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房屯现在不是一个屯落,说它是一片废墟还准确。二十几户人家的屯子化为乌有,明显经过大火洗劫,过火的房舍只剩下黑黢黢的墙垛子和梁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顶子手牵马走进屯,在东数第三家处停下来,两家土房已经烧落架,一处灰土墙壁上贴着年画,人物相貌奇异,豹头环眼,铁面虬鬓,是钟馗镇宅。烧毁的一个炕柜和一些生活用品还能辨清是什么东西,一根烧断的烟袋斜插在破烂东西间,可见柳叶儿抽烟,而且用烟袋。符合三大怪歌谣唱的:“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柳叶儿不是大姑娘是小媳妇,抽烟使用烟袋,三江女烟民使用烟袋很普遍,炕上摆着两个笸箩做针线活用的针线笸箩;装旱烟的烟笸箩。烟袋锅多是用黄铜、白铜制作,还有玉石、玛瑙、翡翠、琉璃等多种质料,烟袋杆则是铜、木两种,以乌木为好。女人习惯用细长的烟袋杆,烟锅也相对小,称作坤烟袋。
为证明是柳叶儿使用的烟袋,小顶子拔出一截烟袋,确定是根坤烟袋。
她收起来想做遗物保留,当然没确定柳叶儿生死之前,当一件纪念物保存。
死亡的村屯笼罩在死亡气氛之下,见不到生命迹象。她决定离开屯子,在周边寻找村落人烟,打听纸房屯的真相,她坚信这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
出了屯子朝哪个方向走,都是有目的没目标,希望遇到人。小顶子骑在马上,不时远眺,炎热的光线像水一样流动,绿色的大地上一片汪洋。
终于在中午时分见到沙坨间有几只羊,其中一只黑白毛相间的山羊,站在一个土堆上,表明它是头羊。
坐骑在主人鞭策下朝羊群奔去,临近羊身边时青草中猛然站起一个人,他是羊的主人,身体残疾是个瘸子。
“爷们,向你打个事儿。”小顶子下马说活。
羊倌见是一个女子,悬吊起来的心慢慢放下来,他在等着问话。
“纸房屯怎么啦?”
“烧啦。”
“失火?”
“不是,放火。”羊倌有些愤怒道。
“谁放的火呀?”
羊倌扔掉手里的一截木棍,他是见有一个骑马人过来,怀疑阴谋他的羊,随手捡起来的作为战斗武器,现在看没必要再握着它,说:“你说能有谁?眼目下谁无法无天?小鬼子。”
噢,小顶子幡然。日本鬼子烧了纸房屯,她问:“因为什么呀?”
“小鬼子干事还用因由哇?他们杀人不当刀(不当回事)。”羊倌牢骚道,也算胆大,日本人的天下满洲国,陌生人面前敢说日本人坏话,肯定是不怕死的人,“我都是死了几回的人……”他不说纸房屯,倒说起自己,肯定一点他不是纸房屯的,知道纸房屯发生的事情,目击者也说不定。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问。
“我也只是听说,纸房屯六十多口人都被杀了,一个都没逃出去,然后小鬼子放一把火,那天风大,眨眼工夫烧光了。”
“爷们你不是那个屯子的?”
“不是,我一个侄儿在纸房屯,媳妇和一岁吃奶的孩子都没跑出来,好惨啊!”羊倌悲痛地说,“本来秋天将侄儿过继给我,中间出差头,我被抓去挖煤……”
挖煤这个字眼霹雳那样炸响,小顶子急忙问:“你在哪儿挖煤?”
“西安。”
西安!小顶子惊大眼睛。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这个地方敏感,梦中多次出现过这个她没去过的地方,父亲身披麻袋片,在黑暗的巷道中挖煤……她深受一首《挖煤谣》歌谣影响:“枕的是砖头木头,披的是麻袋破布头,吃的是发霉的窝窝头,死了卷块破席头。”她顺嘴溜出:“我爹也在西安挖煤。”
羊倌仔细端详她,是乎通过他寻找一个人,问:“你爹叫啥名?”
小顶子讲了父亲被警察抓了劳工,送到西安煤矿。羊倌大呼一声:“你是祁铁匠闺女?”
“你认识我爹?”
“何止认识啊!”羊倌说以前他到祁家炉打过锄钩,他说,“我还在你家吃过饭,你娘的年糕撒得好,唔,那时你年纪很小。”
这是今天第二个意外。第一个意外是纸房屯成为一片废墟,见到认识父亲的人是第二个意外,更意外还在下面。羊倌说:“祁铁匠死得很惨。”
“啊!我爹死、死啦?”
“哦,你不知道?”
“嗯。”
羊倌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说:“我们俩不是一起抓去的,住一个工棚……”
矿上日本宪兵看得很严,他们几次逃跑没成,最后一次,祁铁匠已经逃出矿区,在西安县城遇到二鬼子[34],结果被逮回来,吊在坑口活活饿死。
“我爹到死都没吃口饱饭……”
“是,谁说不是啊!”羊倌回想饿死的人恐怖面孔不寒而栗,冻死人笑,饿死人哭啊。
“爹!”小顶子爆发出一声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