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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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丫儿在山上地仓子里生下个男孩。是不是与吃人参籽有关系呢?觉病儿(孕妇有了要生孩子的感觉)前,父亲催问女儿道:“棒槌籽你吃了吗?”

“没有。”

“赶紧吃!”

至此,她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求自己吃人参籽。

之前,父亲劝她下山去城里生产她死活不肯,参帮清一色男人,没人会接生,黄皮子不得不到山下的县城接来老牛婆(接生婆),将那个孩子顺利接下来。

参帮营地第二次响亮婴儿啼哭。十七年前是丫儿,如今啼哭的婴儿都做了娘。人们感叹时间飞逝,星移斗转中,雏把都成了边棍。

“恭喜你黄把头,得个大孙子!”老牛婆贺喜道。

黄皮子九分高兴,一分阴郁。先说九分高兴,母子平安他给了老牛婆赏钱和两根人参,打发走老牛婆吩咐端锅做几个菜,大家吃喜酒。挖参这伙人没什么文化,祝贺的词儿土里土气,这个祝把头喜得带把儿的(男孩),那个说小姐生了小把头……黄皮子仍是九分高兴,一分阴郁,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按照风俗,月房(产房)外人不能进,如有生人闯入,带走奶水还要送鸡蛋还奶……为不使这样的事情发生,黄皮子接老牛婆的时候一同雇来伺候月子的人(月嫂),他嘱咐她伺候小姐。

月嫂尽职尽责,食谱小米饭煮鸡蛋,吃一点红糖加大枣,一个月下来地仓子里黄丫儿吃产妇饭人养得白胖胖。当地生孩子深受满族习俗影响,也“做满月”、“蒸百岁”、“抓周”等。

“明天你孙子满月……”月嫂问是否举行仪式,摆酒什么的,问把头的整不整。

“整,咋不整。”黄皮子不太懂,就问,“丫儿娘不在,我代表她娘,有什么说道,你说。”

“大说道没有,绣花帽、衣服、玩具娘家还是要送的。”月嫂说。

“我预备。”黄皮子派人下山去城里购买,做满月及时送上。

黄皮子第一次见到外孙,虎头虎脑的招人喜欢,他举过头顶逗适,月嫂一旁提醒道:抱住,别闪了腰!

“没事儿,大不了拉几泡绿屎。”参帮把头说,民谚云:闪腰拉绿屎。他认为最严重的后果不过如此。

“爹,看你真喜欢他。”

“当然,我孙子嘛!”他去掉了“外”,外孙子说成孙子,表明跟这个男孩的距离,问,“丫儿,他还没名字,叫啥呢?”

黄丫儿突遇寒风袭击似的打了寒战,从骨子里朝外冷。她细心发现父亲喜悦的背后是一种苍凉。我们该说到黄皮子那一分阴郁。闺女怀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较真想谁是他的爹?福生的?还是那几个日本人的?这是个谜团,恐怕只有黄丫儿能说得清楚。

“丫儿,跟福生到一块堆儿?”之前父亲不得不问,这种事是不能爹问,到一块堆儿是句与性有关的话——同房之意。

父亲问话黄丫儿鼻子发酸,然后是心酸。福生和自己是那个那个了,孩子未必就是他的,总共六个男人近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日本人的还是福生的,在她这里都不重要,是生命就值得尊重,是孩子母亲就爱,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哇!她选择道:

“孩子姓万。”

母亲的认定绝对权威,男孩姓万。黄皮子那一分阴郁永远无法释然,日本鬼子苍蝇一样咂啄过女儿,是否留下埋汰东西(细菌)、蚱(蝇卵),他控制自己不将外孙跟日本人联系到一起,一点儿不沾,一块碴儿不连才好。

黄皮子不太愿意孩子姓万,男权主义根深蒂固,随父姓只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或传统。偶见有女随母姓的,男孩不能随母姓。

“爹,你不愿意他姓万,咱就不姓。”

“不,孩子姓什么你说了算。”

黄丫儿没完全忘记福生,坚持生下这个孩子,也有纪念的意思。值得纪念的是与福生恋爱的日子。强行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是日本兵,还有那个公爹万老板,福生软弱没主意而已。

“还姓万吧。”

“姓万。”

“爹,你给起个名儿吧?”

黄皮子想拒绝,受不了女儿祈求的目光,他说:“我给他先起个小名(乳名),先叫着,棍子。”

“棍子?”

“名觉得不好,重新起一个。”

“中!”狼掏、狗剩、根锁……什么名儿都可以叫,棍子就棍子。她说,“就叫棍子。”

深山老林很养人,婴儿茁壮成长。转眼棍子满月,黄皮子按当地风俗过,主持了满月礼,亲手给棍子挂了长命锁。他着迷上这种乐趣的游戏,问边棍田效显:“大兄弟,往下我孙子还过什么?”

“百岁。”

“都有啥讲究。”

田边棍说娘家送馒头一百,谓之“蒸百岁”;赠钱一百,谓之“百岁钱”。

“再往下呢?”

“抓周儿。”

黄皮子想像过棍子周年情景。抓周——在婴儿面前,剪刀、玩具、弓箭、砚墨等,让婴儿任意抓取,以观其志——在地仓子门前举行,林间草地摆上那些东西,其中黄皮子别出心裁,放上他的索拨棍。棍子什么都不要,只对索拨棍情有独钟。黄皮子高兴喊叫:“瞅啊,我孙子抓什么?”

索拨棍!婴儿棍子喜欢索拨棍。黄皮子暗自高兴,有接索拨棍的人了。

这不过是他的远景规划而已,棍子才满月,到能拎索拨棍找棒槌的年代相当遥远。即使难说能否实现,希望的种子还是埋下了,芽儿得慢慢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