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关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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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水关这面的悲剧还没有收场,永和关那面又传来惊天噩耗——三老爷白永和遭人暗算,葬身黄河。

消息是当年辞工归里的白家大管家白诚仁带来的。

原来,就在白永和出事那天晚上,已经回乡开了客栈的白诚仁听到有人敲门,忙出来接待。只见一个脚夫牵着头骡子走了进来,心想雇主在后边,就朝外瞅了瞅,可是,后边没有人影。

他问脚夫:“雇主呢?”

“就我一人。”

“这么说,你是空跑了?”

“算我倒霉,没拉上客。”

“哦?”

白诚仁再没说什么,把脚夫带到一孔有十多人住的通铺大窑里。脚夫嗅了嗅,嫌脚汗味重,说自己包住一孔窑。

白诚仁心想,哪有住单间的脚夫?哪有脚夫嫌脚夫臭的道理?转念一想,自古卖饭的不怕大肚汉,开店的就盼客来到,你管那么多做甚?只要人家舍得出钱,就是有金屋银房也舍得让住。

白诚仁把脚夫带到一孔干净的窑里,说:你就住这里吧。脚夫把身上的褡裢往炕上一放,不小心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便慌忙用手去摁。虽说一响一摁不过是眨眼之间,但却惊醒了过手了一辈子银钱的白诚仁。说是富商,看打扮,毛巾裹头,粗布旧衣,泥手泥脚,分明是受苦人。说是脚夫,哪来的这么多钱?他又何必慌张?这个疑团在白诚仁脑子里一闪而过,也没计较。

一会儿,饭做好了,白诚仁出于好奇,亲自来叫客人吃饭。

客人见店掌柜来叫,慌里慌张背起他的褡裢,褡裢里又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在灯光的映照下,褡裢上的几个毛笔大字映入眼帘:上面写着“白记”,下面写着“癸丑年置”。他暗暗吃惊,熟悉的字体,熟悉的年份,正是三少爷接管家务那年新置的褡裢,虽然褡裢已经陈旧,但上面的字清晰可见。莫非来人是白家的人?

吃饭时,白诚仁有意问脚夫:“你从哪里来?”

脚夫说:“从柳林来。”

白诚仁又问:“到哪里去?”

脚夫说:“过河去。”

白诚仁问:“你是给别人跑脚,还是东伙一家呢?”

脚夫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手一哆嗦,竟把筷子掉了一根,就要到口的饭也撒到身上。随口说道:“哟,这筷子还认生,不听使唤!”就遮掩过去。随后不耐烦地说:“东家是我,伙计还是我,明白了吧?”

“哦,明白了。”

这下,白诚仁是真明白了。可以断定,眼前这个脚夫不是白家的人。不是白家的人,为甚拿着白家当家人三老爷的褡裢?事出蹊跷,又关系到白家,他不能不多想想。莫非三老爷……他当机立断,暗里叫来店里的伙计和街坊,取了一根绳子,等脚夫一进窑门,就大喝一声:“把这个强盗绑了!”

脚夫直着脖筋说:“你们这是做甚?为甚要绑我?”

白诚仁嘿嘿一笑:“这话还是留着问你吧。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一个受苦人,只知道没明没黑地吆牲灵,能做甚亏心事!”

“既然没做亏心事,你这个褡裢是从哪里来的?”

脚夫被问得目瞪口呆。能怪谁,怪只怪他只顾高兴,没有多操个心眼。脚夫贼眼骨碌碌一转,就答了上来:“朋友让我往家捎的。”

“你的朋友姓甚?哪里人氏?”

又一个没想到,该如何回答呢?就胡诌说:“姓郝,和我是同乡。”

“倒是姓白?你怎么满嘴胡说?”

“我没胡说,就是姓郝。”

白诚仁把褡裢拿来,把背面的字展开:“你看看,这是谁的褡裢?”

