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关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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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白鹤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背靠老槐树坐着。渺渺茫茫间,仿佛与老槐树对开了话。

白鹤年问:“老槐,您今年高寿?”

老槐说:“人老话多,树老根多。我的根铺了半亩地大,谁能数得清。我在这个世上,少说也有四百年了吧!您今年高寿?”

白鹤年答:“比起您老人家,我还敢言寿。”

老槐又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明年就是您的八十八大寿呀,那可是米寿呀,寿诞之日,可不要忘记告我一声啊!”

白鹤年说:“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老槐吃惊地问:“啊?年轻人,为何口出此言?”

白鹤年少气无力地回答道:“我觉得疲惫不堪,就要走了。临走以前,我求您一件事。”

老槐说:“您说。”

白鹤年说:“您老已经庇护了我们白家四百年,我还想请您再护佑白家子孙四百年。啊,不对,不对,四——千——年!”

老槐乐得咧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正要回话,却看见树下的这位“年轻人”闭上了眼睛。微风吹过,老槐抖抖婆娑的身子,发出“沙沙沙”的响声,算是对远足者的致意。

白鹤年与老槐的对话还没有完,就觉得灵魂已经出窍,已经飞向黄河上三娃落水的地方。在极远极远的波涛里,隐隐有个黑影,凭他的直觉,那就是他的三娃。三娃正在浪里拼命翻滚,他纵身一跳,奋力向三娃游去。他大声疾呼:“三娃,爷爷救你来了!”他奋力一搏,抓住三娃就要下沉的身躯,拽着三娃绵软无力的身子往岸上游去。游呀游,离岸还有几丈;游呀游,离岸还有几尺;游呀游,眼看就要抓住岸上的石头。可是,石头一滑,爷爷、孙子一同落入水中。忽然,看见有一个影子朝他们游来,啊,那是他走了三十多年的儿子——三娃的爸呀。听说他做了水神,他来了,我们爷孙就有救了。可是,他再也无力游动,但他决不放弃三娃,任两个沉重的身躯往下沉,往下沉,就是死,也要和他最疼的三娃死在一起。他的儿子赶过来,拽着两个沉重的身躯,祖孙三代人拥抱在一起,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馨。过来一个大浪,祖孙三人一同下沉,下沉……

白鹤年觉得好像沉了底,好像又漂浮上来,他一只手仍死死抓着他的三娃。他看见夕阳好灿烂,他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夕阳。河水镀上了一层金子般的颜色,他和三娃脸上也镀上了灿烂的金色。他好不容易睁大了眼,见天上晚霞烧得通红,两岸山峰披上了霞光,河水在他们身下静静地流着。他的儿子哪里去了?刚才不是还救他们来着?怎么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摸了摸身下,祖孙二人睡在一匹柔软的锦缎上,锦缎缓缓地飘动着,仿佛朝永和关方向飘去。他亲了一口三娃,三娃好像没有理会他的爱意。他又在三娃耳旁轻轻说:“三娃,我们就要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冥冥中,白鹤年不见了他的三娃,连呼喊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眼睁不开,再也看不见璀璨的晚霞,看不见他心爱的三娃,看不见九十眼窑院。隐隐觉得自己化成一缕青烟,向着永和关飘呀,飘……

当白永和被人们簇拥着抬回自家窑里,诉说着死里逃生的经过,当人们欢呼雀跃来到墩台院报喜讯时,却发现白老太爷不见了。

月亮给黄河镀上了一层水银,也给疲惫不堪的白鹤年脸上镀上了一层水银。他静静地躺在老槐树下,面朝着黄河,永远地闭上了他炯炯有神的眼睛。

……

自三娃出事后,白鹤年就没有怎么进食,他经历过儿子的死,他不想再看见孙子的死。他要趁三娃的尸体找到之前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干净,心不烦为清静。一生不图轰轰烈烈、单图安安稳稳的白鹤年,极不乐意却又不能自已地吃下一块大烟土,趁家中忙乱之际,晃晃悠悠地走出九十眼窑院。他想去白家的祖坟长眠,可是身虚腹痛无力前行,只得就近来到老槐树下,进入漫长的梦乡。人们发现他时,已经身体僵硬,脸上黑青,脉息全无。

