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一天浓似一天,转眼间到了春节。村里的老户都开始杀猪,准备过年。有首童谣流行东北农村:
小孩小孩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我们这些后来户没有院子,借住人家的房子,没地方养猪,也就杀不起年猪。只好到杀猪的人家买些肉,准备过年吃。
自从我搬到外面去住,房东一家和我家相处得比从前更好,他们几个儿子不声不响地为我家拉木头、砍柴火、割苫房草。特别是老大张龙几乎包揽了我家的全部重活儿。他们越讨好我,我就更加讨厌他们。心里对他们恨极了,暗暗骂他们卑鄙可耻。找不到老婆就打光棍,想娶我,没门儿!
可是,父母亲受不了,觉得欠张家的太多了,实在过意不去,特别是张家杀猪那天,我父母亲看着几个妹妹、弟弟眼巴眼望地看着人家杀猪。那时一年到头也难吃上一顿肉,都问母亲:“妈,咱家什么时候能杀猪,过年吃啥,买多少肉?”
母亲流着泪说,等咱家盖上房子,妈养猪,明年过年咱们家也杀猪。
我听后心里也非常难过。
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心里很着急,作为女儿我深爱着父亲。想想自己也很任性,已经好几个月没和父亲说话,这天回来吃早饭,看到父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想父亲是被我气的,主动喊了一声:“爹!”
父亲说话很吃力,嚅动嘴唇,口形是叫我的名字:小强。
我眼圈立刻红了,说:“爹,我去给你到公社卫生院买点儿药……看你这段日子都瘦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自打你不在家住,你爹没睡过一晚上好觉,他每天都在担心你,到了晚上咳喘的厉害,躺都躺不下,只好坐着睡觉,这都是养女儿赚的,如果你爹让你气死了,看这个家可怎么办。”母亲怨怼地说。
看着父亲病瘦的身体和母亲气急的样子,我心软下来了。特别是小妹妹扑到我怀里,说:“大姐,张大哥挺好的,他天天帮爹买药,陪爹下棋,还抱我去玩。”
我紧抱着小妹,流了眼泪。思前想后,心如油煎,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终还是从毕大娘家搬回了行李。
已经是阴历腊月二十一,眼看快过小年,房东一家人又是给我家送肉,又是送酒,让我家过小年包饺子吃。
七十年代的农村都是挣工分的,到年底再把工分算成钱,去了领口粮,扣公积金,剩余的才分红。像我家劳动力少,只我一个人挣工分,二妹挣半个,所以领口粮都不够,一年到头还要欠大队的往来账,根本分不到一分钱。可房东一家大不同,四个劳动力,我们一个半劳动力,年终决算分红,张家高高兴兴的,可我们家分回来的只是一张欠条。全家人苦盼一年,到头来竟是这样,多亏母亲平时做些缝纫活儿,挣点钱买油盐酱醋的。多挣的还要攒起来,留明年盖房子用,所以我家的生活相对比较仔细,也特别简朴。
八口人在一九七五年春节,只买了五斤肉,只是年三十晚上包顿饺子,也算过个年。
想起那时的生活,真是无法形容,咦,可也算熬过去了。
穷人怕过年,我看到父亲一天愁眉苦脸的,知道他心里想啥,主要是我,要是我答应下这门婚事,他的病就能好一半。唉!我再也不忍心看着父亲被我气病成这样,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一家可怎么办啊!
“嫁吧!”我终于下决心答应这门亲事,想让父亲高兴高兴,等病好转,我们盖好房子搬出去再说,反正一两年也不结婚。
贫病交加的父母亲,旧习俗送灶王爷的夜晚,悄悄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明年……”
父母亲心里最想的是两宗事:明年盖上新房,小强嫁给张龙。
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跪在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手说:“爹,您不要生气了,我听您的话,答应和他家大儿子订婚,只要您好了病,让女儿做什么女儿都答应您。”
“小强,”父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都怪爹不好,老有病,不能干活,爹是心疼你,怕累坏你,才和你妈商量为你找婆家的啊。为了这个家,算爹求你,孩子,爹知道委屈了你。”
我们爷俩痛哭了一场,母亲和弟弟妹妹也陪着掉泪。
迈错这一步,铸成我一生命运多舛!