上面写着“白记”二字,脚夫再也编不下去了,只好为自己鸣冤叫屈:“我说天黑了早些住店,雇脚的偏偏说要走,急着要到这里看一个朋友。临到河畔,不知什么东西惊动了骡子,骡子猛地狂跳,把他摔到河里去了。就这么回事。”

“你劫了人家多少银元?”

“我也没数,大概有几百吧。”

伙计说:“见财起意,杀人害命,不如把这狗日的送了公?”

街坊说:“说的是。杀人偿命,天公地道。”

脚夫一听要送官府,就吼煞连天地说:“不要送,不要送,我把银元全给你们,放我走吧。我是无辜的!”

白诚仁叫出伙计和街坊出来说话。他说:“他害的人是我从前的东家,对我有恩,说不准是看我来了。我一直苦于没有报答的机会,正好这贼送上门来,说甚也不能不管。麻烦二位把这家伙看管好了,给他好吃好喝,千万不能放他走。明日一早我就去永和关报信,待白家的人来后,一块相随去官府报案。你们看怎么样?”

伙计和街坊都说:“这样也好,主家来了就好做主。”

就这样,为了快,白诚仁搭了过路的长船,三天后终于现身永和关。

柳含嫣看了看她熟悉的“白记”褡裢,接过分文未动的五百银元,就放声大哭:“三老爷,你怎么遭此横祸呀!你死得好冤呀!你就这样走了,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过呀!”哭着哭着,牙关紧闭,脸色发青,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昏了过去。

众人慌了,哭喊成一片,有人要去白鹤年那里报信,白诚仁说先别慌乱。他用手在鼻孔试了试,柳含嫣还有气,忙叫冯兰花、祁娇娇和老妈子们把柳含嫣安顿到炕上,又打发人请先生,不等先生来柳含嫣就睁开了眼。柳含嫣张着大而空洞的眼睛,四顾茫然。人就这么简单,游魂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又回来了。也许三老爷和她一样,生死只在一瞬间?她万万没有想到,三老爷这一走就是两人的永诀。她目光散淡地扫了一圈,好多只眼睛在焦急地注视着她,她知道,大家还在等她拿主意。

柳含嫣抹了一把泪,让人扶了起来,对白诚仁说:“白管家,你有所不知,三老爷是专程看你去的,这五百大洋是他送你的养老钱。”

白诚仁一听,心如刀割,止不住失声恸哭起来:“三老爷,您这是何苦呢?我做下对不起您的事,还没来府上赔情道歉,你反倒用厚金安抚我来了。见过天下多少东家,还没有见过您这样宽厚仁义的东家。三老爷,是我害了您,要不是您来看我,何至于出此事故?我该死,我该死!”说着,用手在头上不停地拍打起来。

众人赶忙把白诚仁劝住。白永忍说:“碗打了说碗,盆打了说盆,不干你的事!”

祁娇娇跟着说:“就是么,天要杀人,神仙也挡不住。”

此言一出,招来众人的不满。白永平说:“说得甚话,还不住嘴!”

柳含嫣反倒平静地对白诚仁说:“哪能怨白管家呢,要怨只能怨我。那一日,他心血**,说走就走,我拦都拦不住。我说,过些日子财旺回来了,让他和你一道去,我也放心。他不听,骑了一匹马就走了。白管家,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来报信,我们还蒙在鼓里。”柳含嫣怔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对了,咱的脚夫呢?怎么能换了人呢?”

这一问,把众人都问愣了。是呀,走时骑的是自家的马,为何中途换成别人的骡子呢?

白管家问:“中途掉了包?”

众人一阵唏嘘。有的说,这么离奇。有的说,合该出事,不让他走,他偏要走,这不,一走了之。柳含嫣则想起正月十五转九曲时,三老爷的那盏灯突然熄灭,当时柳含嫣就有不祥的感觉,难道真的应验了吗?

