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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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水库的堤坝走,湿漉漉的风吹得人十分惬意。倘若自己换一种心情,一定唱一支歌,或嚎喊上两嗓子。

王世喜的每一句话,我都认真地咀嚼,觉得有一定道理。但家庭破裂的主要原因不在我,婚姻基础本身就是失败的,决定了今天的结果,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自己找一位志同道合的丈夫,比翼齐飞,不也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每个人都渴望有个安稳、快乐、祥和的家庭谁也不想像我这样该男人做的事我来做,该女人做的事还是我来做。世上哪有这种女人?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只青蛙,在乱石间跳来跳去,只是离水太远,是自己的宿命吧。

从这一点上说我真恨父母,不给我成长的机会。在我刚刚走向社会就为我定了终身,给我找了这样一个丈夫,让我尝尽了生活的苦难。

青蛙不甘于在乱石间跳跶!我一定要摆脱这种婚姻的枷锁,冲破世俗观念,走出去,投身到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去闯一闯、拼一拼,体现一下自己的真正人生价值。

“大哥,”我果断地和王世喜说,“我想出去闯一闯,现在有个机会,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做一次赌博。”

“什么机会?”王世喜略现吃惊,问我。我把在广州和袁叔叔相识,和到深圳见他弟弟,及他弟弟让自己做他的代理人,为他组织东北产的黄玉米之事详细跟他说了一遍,并且把自己的决定也告诉了他:“我出去……”

王世喜沉默了很久,一连三问:丈夫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家怎么办?

我没掖没藏说出心里早有的打算:张龙任他去吧,家我可以不要,孩子先让母亲带着,我多给她们留生活费。

“我也许一个月回来,也许一年、两年,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就看我混的怎么样,如果混好了,衣锦还乡,混不好,还兴许死在外面,都很难讲,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当我妈没生我这个女儿,就当孩子没有妈,妈妈死了。”我说到这里,流出了悲伤的泪水。

“小辉,我不同意你走。”王世喜吃不住劲了,他急着劝我说,“不看别人,还看孩子,母亲、弟弟、妹妹。你又不是穷的过不下去了,张龙不管你,我管你。我说话算数,一辈子照顾你,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你就在煤海市,哪儿也不许去。”

秋风像一匹马走过原野,无数枯叶飘落,王世喜的眼泪风一样走过脸庞。

那一时刻,我们坐在九月的山坡上。天也有些凉了,早晨有轻霜,山上的树叶开始变颜色了,北大荒管这叫“五花山”。

山上的树叶被霜打过之后,有的红了,有的黄了,有的绿了,所以就叫五花山。我望着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想起了自己和王世喜相识时的情景……再也控制不住压抑在心中的感情,趴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半明半暗的天空,漂浮着厚厚的阴霾,到处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我们都回过头十年,我嫁给你该有多好啊,何必受这份罪啊!”我敞开心扉,说,“可惜我们晚相识几年,只好认命了,就永远做兄妹吧。”

“阴差阳错……”王世喜流泪说。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默默地相拥,没有语言,只有心灵在穿越长冷冰河,朝着我们难以到达的夜晚艰辛跋涉……

“小辉,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扬脸望着他,望着我生命的天空,躯体的热血被点燃,喃喃地:“你会想我吗?”

他更紧地抱住我,咸涩的泪水流入我的嘴角,流入我的心房,苦涩如一棵植物在凄风苦雨里茁壮成长。

“大哥……”和他谈起我要委托他办的事:一共有七万多元钱,我带走两万多,剩余的五万,我存了两张活期存折,一张三万元,一张两万元,如果我要走了,两个月之内不回来,你就把三万元存折取出来,给我妈送去,作为孩子和我妈的生活费。剩余的两万元先放着,什么时候张龙改邪归正,回家照看孩子,什么时候给他。一种最后“交代”的味道,王世喜泪水没停地流。