房东一家听说我同意,高兴得第二天就找了一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五保户”葛奶奶来做大媒——来我家提亲。
媒人和我父母商量定亲的日子,父亲说最好头年二十六,把婚事订下来,大家都过个愉快的春节,免得像这样别别扭扭的。
在这位热心的葛奶奶的撮合下,农历腊月二十六这天,我的订婚仪式热闹地举行,张家请了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多客人,有宝清县城的,还有其他什么地方的,摆了十几桌酒,大队书记、连长、大队长都到了场。可我自己好像是局外人一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任由别人摆布,让我倒茶就倒茶,让我点烟就点烟,让我叫啥就叫啥,一块石头在喜气洋洋中行走,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
张家按照当地的风俗,送给我两个用红布包的包袱,里边包的什么,自己也没有心思去看。
定亲仪式结束后,两家人都高高兴兴地忙活着过年,我父亲的病也好多了,每天能下炕帮妈妈干点儿轻活。我像没有那回事一样,每天照样上山砍房木、扒椽子皮,默默地干活,把所有的痛苦都深埋在心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种完地后,我家开始张罗盖房子。去掉心病父亲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虽不能干重活,不咳嗽也不喘,我的未婚夫一家全部投入到我家里盖房子的准备工作中。
村里外来户大多数都盖房子,种完地大队放十五天假,让盖房子户拓坯,当时买不起砖,只能盖大土坯房。
张龙每天张罗着去求人来帮我家拓坯。他父亲是木匠,帮忙为我家砍房架、做窗户、门,她母亲和我母亲在家忙活着为帮工的人做饭,两家像一家人一样。
经过全家人的努力和大家的帮忙,我家的房子终于在中秋节前完了工,可这三个月,我日夜不离房场,拼命地干活,把压在心底所有的怨气都使在了盖房子上面,手指头都磨出血了我也一声不吭,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马上盖好房子,搬离他家,我好自由。
可是凭良心说:在我家盖房子期间,他家人确实出了很多力,如果没有他们一家人的帮助,说不准我家还真盖不起房来。
房子虽然盖起来,可屋内的活儿也非常多,房墙里外要抹几遍泥,屋里还要间壁起来,搭炕、搭锅台这些活父亲都干不了,我更不会干,只有依靠张龙。他身强力壮有的是劲儿,加上是给我家干活儿,为了讨好我,每天都和我一块起早贪黑地干活,其实他人真的不错,很能干,干活又有经验,可我从心里就是爱不起来他,也产生不了相爱的感情,只是默默地感谢他和他全家。
墙抹完了,炕烧干了,房子终于可以住人了。院子四周也夹起了木头栅栏,像个人家样子了,窗户买不起玻璃,只好用白色塑料布先钉上,一切收拾就绪,我们家在割地前搬进了新居,可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的心也亮堂起来,好像驱散了一片乌云一样。
虽然同张龙经历了盖房子的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可自己对他一直保持着距离,自己也曾想过努力去接近他,去关心他、爱他,可怎么也做不到,没办法,自己也不接受他的爱,不冷不热地维持着这种关系。可也说得过去,因为七十年代,人们都非常保守,有的姑娘通过别人介绍和外村的小伙子定亲,一年见不上几面,而后就结婚,也不讲什么恋爱呀、什么感情啊,结婚后也过得挺好的,我和未婚夫的关系,在两家的父母眼里是很正常的,可张龙和我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非常明白我看不上他。
相处了半年,数数我家已经搬来白山两年多。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磨炼,比以前成熟许多,人也出落得漂亮,政治上也有了进步,从一个不会干农活的小女孩成长为大队团支部委员,公社、县里的特约通信员,经常参加一些学习班,视野宽阔,认识的人也多,追求自己的男孩也多了。有乡村教师、下乡知青、赤脚医生……自己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不断地学习,刻苦钻研知识,努力提高自己,通过自身素质的提高和接触环境的改变,更加看不上未婚夫的那种野性,从心里瞧不起他。想方设法找理由准备取消婚约。可又不敢和父母亲说,只在心里想着办法,寻找机会。
张家人可能是发觉了我的变化,看我到公社开会的机会增多,大队领导也另眼看我,对我器重,大会小会都让我发言……发现了我的变化,张家找媒人葛奶奶和我父母商量结婚的事。
“中!”父母没有和我商量,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父母亲答应张家结婚的事。直到有一天,张龙母亲到我家接我,让我和张龙到县城去买结婚用的东西。
“结婚?”我非常震惊,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当时我才十九周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可我又一想,有个机会和张龙单独谈谈也好,把观点亮给他,也许他会想通,主动提出和我分手呢?