眼下人是不在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柳含嫣拿主意。柳含嫣强打精神,传下话去,立马打发十来个人沿河而上,寻找三老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让驮队出两个人寻找脚夫,看看症结出在哪里。又对大哥、二哥说:“大老爷、二老爷,你们说该如何料理三老爷的后事?”

白永平哼哼唧唧地说:“先给……先给爷爷、奶奶说知,听听……听听他们的说法,再张罗也不迟。”

白永忍不以为意地说:“瞌睡离不了眼里过,一面安排人搭架灵堂,一面禀报爷爷、奶奶,怕二老一时想不转,有个三长两短呢!”

冯兰花听了,脸唰的一下变了色:“这话怎么说着哩?不是说天要杀人,就是说三长两短,好像我们白家合该出事不是?”

白永忍知道自己说话粗鲁,被人误解,赶快纠正道:“嫂子,不是那个意思,是说爷爷那里得多操些心!”

柳含嫣想了想说:“大老爷,找三老爷的事就交给您吧。二老爷,如果三老爷真的回不来了,您不妨设想一下后事如何办。不过,我总想三老爷命大福大,或许会逢凶化吉……”

众人有赞同的,也有疑惑的,柳含嫣管不了许多,此时,她唯有坚强才能稳住局面。处置后事,离不了白诚仁的襄理,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白诚仁,说:“白管家您辛苦了,暂歇两天,随后还有事要请教您呢。”

白诚仁点头,连连应承。

柳含嫣由冯兰花、祁娇娇等陪同来到爷爷院外时,就听到窑里哭吼成一片。进窑看时,奶奶一边低声饮泣,一边好言安慰着爷爷。爷爷躺在炕上,老泪纵横,双手捶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而族叔白敬斋则惊慌失措地在那里瞎忙。

两位老人经历过中年丧子的痛楚,又面临着晚年丧孙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旧伤新痛,那真是痛到心窝窝里、痛到骨头缝里去了。白鹤年悲鸣着:“我白鹤年一生与人为善,不曾做下亏心事,怎么老天要如此亏待我呢!你夺走了我的儿子,又夺走了我的孙子,你分明是要我的命,要我们白家的命啊!我活不下去了,我实在不想活了……啊……”

柳含嫣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族叔白敬斋捷足先登报的信。

原来,听说白管家来了,闲不住的白敬斋就到柳含嫣窑里探望。不承想,白管家不来是不来,一来就要人的命。他还没有进门,隔窗听到这个噩耗,吓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他寻思,窑里已经乱成一锅粥,自己进去非徒无益,反而乱上加乱,不如去叔叔那里坐坐。就这样,他第一时间把白永和遇难的消息捅了出去。也是他老糊涂了,只想着给叔叔报信,没想到差点没把老人家气死了过去。

柳含嫣见既然如此,也就不用再磨牙费嘴。谁知道刚喊了声“爷爷、奶奶”,便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顿时,老哭少泣,相抱成团,不知谁在安慰谁,也不知谁该安抚谁。这孔百年老窑,盛满了百年未有的悲痛。

世上再痛苦不过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白贾氏想起她的三娃,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世上命苦莫过于三娃,他爸爸出事时还没出世,刚一出世,他妈妈又去了。十年寒窗苦读,诗书满腹,就是无用武之地。回家料理,磕磕绊绊,刚刚有了点眉目,却撇下众人走了。三娃呀三娃,你就不能从容些?何故一生匆忙,走得这么急?你叫爷爷和奶奶还怎么活?怎么活?”说罢,就又哭泣起来。

