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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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龙九月初回来的,半夜到家。

“明天上午大队开会决定,先去八户,我想算一户,你看行不行。”他问我。

我问他南山里什么样?交通、水电都有吗?出入方便吗?

他眉飞色舞地描绘富饶的山里,那个地方叫小青沟,地势非常好,四边靠着林场,只是没有路,下山要走三十多里,才能看到人家,吃水有小河,电是肯定没有的,可是土地面积非常大,那一个沟里就可以开几百垧地,五年不交公粮。夏天种完地可以跑山采蘑菇、木耳。冬天到林场采伐,挣现钱,再说山上的野兽也非常多,狍子、鹿都排着队走,根本不怕人,野猪、黑瞎子满山都是,到冬天有的是肉吃。

“这么好的地方不去,太可惜啦。”他说。

山里固然**,但是父母亲他们呢,谁来照料啊?我心里非常不愿意去,带着气说:“父母亲把我嫁给你,是想让你帮助我家,现在才结婚不到一年,你们家搬到枫树,好不容易我们才留在白山,现在你又要去南山里,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说啥也不去,就在白山住一辈子。”

几天过后,张龙再也没和我商量,我以为他改变主意不去了,没想到,大队突然派人来我家,说开荒小分队已组成,张龙带队。现在开始收粮,准备工具,三五天就要上山。闻此我非常生气,跑回家和父母说:“张龙要带队去南山里开荒,也不经我同意,自作主张,今天开始收粮。”

“随他去吧……”父母亲只好劝我说。

他们早听说了张龙带队,以为是我同意的,没想到我不同意,可已经是事实了,没办法。

过了两三天,上山开荒的工具、粮食和生活必需品都已备齐,准备出发。白山八个身强体壮的三十几岁小伙子去山里开荒、建村。大队为他们派去了一辆牛车,一辆马车。装上吃的、喝的、用的、被褥行李。我们八位女人抱着孩子到大队去送他们,就像当年电影演的闯关东一样。

小妹妹泪花流……

张龙走后,我一直没开灶做饭吃,每天都回父母家吃饭,帮父母干些活,女儿也一天天懂事,父母亲、妹妹、弟弟们都喜欢她,只要一放学,争着抢着抱女儿。特别是我六岁的小妹,她还没到上学年龄,自从女儿出生后,她每天都离不开女儿,抱还抱不动,有时摔倒一对。母亲一看没办法,给小妹做了一个背孩子用的后背带,小妹高兴坏啦,每天早起把女儿背在背上,满院子玩。女儿也特别喜欢她这个小姨,每天睁开眼睛就到处找小姨。小姨背着胖胖的外甥女,像只小猫拖个大老鼠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收完秋后,母亲腌两缸酸菜,储存好了白菜、萝卜、土豆,准备过冬。谁知道张龙突然回来要搬家,说到山里去过冬,我和父母听了都很震惊。

“我们在山里这一个多月,为每户挖个地窨子,已经做好了临时门窗,搭好了火炕,大家开会研究决定今年冬天都搬家,安顿好家里的生活后,好上山到林场采伐,明年春天开地也不耽误。”张龙说。

我父亲觉得张龙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反对。可我母亲不赞同,她既舍不得我,又舍不得她的外孙女。

“春凤那么小,万一有个天灾病热的找个医生都没有。”母亲抱着女儿流泪,她说,“南山里又不通客车,大雪一封山,想下山都下不来,要是缺少油盐酱醋的,都没地方去买,还不活活饿死。”

到南山里过冬,环境恶劣,挖地窨子住,又没有电灯。什么地窨子,就是土洞。我也担心孩子小,说:“那我不去了。”

“那不行。”张龙说。

“今年冬天让她们娘俩在家猫个冬,明年开春孩子大一点再搬去,大冬天的在地窨子里过冬,我不放心。”母亲说。

可是,张龙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坚决地说:“又不是我们一户,八户人家都能上山过冬,你家的女儿怎么就不能去,她是千金小姐呀,不行,一定要搬家。”

张龙一副凶相,我劝父母,说气话:“爹、妈你们别跟他说,没有用,等于对牛弹琴,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总不至于死在山里吧。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不心疼我们也不心疼。”

父母亲一看再谈也没有用,只好含着泪帮我收拾东西,沉重的大件家具搬到父母家,只拿点现穿的衣服,生活用品,父亲为我装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萝卜,几麻袋白菜,母亲到卫生所为我买了感冒药、消炎药,油盐酱醋,和点灯用的煤油和蜡烛,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大堆。

“大姐,我要春凤。”小妹就哭着喊着不让女儿走。

父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决定让六岁的小妹跟我一块去山里看孩子,也好为我做个伴儿,在家里就她是闲人。