有一天早晨,我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去上班,张龙手拿着一个大兜子,穿得很整齐地来了。父母亲热情地接待了他,我也没多说什么,和他走出了家门,我们各自去借了一辆自行车,当时交通不方便,每天只有一趟去县城的班车,一般去县城都骑自行车,二十多公里路,骑车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张龙,你已经二十二岁,怎么不动动脑子,其实我根本就不爱你,我们结婚后也不会幸福的,我们俩在一起不合适,你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结婚,干吗非要娶我,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如果结婚你也会后悔的。”我开诚布公地说出心里话。
“我不管什么爱不爱情,反正你父母亲答应你嫁给我,我非娶你不行,不是有好多男孩子看上你了吗?让他们看看谁本事大,我非要娶你做老婆……我不吃馒头非要蒸(挣)这口气。”
听后我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地上,自行车也骑不动了,大哭起来。心想一切都完啦,这回彻底绝望了。
张龙见我不去县城,撇下我一个人骑车先回了家,等我到家时看到父母亲脸色非常难看,知道是他先来一步,告了我的状。
“小强,”母亲过来劝说,“你还没有把你爹气死啊,你说人家张龙哪儿不好,大个儿,身体又壮,长的也不丑,又能干活,已经订了婚,人家又帮我们盖完了房子,你现在提出退婚,太丧良心。”
“我不喜欢他,和他没感情,结婚后也不会幸福的。”我哭着说。
这时,父亲来到了我的房里,叫我说什么是感情是幸福,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根本理解不了我的感受,大声道:“我和你妈订婚时只见了一面,就结婚了,不是也生下了你们这群儿女。旧社会还有好多是结婚前从没见过面的,结了婚不照样过日子,你读了两天书,村里还搁不下你了,我今天就不信,你小胳膊能拧过我这大腿,告诉你吧,你活着是老张家的人,死了是老张家的鬼,别的甭想。”
爹说的那么绝情,那么武断,顿时我觉得天昏地暗,万念俱灰,脑子里一下子想到了死……我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绝望,一直哭了一个下午。父母亲也不管我,把我锁到了屋里。想来想去,觉得真没了活路。可自己看到未成年的妹妹弟弟,心又软了,这件事也就先放下。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刚种完地,父母亲没经过我同意,也没和我商量,让张龙一个人到大队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当他手拿介绍信来我家,找我去公社民政部门登记时,我被惊得睁大了眼睛,问他:“谁说同意和你去登记?”