柳含嫣不能再哭了。她觉得,固然自己处于事中,最是难过,但三老爷走了,一家无主。再苦,再悲,再难,她也得强忍住,挺起腰来,支撑这个局面。眼下最当紧的是爷爷、奶奶,万一有个闪失,那白家可就落了大难。她和冯兰花、祁娇娇一起给奶奶擦干泪,把散乱了的头发理顺了,又扶爷爷坐了起来,婉言相劝道:“爷爷、奶奶,你们千万要保重。你们是我们晚辈的主心骨和靠山,你们喜,全家喜,你们忧,全家忧。我知道,在三老爷身上,你们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你们的孙子走了,等于剜了你们的心头肉,这种痛,这种亲,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但是,请爷爷、奶奶放心,三娃走了,我就是你们的三娃,我愿意替他尽孝事亲,愿意替白家操劳到底。”

一直没有说话机会的白敬斋,终于接过来话茬:“是呀,含嫣不只说得好,也会做得很好。叔,婶,你们千万要想开。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娃贵人多磨难,没办法呀!”

白鹤年泪涕交流地说:“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先走,阎王爷,莫非你也老糊涂了?三娃走了,我活得还有甚意思!”

祁娇娇心想,天下老儿,偏心小儿。三娃走了就不能活了?他走了,不是还有二娃、大娃吗?就说:“三娃走了,还有二娃,还有……”

白贾氏听了这话就不高兴。动不动把二娃挂在嘴上,除非傻瓜,谁都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就止住了哭,借对柳含嫣说话打断了祁娇娇的话:“含嫣,别哭了,人走了,再哭也哭不回来,要是能哭回来,我们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心甘。唉,后路是黑的,谁能看得明白,走到哪里说哪里话吧!”

柳含嫣见奶奶说了话,略微宽了点心。因为三老爷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孙子。只要她老人家能振作起来,爷爷就不至于趴下。场面平静下来,柳含嫣才把事情经过和后事安排说了一遍,爷爷脑子糊涂得根本听不进去,也没有话说。奶奶听了,对三娃的仁义,白管家的图报,柳含嫣的临阵不慌,着实感慨了一番,说:“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弄清楚后要讨个说法。至于说后事……”不等说完,又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就按你说的办,办……吧。”

这两天,白三奴和白永和的死,成了黄河两岸最大的新闻,有恩于两岸的白永和,尤其让人痛惜。

对于爱丹来说,与三少爷的一段情缘早已尘封网结,本来也懒得眷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突发的噩耗使她敏感的神经再度受创,她曾经的丈夫和未来的丈夫,同一天罹难,是天意,还是巧合?离奇的遭遇,双重的打击,使爱丹深陷痛苦的深渊。她觉得,此身要跟着他们去了。

白家的脚夫拉着一瘸一拐的病马回了永和关。柳含嫣派出的人找到他时,他还在原地傻等着三老爷,一听三老爷出了事,竟然吓得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这乱子他怎么能缝得起来?这事情他怎么能说得清楚?他跑出去就要跳崖寻死,被救了下来,经好说歹说,才战战兢兢跟着来人,带着哭丧的眉眼,回了永和关。一见柳含嫣就扑通倒地,长跪不起,双手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被柳含嫣喝住了。柳含嫣说:“你不要这样,说说是怎么回事。”

脚夫说了如何马失前蹄,三老爷如何不听劝阻雇了驮骡上路的事。说他该死,全怨他操心不到,让马跌了跤。要不是马失前蹄,就不会另雇驮骡,要不是另雇驮骡,就没有这场大祸。

柳含嫣把脚夫拉了起来,劝抚了几句,让人带下去歇息。看来,马失前蹄的事是真的,如果诚如脚夫所说,莫不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如果三老爷有所察觉,也许就不会独自一人雇脚夫前往,也许就会避免这一场意外的灾难。柳含嫣虽然这么想,却不相信那些征兆和谶语之类的话,她甚至连正月那盏灯的事也不愿再去联想,她只相信她的三老爷,说不定还在某个地方游**,和她捉迷藏玩呢。

不管柳含嫣信与不信,白永平空手回来了。他带着一帮人溯河找了百十里路,也没有见着个人影。看来,她的三老爷是回不来了。尽管这样,她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白永和的影子仍旧在她眼前浮现。