白永和回来了,白鹤年却走了。本来,可以看见他劫后余生的三娃,本来可以度过他八十八岁大寿,但是,一切都晚了,直叫人哀叹不已。白永平、白永忍和财旺叫人拆了村外的灵棚,七手八脚地搬回大院,在墩台院重新搭了起来,孙子的丧事,办成了爷爷的丧事。白贾氏及白家老少,悲极生喜,喜极生悲,深深尝到悲喜交集的味道。

白永和被歹徒推入水中后,即被涌来的一个大浪击中,当即呛了几口混浊的河水,人就有点蔫,脑袋有点糊,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向下游漂去。漂着漂着,苏醒过来,天地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觉得身上好疼,肚腹好胀,好在神志还清,年轻的他凭借一身好水性,劈波斩浪,展开殊死搏斗。凭他的感觉,横亘在星空与河水之间的黑黝黝条带,应是河岸及河岸后面的高原,是他生还的希望所在。为了节省力气,他不能强行横渡,那样只能欲速则不达。他借着流水的动力,顺着河流一点点向斜刺里游去。不知游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冲过了多少激流险滩,就要命悬一线的他,终于触摸着伸在河边的树根,他紧紧将这根救命的树根抱住,抱住,喘息了一会儿,攒足了力气,说声“起”,就攀着树根艰难地上了岸。

他伏卧在沙滩上,瘫软成一堆,觉得身子不由他摆布,都要散架了。

秋夜寂静而冷漠,河谷的穿洞风吹来,透心凉,彻骨寒。他止不住打着牙咯,满身起了鸡皮疙瘩。四野看不到一点灯火,不知此地是何地,只有满天的星斗和哗哗的流水告诉他这是人间。疼痛、寒冷、饥饿、疲乏、孤独一齐向他袭来。没有火种可以取暖,没有吃食可以充饥解乏,如果就这样枕“石”待旦,恐怕等不到天明,就会僵死在这里。

只有陷入绝境,才觉得生命的可贵,只有到了死亡的边缘,才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他曾经对柳含嫣发过誓,要坚强地活下去。他试图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趴了下来。他暗暗给自己鼓劲:“站直了,别趴下!”他咬咬牙,揉揉伤痛处,还好,只是肿痛,还没见血。再咬咬牙,说声“起”,终于站了起来。他迈出了一步,两步,三步……走着走着,他被脚下的柴草绊了一跤,周身就要散架似的疼痛,好长时间爬不起来。爬不起来就歇息,他的手无意间握住一束草还是苗,瞅了瞅,看不清楚。他握住那束草站起来,刚一用力,那束草被他连根拔了起来,他又重重摔倒在地。就在摔倒在地的同时,听到石头蛋撒了一地的响声。

他不相信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他。他要活,他要和他的柳含嫣,和他的爷爷、奶奶,和他的儿女们,和他的亲人们好好活下去,和一河之隔的延水关的乡亲们同舟共济,和千里黄河水道上的船帮商贾一起共事。他的手往出一伸,摸到了一个石头蛋,这是什么?挨近眼睛瞅了瞅,看不清楚,手感告诉他,那不是石头。挨近鼻子闻了闻,那东西不仅有土腥味,更有一种诱人的味道。会是什么?他用嘴咬了一口,清脆沙涩。他想起来了,这是山药蛋。他一兴奋,就什么也忘了,几口就消灭掉一个。顺藤摸瓜,又牵出几个来,他逐个把它们消灭光,不觉肚腹鼓胀起来。腹中有粮,心里不慌,他重新站了起来,可以缓慢地行走,走到山脚下,找了个避风的土洞钻了进去。

浓浓的睡意不时袭来,他不敢睡,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深不可测的洞穴,是狼窝,还是狐狸的洞穴。一旦睡着,它的主人回来见到,不就成了送上门的美餐?他不,他要活下去。

正在打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他惊醒。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黑影,提着两盏绿幽幽的灯走了进来。两盏灯好像还朝他照了照,停了一下。那两盏绿幽幽的灯犹豫了一阵,灯下似乎有嘴,嘴里似乎还叼着一个悸动的活物,这个黑影顾及不到冒昧闯进它的领地的另一个活物,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吓得屏住呼吸,根根头发竖了起来。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怎么这么倒霉!