“我说的,”父亲接过来话茬儿,说,“怎么你爹的话也不管用?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有你爹活着,绝对办不到。”
“谁同意谁就去公社登记,我死也不去,看谁能把我抬去。”我说气话。
“小强,你今天是想让你爹多活几天,麻溜(立刻)就去公社登记,如果不想让你爹活着你就说话,我这就上吊吊死。”父亲一看我态度变得强硬,用死相要挟,逼我。
母亲哭着劝我说:“孩子认命吧,现在农村能找到一个比张龙强的小伙子不容易,多能干活,体格又好,结婚后你也挨不着累。别气你爹了,快去吧,听妈的话。”
再硬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只好跟着张龙,各骑一辆自行车到公社去办理登记手续。
一路彼此之间无话。
公社的民政助理姓宋,看了看张龙递给他的介绍信说:“你们俩都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又都是干部,一个是副连长,一个是团支部委员,现在国家提倡晚婚,你们不带头以身作则,还急着结婚,能说得过去嘛。”
嗬,可下子有了救星。这是最好的理由,公社不同意登记,不到年龄,回家父母亲没话可说。我暗自高兴!主动问:“宋助理,那你说该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儿,问:“你们两位的意见呢?”
“那就按国家的政策办呗,到了年龄再来找你登记,请你吃喜糖!”我抢着说。
“这就对了……”宋助理当即表扬了我。
我暗自庆幸,张龙的脸色阴森森的,非常吓人,急忙告别了宋助理,出门后我骑上车子就往回跑,上岗下坡也不停。
一直到了离村不远的一个大坡下面,我实在没有力气,蹬不上去,下了自行车,张龙刚好追上我,二话没说,把我从自行车上拽下来就是两耳光,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我和他扭打到一起,最终因自己身小力单,被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打的我差点晕过去,他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也不管我的死活。
等我回过神来,用手摸摸脸,已经肿得老高,嘴也出了血,满身都是泥土,自己越想越憋气,坐在地上边哭边想如何惩治他,想来想去决定先到大队找书记告他的状,然后去他家找他父母评理。
想好后,我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的泥土,推着自行车到了大队办公室,进屋后把大家吓坏了,以为我被车撞到。
“怎么了?金辉?”
“为什么会这样?”
我流着泪把事情经过学说一遍,大家都非常气愤,车书记当时就表态,在团支部大会上处分他,让他做检查,给你道歉。又让妇女主任把我送回家。
一进院,看到张龙在和我父母亲一块干活儿呢,我一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张龙,你快滚出去!”
“小强?”父母亲见我脸肿得看不见眼睛,满嘴都是血,也心疼我啦。我母亲急忙过来拿着毛巾为我擦脸。
“张龙,你咋下这死手啊?”父亲马上指责他。
“她搅事。”张龙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姑娘不同意和我登记了,我还打轻了她呢。”
“咋地张龙,你是人不是……”母亲听后可真急了眼,大骂了张龙一顿,告诉他不干了,明天退婚,她说,“现在还没结婚呢,你就敢打,结了婚以后我姑娘还不被你给打死。你别看我们做父母的骂她、打她,别人动一个指头都不行,走,去找你爸你妈去,说道说道,为什么打我女儿。”
张龙看到我父母亲真的生了气,害怕起来,马上跪到了地上,向二老认错,并且发誓,结婚后永远也不再打我。
父母亲看到张龙跪在地上虔诚悔过的样子,软了心,父亲劝我说:“小强,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已经认了错,原谅他这一回吧。”
气头上,我说什么也不答应,心想这下可找到了借口,一定要和他分手,决不嫁给他。
此事发生后,张龙倒变得聪明,他每天上班为我干一半活儿,铲地为我接垄,下班为我扛锄头,回家后就到我家帮着铲园子、割架条、绑豆角架……什么活都抢着干,没事领着我妹妹弟弟打扑克,陪我父亲下象棋,背着小妹上山采野花,不管他为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买账,因为他打我的场面总在眼前浮动,我实在忘不了。
一晃几个月的时间过去,我一直拖着他,不和他去登记。这时他的二弟也订了婚,姑娘是辽宁省大虎山的人,没爹没妈,订了婚就住他们家,他父母亲都着急我们的婚事,农村当时风俗是老大不结婚,老二不能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