“大哥,我只是出去做事,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为他擦泪,用嘴唇擦。

“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悲怆地说,声音如晚秋一样苍凉。

“我走后张龙在煤海市难混下去,建材局一定开除他,到那时,你就劝他搬回宝清去,这两万元作为给他的安家费,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封信放在家里,信上已经写明白了。最好劝他回家种地去,如果他不回去,就不用管他,也不用给他钱,让他自己混去。我主意已定,大哥,我们好一回,这件事我就拜托了,我不和母亲告别,也不准备去见孩子,如果见她们,就会动摇我的决心,我就完了,就要失去这次机会,一辈子陷到农村了。大哥,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毅然决然,接下去倾诉衷肠:“这些年,我已经活的太累了。从懂事起,就和母亲共同承担家庭的担子,没有一天活的轻松愉快,活的像别人那样坦然,那么快乐,没结婚时为了反抗婚姻绝过食、喝过药,想过上吊,结婚后,生三个孩子,过了三次鬼门关,每次都是死里逃生,谁关心过我,真心体贴过我,只是靠老天爷照顾才活到今天。如果没有这三个孩子,也许我早就离开了人世。”

那个秋天里,我忆苦报告一样,把自己的苦全部从心里倒了出来,王世喜边听边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拜托大哥不要把我和你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嫂,你也不要为我难过,更不要自责,这是命里注定的,我自己一定能走好我自己的路。你就当从来没认识我,把我忘了吧。”我说,“遇见我,你当遇见一朵花,或一个魔鬼……这两年我也给你和大嫂添了好多麻烦,等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们吧。我准备明天早上就动身,先去长春。如果大哥有时间就送送我,没时间就算了。”

说完这些话,我心里也亮堂多了,泪也流干了。可自己一想不妥,不能让王世喜送,再不能折磨他了,不愿看到他送我上车时的离别之苦。如果张龙知道是大哥送我走的,去向大哥要人。因为丈夫是个粗人,喝完酒什么事都干得出。

“大哥,我手头还有点事,三两天我走不了,走时一定告诉你。在煤海市,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改变了主意,随即改了口。

“你把我当亲人,我很欣慰。”他说。

我把两个存折交给了他,又嘱咐了他一遍,如果张龙问起我,你说不知道,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王世喜点点头,然后把两个存折放在衣兜里。

我们相扶走下了山,进了水库边上的一家饭店。我想和他再吃一餐饭,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饭店,是王世喜请我吃的。

我心里明白,这是自己离开煤海市前和他的最后一顿饭,明天早上,自己就要走了,也许今生今世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们兄妹俩怀着沉重的心情吃完了这餐饭,下山回到家,天也快黑了,王世喜让我去他家住,被我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说。

我和王世喜分手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大哥,小妹托你办的事请你多费心了,我有机会一定会回来感谢你的。”

分手后,我一个人回到了家,自己流着泪看着这个用自己心血筑起的家,摸摸电视机、洗衣机,又看看刚从广州背回来的电饭煲,心里难过极了,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啊!可是,谁让自己命苦了,没有摊上一个好丈夫。

我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想到自己要变成一位流浪者,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在社会的位置,前途渺茫,福兮祸兮天知道。

在煤海市我生活了一年多,也对这座煤城有了深厚的感情,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因为她毕竟是自己走出农村的第一站。

天亮了,我还是这座城市的人吗?我把写好的信放在电视机上,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行装,锁好了门。

张家的一扇门让我给锁上了,何年何月再回来打开它啊?也许没这机会了,若干年后,这把锁是否还存在,也许锈掉了。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生活了半年多的家,离开了王世喜、素芬和朋友,离开了这座煤城,从此踏上了一条永远不能回头的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自己也没后悔过,虽然当时自己还年轻,不成熟,但自己选择的路是对的,如果没有当初,也没有现在的自己,人生本来就没有平坦的路可走。要活着,就要奋斗,就要拼搏,就要有理想和实现理想的艰苦历程。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活得更加充实,更有意义。

可是,也有一件使自己心里不安的事,那就是我的不辞而别,给王世喜留下了让他悔恨终生的一块心病,这是后来听他亲口对我说的。我从一九八六年十月份离开了家、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六月份衣锦还乡,这期间是二年零八个月,这两年零八个月里,王世喜一直觉得对不起张龙,他一直以一种负罪感的心态和张龙相处。为我前夫做了很多事,来弥补我离家出走后他该负的责任,这位大哥在我心中一直是位好大哥,我们的兄妹情谊一直到现在,还继续来往,情深意真,真是友谊天长地久。

而我和丈夫的关系在分居九年后,一九九七年才正式通过友好协商办理的离婚手续,条件是家产归他,孩子由我抚养,正式结束了我的不幸婚姻,自己才获得了真正的人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