他目送那只野物消失在黢黑的深处,还听见有一群幼崽兴奋的喊叫声和品尝美食的撕咬声,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狼窝。他头冒冷汗,腿肚抽筋,紧握的双手都沁出了汗,心锤如同秤锤,沉重地直往下坠。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他不敢站立起来,只能蹑手蹑脚圪蹴着往出挪。一步,两步,三步……如同一天,两天,三天那么漫长。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出了狼窝,又融入浓重的夜幕中。虽说身子虚弱,可是恐惧让他还是没命地飞跑,跌倒,爬起,跌倒,爬起。跑呀跑,约莫跑出几里路,出了危险区,才重重地躺在地上喘息起来。

耳畔传来声声鸡叫,睁眼一看,夜幕退了,天上露出了鱼肚白,远处圪梁上升起几柱炊烟。他有些兴奋,伸了伸腰,做了一个深呼吸,脑子清醒多了。回首三天来历险龙潭虎穴的情景,大有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

他来到炊烟升起的地方,叩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说他落了水,一无所有,求口吃食,并没有多说。吃饱喝足,睡了一觉,身子爽快多了。看看日上中天,时候不早,他要继续前行。那人家见留不住他,就给他带了一些吃的,他作揖谢过。打问好前面的路径,终于蹒蹒跚跚踏上回归之路。

不能坐等来人接他,他要靠自己的能耐尽快回家。说不准,因为他的突然消失,已惊动了九十眼窑院,乱哄哄,闹嚷嚷,不成了样子。

被蛇咬了,见了绳子也怕。不名一文的他,生平第一次靠双脚穿行在绵延不绝的大山里。穿一身脏衣裳,拄一根朽木棍,逢山爬山,遇沟翻沟,一步一摇地前行。他心里有个谱,只要顺着黄河走,总有一天能走到永和关。

夜幕降临,他不敢进村。时时提防那个贼心不死的强盗追上来。因为带着吃的,不必为肚子发愁。他只能钻村外场里的麦秸垛,提心吊胆地睡了一夜。两天过去了,看看离家不远。他依旧这样走着,终于在第三天日头快要下山时,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九十眼窑院。

他看见了村外的灵棚,心里不免生疑,是家中的哪位仙逝?还是三交镇传来噩耗,为他而搭?

他跌跌坎坎地爬上一道土坡,猛然出现在为他祭奠的人们面前。

他问在场的人:“这是给谁搭的灵棚?”

人们一见这位衣服褴褛、披头散发、面如黑炭、形容怪异的人,先自吓了一跳。有个大胆的说:“给三老爷搭的。”

白永和问:“为甚要给他搭灵棚?”

回说:“三老爷被强盗害了。”

“是害了,可没有害死。我就是三老爷,我回来了!”白永和大声说。

不说这话便罢,一说这话,把人们吓得丢鞋擛帽,四散而跑。齐说三老爷显了灵,三老爷的鬼魂回来了。

白永和哈哈大笑,说:“我白永和命大福大,我回来了。”说罢,身子发软,瘫卧在地上。

白永和苏醒过来。

蒙眬中看见熟悉的窑洞,看见他的爱妻柳含嫣,看见他的爱子如意。

他用呆滞而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柳含嫣:“我这是在哪里?”

柳含嫣欣喜地说:“在咱家。这不是咱的儿子如意?”

如意见爸爸醒了,一下子扑了上去,搂着几乎失去的爸爸呜呜地好一阵恸哭。

白永和这才明白,这里不是激流,不是狼窝,不是麦秸垛,是实实在在的自家的暖炕。

他摸着如意毛茸茸的头,眼泪止不住地流。这个帅气的孩子,险些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向柳含嫣,几天不见,丰肌雪肤的妻子竟成了形销骨立的黄脸婆,从汉口一路追随他来到此地的柳含嫣,差点成了失偶的孤雁。

他知道,都是他不听柳含嫣劝阻招来的祸。他心疼地握住柳含嫣的手,说:“我这是不听夫人言,吃亏在眼前。含嫣,跟上我担惊受怕,实在对不起!”

柳含嫣暗忍泪眼,为白永和轻轻擦拭一双涌泉,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你在阎王那里走了一遭,我在家里小死了一回。不要说我成了黄脸婆,你看你都脱了形,还有个人样吗?如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孤儿寡母的还咋活呢!”

