小心地划到礁碛附近固定了,然后把杨家的粮卸到白家船上,摇到岸边。再雇当地的船把杨家的粮食装了,顺便把杨家受损的船也拖了出来,紧紧巴巴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下来。众人说多险呀,幸亏白管家念友顾伴,众人手脚麻利,要不这乱子一准出定了。就这样,白家的船开回来的同时,杨家雇的船和那只受损的船一同靠了岸。不过,为杨家扳运粮船的竟是原来的老艄百家锁。当百家锁笑盈盈地面对从前的主人时,杨福来和爱丹除了感激,更多的是失悔——为百家锁的不忘旧情而抱愧。杨家的粮没有大碍实属万幸,但也付出了两千斤的代价,那是给帮忙船工的报酬。就这样,心眼实在的财旺仍心有歉意,次日专门过河来说明:“杨掌柜,太太,事情紧急,我擅作主张,以两千斤粮食的酬谢换回两万八千斤粮食,不知当也不当?”
杨福来嘴里说“当,当”,心里想的是“可惜,可惜”,脸上的表情就不那么自然。
爱丹见父亲在白家人面前不给她装脸,就自作主张说:“要不是白管家当机立断,说不定杨家的粮食早被水冲走了,即使不被水冲走,也会被水浸泡霉烂。你为延水关做了一件大善事,我们谢还谢不过来呢,哪来的当与不当一说。你回禀三老爷和三太太,就说延水关人忘不了永和关人救粮保船的义举,日后定当重谢。”
财旺说:“秦晋一家,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粮的事有了着落,人的事怎么办?杨家人为白三奴的丧葬再度陷入困境。
以杨福来的意思,还是魂归故里为好。可是白家人没有明确表态,你总不能硬往人家祖茔里埋吧。果子红说:“在别的地方买块地皮葬了,也算我们对他有个交代。”
杨福来点头称是。爱丹却不以为然,坚持就地掩埋,日后视情形再定。
杨福来恼羞成怒,指着爱丹的鼻子说:“爱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后边难听的话没敢往下说,随即把话锋一转道:“难道你就这样往下过,不准备再成家了?”
果子红也说:“是呀,如今有我们和你做伴,倒还好说,日后我们走了,你孤身一人,儿子又在外面,谁和你做伴?身边总得有个人厮守,是不是?”
爱丹深思熟虑以后归于平淡,说:“我是老牛卧到车壕里,成不了龙,也变不成虎,什么也不想了。你们也不要多费嘴舌,我的事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