一切都安排好后,赶车的老板子甩起了鞭子,马车开始上路。

父母亲跟在车后面流着泪一直送到前面的大道上,我望着站在风中满身是病的父亲,和为了家庭而操劳过度,早早就弯了腰驼了背的母亲,心像刀割的一样难受,心里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永远不离开父母,照顾他们一生,看来不怪农村人重男轻女,女儿真是没用,出嫁后就要听人家摆布。从上车开始,自己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敢多看父母一眼,因为自己强忍着悲伤,怕一开口就会失声痛哭,那样父母亲就更加难过,更不放心了,所以自己只好咬着牙,狠着心,头都没回坐车就走了。

白山村变得苍茫和遥远,我哇的一声哭起来。一种离别远行的痛苦在我心里火一样燃烧。

车是早上九点从白山走的,一直走到半夜十点多才到了山里。月光下是巍峨高山,参天大树,根本没有路。他们来山里踩点时把树放了,榛柴棵子割倒,露出一条空地来,又用拖拉机压了几遍,马车在这样的路上艰难行走。

约摸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看见一处山窝边儿上闪烁几点亮光,如萤火一般。

“瞧见了吧,眼看就到了。”张龙告诉我,前边儿那几处亮光就是先搬来的人家点的灯光。

车行驶的路边,杂草丛生,大树遮天,心里就产生了恐惧感,特别是听到来自山里的各种野兽的嚎叫,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心怦怦直跳,一手紧紧地搂着小妹,一手抱紧了女儿。

车到了山跟前,我才看到灯光是从地窨子照出来的。

“我们的屋子。”张龙指着山根边上的地窨子说。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地窨子,甭说住过。原来是往山里挖个洞,上面用木头、杂草棚上,前面钉上门窗,从外面看不到房子,同陕北的窑洞一样,陕北人祖祖辈辈住在窑洞,非常宽敞,亮堂。我们的地窨子是临时搭建的,又阴又潮,四周都往下掉土,无法与陕北的窑洞比。

春凤和小妹都睡着了,车到我家的地窨子前面,张龙喊邻居刘大嫂,帮忙把孩子先抱到她们家。

迈进她家屋,立刻感觉一股混杂树根发潮的暖气迎面扑来,心里觉得热乎了许多,坐了一天车,没吃中午饭,又冷又饿,山沟里边气温要比山外低好几度。

“快回腿上上炕,暖和暖和。”刘大嫂非常热情,帮我把孩子放下,说,“晚上山风很硬哩。”

哪里是房子,准确说是山洞。在岩石上直接掘的洞,和原始人居住的洞穴差不多。唯一先进一点儿的就是有门有窗户,门、窗都是用白色透明塑料布钉的,每户的格局都是统一的,里外两间,外间是厨房,里间搭着火炕,屋里面特别潮,在北面墙根上搭了一个土炉子,每天家家都拼命地烧土炉子,为了烤干四周墙壁。

刘大嫂一家是山东平度县人,也是白山招户来的,人非常好。炕上睡着三个孩子,桌上点着的煤油灯,像萤火虫一样,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常言道: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可自己却走进了这深山老林,过上了和原始人差不多的生活。

“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越想越难过。

大家很快就卸完了车,张龙把锅安上,点着了火,炕上也铺好了我母亲买的地板革。

“咱们到刘大嫂家吃饭。”张龙的脸上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喜悦神色,说,“这儿比白山强多了。”

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刘大嫂忙活着做饭,帮卸车的人也进屋来看我,没结婚前我一直和他们在大队上班,大家相处的都很好,这次来到了山里,共同创业,好像感情又加深了一步。

他们一齐劝我说,眼前虽然苦一点儿,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山里有发展前途,要不了几年,别人想来落户我们还不要呢!山里地随便开,烧柴随便砍,夏天跑山,冬天到林场干活,一年四季都有钱挣,以后会发展到有学校、卫生所、供销社。电灯也会有的,慢慢来,只要大家心齐,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小青沟会富起来的,我被大家的雄心壮志给感染,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刘大嫂把做好的玉米面大饼子和白菜土豆汤端上桌,我叫醒了小妹,我们一家吃完了饭,大家都陆续回家睡觉。

回到了我们的新家。整个房间也只有十多平方米,中间用柳条编的间壁墙把屋一隔两间,外间小,里间大,外间除去锅台,放个水缸后连人转身的地方都没有。里间的火炕只能睡两三个人,门窗都是用小圆木杆钉的,上面钉着塑料布,三面墙直往下掉土,跪在炕上头顶房棚,中间还高一点,将能抬起头,房上面的杂草被热气一熏往下掉水珠。

“睡觉。”张龙说。

我心里特别难过,本来设想结婚后,一心一意好好组织一个小家庭过日子,帮助父母把妹妹弟弟都培养成人,没想到会跑到这山沟里,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看来自己这一生就是受罪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