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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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睡过露天地吗?”万凤山问。

他说的意思就是野地露宿。我露过宿但不是在山里,是朋友家的露台上。一帮疯癫文友酒精烧得异想天开,作妖(玩闹)融在蓝天里,像一部外国电影台词所说:“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可以溶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快,去吧……”自找苦头有时记忆才深刻,我们五人睡露台,冻感冒四个,我打了三天点滴。我说:“山里有野兽,我不想给它们当快餐。”

“你身价翻了几翻,(三江农贸市场泥鳅鱼22元一市斤),还都是家养的,野生的泥鳅鱼基本见不到。”万凤山已经同我开玩笑,说,“黑瞎子抓鱼是高手,比人厉害。”

我脊背发凉,他把我划归山珍海味级,如果野兽也这么想,便有生命之忧。作家是野生或家养,只要是鱼类……我说:

“我可不敢睡野外。”

万凤山哈哈大笑,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不扛吓唬,你叫泥鳅野兽就敢吃你呀?它们才不傻,见了两条腿的人都绕着走哦,谁惹那喇喇姑(麻烦)。

黒瞎子更尖(聪明),闻着人的气味跑得远远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胆壮起来,在山林露天睡一宿的新奇感一直占据我的心里,什么事物体检一下都好,我问:“你以前睡过?”

“嗬,什么睡过,经常睡。”

“没遇到危险?比如野兽来访。”

“来访我也不知道,应该有吧!”万凤山说,神情诡秘,他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心放肚子里睡你的觉!”

我相信山民有丰富的野外露宿经验,选择绝对安全的地方——巨石上什么的,野兽够不到——睡觉。除此,还有什么降服野兽的招数,例如:点燃一堆篝火,狼不敢近身;身上抹烟袋油子,毒虫不来咬……防野兽万凤山肯定有绝招儿。

出了柞树林,是一片椴树林,万凤山说奶奶喜欢椴树花,这片林子开白花,蜂子采它酿出的密也是白色,香味儿很浓呢!奶奶还用花朵洗澡(民间有人用椴树花制香皂)。他说:

“椴树两年开一次花。”

“噢,我第一次听说。”我说椴树蜜超市里有卖的,标着纯天然绿色,但没吃过。

黄丫儿在开满白色花朵的椴树林中行走,高兴时哼唱歌子。那个时代她唱什么歌儿,我想像不出来,二人转、单出头、民间小调、歌谣……都可能唱,一群蜜蜂跟着她飞,是她身上浓郁的椴树花味儿吸引了它们。我的想像从来就是光芒四射,说:

“蛇也闻着花香跟着她在山路上行走!”

“它不用鼻子闻味……”万凤山说。

黄丫儿的坟前,万凤山叫奶奶,真诚地叫,说跟一个叫泥鳅的作家来看你,八成是怕他奶奶听不懂什么是作家,用他的语言来给作家定义:刀笔邪神。

刀笔——古代在竹简上记事,用刀子刮去错字,因此把有关公文案卷的事叫做刀笔,后世多指写状子的事(多含贬义)——邪神怎么讲?字典释义邪恶之神。奇怪,他怎么把作家说成刀笔邪神。

我礼节地向黄丫儿三鞠躬。

“奶奶保佑!保佑我们。”万凤山祈祷道。

受其感染,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肯定没他虔诚,极小声地嘟哝道:“奶奶保佑!”

“看看我们睡觉的地方,作家。”

周围全是椴树,看不到别的东西,巨石在哪儿?我还是觉得夜宿很高的地方,动物爬不上去。

“来!”万凤山带我来到一棵古树下,它是椴树林中的“老外”,不属于椴树家族,它怎么生长在这里?有没有居住证、绿卡什么的?或许早符合政策入了户籍,成为椴树公民。他说,“我们今晚就住上面!”

睡在大树上,我们不是树懒、松鼠,睡梦中还不掉下来。我说:“睡大树……树杈能擎住人?”

“干吗睡树杈,我们睡树洞。”万凤山说他每年为祖母守灵都睡这树上,“从下面看不到洞口,爬上去才看得到,树洞朝天开很大,睡我们两个人宽绰的。”

树洞大小由树干粗细决定,古树很粗,我没见到几棵这样粗的树。民间故事中树洞神秘有讲究,多藏匿妖魔鬼怪……我要写这座山,写黄丫儿,写守山日军集体神秘死亡。他们的故事隐藏在某一个枯树洞里,是眼前这棵树吗?

“想上去看一眼?”万凤山问。

是啊,我恨不得马上看到树洞。能够容下两个人的树洞我还没见过。

爬上去并非易事,我说:

“光溜溜的,怎么上去?”

万凤山又想笑,用手堵下嘴挡回去笑,想说我比熊瞎子还笨吧?嘲笑它笨还真不行,他说:

“体重几百斤的黒瞎子都能上去,你上不去?”

黒瞎子笨重爬树并不笨,但是爬眼前这棵树?我问:“它能爬上这棵树?不得了。”

“那还有啥怀疑的,它在那里面蹲仓。”

熊蹲仓的树洞谁敢住?熊窝人占,它甘心?回来争夺居住权,我和万凤山可是赤手空拳,打得过黑熊?我说:

“黒瞎子窝我可不敢……”

“这全是几年前的事情,它早不在这里。”万凤山说,他知道我没他帮助根本上不了树,“转一转,晚上再上树。”

我们在山上转悠,没有什么现成的路,走过去就算是路,沿原路返回都难做到。好在万凤山熟悉一草一木走不转向,他带我去哪里我跟他到哪里,去哪里都行,随他便。空气中饱和芳香的松脂气味,我们像被松脂包裹在里面,如果不出来永远了,成为玛瑙——昆虫、种子和其他包裹体,人体玛瑙未必好看。

“作家,你看那是什么?”

万凤山指着一个圆形水泥建筑,它的上面积满尘土和枯叶,生长着新绿植物,有朵野花绽放。

“碉堡。”

“没错,日军的碉堡。”

我们走过去,水泥褪色老人头发一样灰白。这是一个老去的碉堡,淹没在萋萋青草中,令人惊奇的是,从威严的机枪射孔探出来一棵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