仅仅两三天,柳含嫣就苍老了许多。白日里强打精神应付场面,入夜则把头裹在被子里低声饮泣,饭吃不进去,仪容也懒得修饰。迷人的眼睛肿成了两个水泡,明丽的颜面失去了光泽,神情呆滞,恍恍惚惚,人整个瘦了一圈。

她没有通知在外读书的如霞和如玉,因为她怕万一三老爷……那样会耽误孩子们的学习。身边的儿子如意,哭吼了两天,折腾了两天,不再泪水涟涟。因为他知道姐姐们不在家,孤零零的妈妈需要他去安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肩上有了沉沉的担子。他给妈妈端茶送饭,他和妈妈谈天说地,尽量分散妈妈的注意力,自己要活下去,离不了妈妈的呵护;妈妈要活下去,离不开他的孝顺。什么是相依为命,只有到了这种时刻,才能感觉到它真正的含义和分量。柳含嫣有了如意,那颗漂泊不定的心开始有了着落。是呀,假设永和他真的走了,生活不是还得继续?亲情不是还得延续?不管未来怎样,她和她的孩子们要坚定地走下去,走下去。

就在此时,延水关杨家按照爱丹的意愿,把白三奴葬在她亲自选定的墓地,并放出话来,自己百年之后要与这个生不能同衾的人合葬在一起。杨福来拗不过女儿,只好遂了她的愿。听说白家为三少爷开祭,她又决定亲自过河去吊唁。杨福来既怕女儿旧怨新仇,惹出是非来,又怕女儿悲痛过度伤了身子,所以百般阻挠,爱丹不为所动,执意要亲自祭奠。杨福来掌了一辈子钱柜,却掌管不了任性的女儿,气急败坏地伸手要打爱丹。爱丹把头一伸说:“要打就打,打完了,照样过河去祭奠!”

果子红拉住男人的手说:“由她去吧,你惯了她几十年,这次又何苦来?”

在杨福来的不情不愿中,爱丹带了一干人过了永和关。

按照乡俗,殁在外面的亡灵不能进村回家,所以灵棚搭在九十眼窑院外的一块平地。挽幛纸幡,鼓乐低回,孝子们披麻戴孝跪下一地。见爱丹一行人来到,孝子们急忙跪倒叩头,爱丹极不情愿地在白永忍的引导下进入灵棚。灵棚里没有棺木,只摆着三少爷的相片和穿过的衣物。爱丹看见三少爷的遗像,立时悲从心起,两串泪水如断珠而下。她恭恭敬敬地烧了香纸,献上祭品,三叩六拜。白永忍礼貌地挽留爱丹用餐,被爱丹婉言谢绝。她咬了咬牙,合上了感情的闸门。人间黄泉,阴阳相隔,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让她牵挂的人,泪水因失去了情感的酝酿而收敛。因为与白永忍有过过节,她不想和他说什么,也不想在灵棚久待。

正在爱丹扭身要走的一刹那,匆匆赶来的柳含嫣和她打了个照面。两个在死者身上有过幸与不幸的女人,不期然相遇,四目对视,默默无语。没有了恩怨、没有了牵挂的两个女人却有着同一个心情,那就是悲痛与思念。两个本来光彩照人的女人,如今都成了残花败柳,憔悴落魄。你眼里的我,不是原来的我;我眼里的你,也不是原来的你,难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未曾开言,两双明丽的眼睛里已然充满了丰盈的泪水,接着是柳含嫣“爱丹姐”一声喊,就扑向爱丹。两人相拥,哭湿了你的肩头,哭哑了她的嗓子。直哭到筋疲力尽时,才在众人相劝下收了场。