一向有泪不轻弹的柳含嫣,此时秋波盈盈,凄凄楚楚,一滴,两滴,三滴……滚珠般滴在白永和脸上。白永和一动不动地承接着自天而降的甘霖,默默享受着妻子的温存。他感慨地说:“啊,活着真好!”

柳含嫣哀怨地说:“知道活着真好,就要惜护生命,就要为我和孩子们着想,为白家人着想,为世上那些需要你扶助的人着想。永和,你听着,以后再不许你一个人出门。”

如意也嘱告父亲:“不许你再出门!”

白永和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出门,我不成了窑里的摆设?”

柳含嫣在如意头上拍了拍说:“如意,去告诉祖奶奶,就说爸爸醒过来了。”

如意应了一声,蹦蹦跳跳走了。

见如意走了,柳含嫣神色恍惚,好像有话要说。

白永和觉得奇怪,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柳含嫣欲言又止,怔了怔说:“你回来了全家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白永和好像预感到什么,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你身子虚弱,本不该马上告诉你的,可是又不能不告诉你,说了你可要挺住。”

白永和血往头上直涌,他紧紧握住柳含嫣的手说:“你说,你说,我能挺得住!”

“就在你回来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大哥、二哥他们已经去各处报丧去了。”

“啊?我走时,爷爷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几天光景说走就走了呢?”

“以奶奶的猜测,爷爷是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实,自绝于人世的。”

白永和听了,无异于晴天霹雳,击得他头晕耳鸣,天崩地塌。他急得撕衣揪发,号啕大哭。没等柳含嫣把话说完,便翻身下炕,往外冲去。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柳含嫣赶忙叫人搀扶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到爷爷灵堂。

白永和伏在爷爷的棺木上放声恸哭:“爷爷,是我害了您,是不孝的三娃害了您!”

白贾氏坐在窑里听见三娃没命地哭,止不住暗暗饮泣。哭了一会儿,擦干了泪,在冯兰花等搀扶下来到灵棚。她看见她的三娃死而复生,又忍不住落了泪。她以为老天在惩罚她,要她的好看。老太爷就这样轻生离去,好在孙子平安回来了。不过,缺了一豁月亮的天空,犹如遮上一片云翳,留下难以弥补的缺憾。她在白永和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三娃,好了,别哭了,泪蛋蛋淹死人也哭不回来。你遭了那么大的罪,身子骨弱,再哭坏了身子,怎么是好?”说着,就亲自搀扶白永和起来。

白永和一见奶奶亲自来搀扶他,便又放声哭了起来:“奶奶,全怨我,要不是因为我,爷爷哪至于走了这条路!”

白敬斋也来了。他劝慰白永和道:“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还要等着看你的大富大贵哩!”

白贾氏说:“这话中听。”

在场的人都附和着,白永和一时没有好说的,起身把奶奶搀扶回窑里,正说话间,白诚仁推门而入,一见白永和,就作揖问候,说道:“万分抱歉,都是我连累了您,都是我连累了您!”

白永和一见白诚仁,奇怪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白诚仁便原原本本地说了事情经过。白永和暗暗思忖:事发突然,败露更蹊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贼子真是可恶,白管家如我所料,果然有情有义。

白永和说:“真辛苦你了,多谢白管家的重情仗义。这钱是我专门送你的。人呢,还在家绑着?”

“本来我让两个人看管,等白家人去了送官治罪。没想我走了几天,他们看管不严,昨天来人告诉说强盗跑了,连驮骡也没来得及拉。你看这……怎么办呢?”

白永和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钱皆在,有惊无险。人跑了就算了,也不必告官追究。钱呢,是我送你养老用的,你走时带上。”

白诚仁忙说:“那哪成呢?白家对我恩重如山,我白诚仁却行为不检,有愧白家。受了这份重礼,我的心更是不安。”

白贾氏说:“让你拿就拿上,不拿我们反倒不安。白家人做事,一向宽宏大量,你对白家有情,白家不能对你无义。”

正说着,财旺进来说,杨掌柜亲自过来祭奠,白永和出去接待。祭奠完了,又在白永和陪同下来看望白贾氏,作揖道:“婶子,侄儿一向疏于礼节,少来府上走动,不知府上连出大事。我叔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说着,眼圈就红了。

