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板在白狼山中转悠了一个上午才找到挖参的驻地神草沟,黄皮子正在自己的地仓子里,计划着明天找参的事,雏把小六子来报告:
“黄把头,有人来找你。”
“什么人?”黄皮子问,挖参期间总有人来,他们与经销人参有关,有药铺的、有人参贩子,来访很平常。
“万老板。”小六子说。
黄皮子一愣,这可是想不到的稀客登门。心想他怎么来了,还有脸来?
还敢来见面?
“他带着一个伙计,说来给小姐下奶。”
生孩子亲朋送贺礼俗称下奶,十分平常的一件事。在黄皮子看来则很不寻常。首先他质疑万老板是哪盘菜?亲朋故友算不上,参帮把头心里早勾掉他。既然非亲非故,下什么奶?黄皮子想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吃?甚至想到自己绰号的同类——黄鼠狼,它来给鸡拜年?
“我们把他拦在外边,让不让他进来?”小六子问。参帮的营地是把头亲自选定的,自认为风水好,朝阳、靠近水源的地方。还有一点就是安全,虽然不能像胡子那样修建老巢,但也据山之险,安排人把住路口,外人也很难踏入。小六子刚来的小半拉子(未成年的长工),跑来入伙黄皮子看中他人忠厚,会些武功,按规矩慢慢晋升,从雏棍做起,到挑杆的,再到边棍,挖参组织权力的金字塔尖是领棍的,即是把头。几十年后,小六子就是六老头,他活化石一般活在人间。此刻小六子十五岁,黄把头安排他跟另一位雏棍看守营地,这才拦住万老板。
夜猫子飞到宅前来,不妨放它进来,看它怎么叫。黄皮子说:“你带他到……”他吩咐小六子带万老板到一个地方,林间的一块空地,平素大家都在此乘凉、聊天,相当于小广场。
“哎!”
见面,两张脸反差甚大。黄皮子的脸如一坨冰,横眉冷眼,仇人相见的那种表情。万老板则一脸的笑容,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他的身后站着挎筐拎礼物的伙计。
“啥眼神看我,像是不认识的。”万老板用熟人相见的语气说。
“哦,我们认识吗?”黄皮子冰霜的脸,温度没有回升的迹象。
万老板赖皮赖脸,耐不住性子达不到目的,孙子有时还非当不可。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尊严不要了,受辱忍受着,无论你怎么愤怒,我也不同你计较。他挤出笑说:“我来看看丫儿,想必她猫下(分娩)了吧?”
“我闺女猫不猫下与你何干?”黄皮子带刺的话儿还很糙,他说,“两卵子打架,与鸡巴没关系。”
“吁!”万老板道,赶大车吆喝牲口有一套口声,吁,是站住,架,是驱赶走的意思,朝里(左)转,喊吁嗨吁,朝外(右)转喊喔。用在此是幽默,意为对方是牲口,含有叫停住嘴的意思。
“跐!”黄皮子从牙缝挤出的这种声音,多是轻蔑。
“你说的什么话,丫儿是丫儿,你是你,我来看丫儿又不是看你。”万老板始终用一种关系亲近的腔调讲话,意思很明确,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错,“生了吧?丫头(女孩)还是小子(男孩)?”
“别来这一套虚脾,我还不知道你。”黄皮子不领情、不接受,攮斥道,“车伙子还有好东西啊!虚头巴脑(虚情假意)。”
“随你怎么说,我是来看丫儿。”
黄皮子话越发难听,说:“我这当爹的还没死呢!哪里显到你?”
万老板有些信心不足,碰壁、遭白眼、痛骂……最后预测挨他一顿索拨棍揍,做好了忍辱精神准备。问题他剧烈排斥话无法说下去,还得抓紧说,不然他挥棍子撵人说不出来。他说:“我来还有一件事对你说,别人委托我来讲。”
“有屁,放!”
“三江宪兵队……”万老板讲道。
“你是说拿的参交给二鼻子?”
“不是白交,是卖。”
“我要是不干呢?”
万老板说:“你别犟,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你为日本人挖参,吃穿他们管,挖出的参按市面价钱一分一厘也不短你的。”
“二鼻子是爹呀?你替他们说话。”
“我只是给传个话,替人跑个腿。”万老板说。
“狗揽八泡屎,不嫌累呀你!”
“听不听你自己拿主意。”
若问黄皮子这个世上最恨什么人,他张口便来:二鼻子!以前对日本人就没好印象,认为他们坏。去年,白狼山出现他们的身影,引起参帮把头的警觉,推测二鼻子盯上人参。果不其然,他们要组织拿参。给日本人卖命?恨他们还恨不过来呢!为日本人办事的人他更恨,帮虎吃食,黄皮子贬斥道:
“狗颠肚子!”
当地土话说某某人跑前跑后殷勤的样子是狗颠肚子,或者是狗颠屁股,大车店老板在他眼里是狗,一条走狗。心诵那首歌谣骂他:日本奴,大茶壶,养个孩子没屁股!
刺耳,万老板给人骂是狗。他忍住没对骂,完成宪兵交办的事最重要,不然回去没法向鸠尾交差。他说:
“话我是捎到了,你干不干跟我没关系。”
“告诉你的二鼻子爹,让我给他们拿参,做梦吧!”黄皮子明确表态道。
“你不是三岁两岁小孩,甜酸你懂得。”万老板说,对方这个态度不宜久留,赶紧走,说,“这些东西,给丫儿吧。”
伙计将装礼物的筐放在参帮把头面前。
“你自己留着用吧!倒头饭[1]!”黄皮子大喊道,他摔碎那筐鸡蛋,蛋清蛋黄淌了一地,放开大公鸡,说,“引魂鸡[2]!”鸡跑向林子,他扬掉花布、虎头鞋,“装老衣[3]!拿走!”
万老板仓皇逃走,再不走,黄皮子可要发送(办理丧葬事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