柳含嫣非要留爱丹吃饭,爱丹不好拒绝,只好随柳含嫣一步步踏向九十眼窑院,走进令她衔悲茹恨的那孔窑洞。

爱丹环顾四周,陈设与原来大不一样。墙上新增了名人字画,后窑掌摆了六联漆画屏风,屏风上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屏风后摆了一组立柜。屏风前的八仙桌上摆着座钟、留声机。窗户换成了玻璃,窗明几净,十分幽雅。可惜,这样好的陈设,却少了一个欣赏的人,柳含嫣呀柳含嫣,原来你的命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爱丹这么寻思的时候,饭菜端了上来,柳含嫣叫来冯兰花陪同爱丹一起用餐。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时刻,纵有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爱丹草草吃了几口,见天色不早,就要告辞。

外面,财旺急匆匆地跑来叫三太太。柳含嫣出门问:“白管家,你这是怎么了?”

财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三老爷,三老爷他……”

柳含嫣脸色突变,问:“三老爷怎么啦?”

财旺伸了伸脖子,吐了口痰,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三老爷回来了,人们吓得乱跑,齐说见了鬼。”

“哦?这是真的?”柳含嫣眼里闪着明亮的光。

“真的。就是不知是真人,还是……”

“走,你带我去看。”柳含嫣也顾不得窑里的爱丹,跟着财旺一路小跑,出了九十眼窑院。

冯兰花和爱丹在窑里听见,都觉得蹊跷,也跟了去。

村外灵棚前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但都与灵棚保持一定距离,生怕与灵棚里的“鬼”发生碰撞。

柳含嫣来到现场,站在人群后不动声色地看着。

灵棚里说话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三老爷。

白永和坐在灵棚的椅子上,衣裳破烂,头发散乱,蓬头垢面,正少气无力地对着不远处的白永平和白永忍说:“大哥,二哥,你们不认得我了吗?我就是三娃呀,是你们的亲兄弟呀,你们怎么不过来说话?”

白永平吓得浑身哆嗦,面如死灰,侧转身子,摆出随时逃跑的架势。

白永忍虽然还不至于逃跑,在未弄清楚之前,他绝不主动冒这个险。于是,推了一把白永平说:“大哥,您就过去和他说说话,看他是真人回来了,还是魂脸回来了。”

白永平一听魂脸,更是害怕鬼魂附体,拔脚就跑。他这一跑,外面看热闹的和披麻戴孝的一哄而散,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唯恐被“鬼魂”缠住。

灵棚里坐着的三老爷实在太疲惫了,他打着哈欠,仿佛光绪三年大旱饿坏了的饥民,抓起桌上的祭品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人就溜下椅子,不多一会儿,便瘫软地睡在地上,手中的吃食也扔了老远。

柳含嫣虽说思念三老爷心切,但面对这个似人非人的三老爷,她也不敢贸然相认。她和财旺站在原地没动,她对财旺说:“白管家,您看这个摊子怎么收拾?是不是您过去——”

财旺生性胆小,听三太太意思是让他去和“鬼魂”对话,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里答应着,身子却不见往前挪。

正在这时,闻讯赶来的白诚仁来到柳含嫣身旁,默默观察了一会儿,便不声不响地朝灵棚走去。财旺见前管家冲锋陷阵,也借着人家的胆跟了过去,其后是柳含嫣。

白诚仁走近“自称”是三老爷的人,大着胆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脸,脸是人的脸,肉乎乎的实在;摸鼻,鼻翼翕动,一开一合;摸脉,寸关尺三部似有似无,但还是人的脉息。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激动得几乎要跳了起来,满面泪痕地回头对柳含嫣说:“三太太,是三老爷!是三老爷!!是三老爷!!!”

柳含嫣闻听,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下子扑到白永和身上,人就晕了过去。

远远观看的爱丹受到感染,鼻子一酸,心里就翻搅起来。她知道,这里没她的什么事,也不关她的什么事,她在这里是多余的。所以,她在百感交集中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