白贾氏从杨福来一副虔诚的颜面上,看出他此行是发自内心,不是做作,心里就热乎乎的。自爱丹被休后,杨福来一直对白家耿耿于怀,不要说他真人来白家露个脸,就连他的影子也没见过。杨福来能亲自吊孝,实属不易。要不是三娃摒弃前嫌、睦邻厚友的开明,两家的过节兴许真成了解不开的死结。白贾氏礼让杨福来靠她坐了说话,嘘寒问暖,东拉西扯,就是怕触及两家结亲又结怨的“雷”区。幸亏有三娃和柳含嫣他们在,不至于让她难堪到哪里去。

杨福来对白永和说:“永和吉人天相,自有后福,有好事时,可不要忘了延水关的乡亲们。”

“哪能呢!从古至今,秦晋结好,兄弟相称,互相提携。以后,我们还要精诚合作,开发河运呢。”

“好,好,永和说得好!”

柳含嫣过来续茶,杨福来抬头看了一眼,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柳含嫣笑了笑,也不便解释。

白永和忙回道:“这是侄媳含嫣。”

看见柳含嫣,杨福来突然想到他的爱丹,本来,爱丹应该在柳含嫣这个位置上,柳含嫣是野鹊子夺了凤凰的窝。嗨,想这些顶屁用!

趁着人哀气和的当口,白贾氏壮着胆子对杨福来说:“福来侄,过去的事天打地对,都凑到一起,不管谁是谁非,都过去了。如有气就消了吧,如有话就朝我说。朋友不打不厚,亲戚越走越亲。咱们白、杨两家还要朝远里看哩,你说是不是?”

杨福来没想到,白贾氏会在这种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本来,爱丹的事已过去多年,不想提,也不必再提它。可老夫人旧话重提,她不是说自己的不是,是说着眼未来。封了旧口,开了新口,还真让杨福来有话说不出口。

杨福来说:“婶,诚如您说,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提也罢。”

杨福来说罢,起身要走。白贾氏要留他用饭,杨福来说:“不了,不了。几步远,还吃饭。”

财旺说:“给杨掌柜准备了。”

白永和说:“叔,还是吃了饭再走。”

杨福来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吃吧。”

其实,杨福来也知道,吃饭事小,和“亲”事大。虽然已经不是姻亲,但仍有割不断的联系。无论是他,还是白永和,都隐隐觉得,白、杨两家历经十多年的“寒冬”终于回暖了。

白老太爷的丧期定了七天,每天都有散居在县内各村的白氏族人和乡绅耆宿前来吊唁。一天,县公署杨知事亲率商界、学界代表前来祭奠,慌得白家男女老少一齐出迎。

白贾氏施礼道:“山村布衣,平头百姓,敢劳父母官大人屈驾来祭,我白家不胜荣幸之至!”

杨知事回了礼,一手挽着白贾氏,一手挽着白永和,说:“白老伯一生就商,厚德薄利,深孚众望,我还不该来为老伯送行吗?再说,三老爷永和君是县商会会长,县学校董,各界代表理应前来吊唁。”

杨知事叫随从展开一幅挽幛,上写“德劭年高”,这是他送的;商界代表送的挽幛上写着“陶朱遗风”;学界代表送的挽幛上写着“典型式望”。杨知事余兴未尽,当场挥就一副挽联。上联曰:“忠厚存心市井咸钦盛德”;下联曰:“音容隔世经营空惜长才”。白贾氏率诸孙儿谢过杨知事和各界代表,白永和叫财旺一一悬挂起来,然后设宴招待。四邻八乡都说白老太爷人气好,赢来了这么多荣耀。白家人也为他们的前辈骄傲。风光了七天后,白鹤年被隆重葬于欢喜岭上的白氏祖茔。

白永和强撑着身子,办完爷爷的丧事就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个年头。

人们都说这年是凶岁。

老太爷走了,白三奴走了,三老爷死里逃生。老天爷吝啬得连一滴雨也舍不得下,误了春种,误了夏种,草木尽枯,田禾无收。庆幸的是,两岸人因为有了千里籴来的粮食,得以度过灾荒。

这年八月十五才下了第一场雨,可惜,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