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没后悔无据可查,万老板同样死在日本宪兵手里,是偶然事件。偶然发生的事件细追究起来,有必然成分在里边,至少大车店老板之死是这样。结果必然涉及到前因,脚有泡都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别人。
宪兵队如一只蜘蛛,将一张巨大的网覆盖整个三江地区。编织此网是一个个情报人员,社会名流、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宪兵选中,名称不叫特务,使用一个词汇:瞩托——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无瞩——其意为注视。给日本宪兵做耳目眼线,就是特务汉奸,有一首骂他们的歌谣:河水清,河水混,特务汉奸不是人;见着同胞横瞪眼,见着鬼子献殷勤。满嘴说的协和话[1],哭丧着脸子不认亲,白白吃了人间饭,实实在在不算人。
通达大车店老板或许听到人骂或是没听到,丝毫不影响他做瞩托。不是公开做,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偷偷地做,家人都不知道他做了三江宪兵队的瞩托。宪兵队需要掌握大车店住宿人员的情况,万老板暗地做着搜集人员动向的不光彩的事情,是殷勤也是弥补。上次他领宪兵到神草沟抓来黄皮子一帮人,缺了两个人宪兵不高兴,指责他的情报不准确:“你说九个人,我们只见到八个,那一个呢?还有黄皮子的女儿,人在哪儿?”
“人数绝对没错,我亲眼数过的。”万老板争辩道。
“哼,你的做事不认真。”鸠尾神色露出不满意,说。
万老板很在乎日本宪兵的对自己的印象、评价,努力让他们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于是做了瞩托他相当的卖力。
两个中年男子入住大车店,沾一些辽阳口音引起万老板的注意,当地人说话没那么侉(语音不正)。他们是不是从山里来呀?大车店老板指的深山老林,抗联密营在那里。注意旅客的一言一行,万老板躲在客房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
两个人在客房内喝酒,说了几句歌谣给他听到:警察官,是洋狗,拖着尾巴满街走。万老板笃定他们是反满抗日通八路分子,跑去宪兵队报告。
“他们还说什么?”鸠尾问。
“还说,日本话,不用学,再过三年用不着。”万老板说。
“吧嘎!”鸠尾骂道。
“太君……”
“你的先回去,偷偷地盯着,我们马上到。”鸠尾说。
“哎!”
万老板回到大车店,蹑手蹑脚来到两个人住的房间门外,听听声音人还在,一片鼾声如雷。他寻到一处最佳监视那个房间的位置——马厩。
“老板,还没睡呀!”马倌问。
“噢,来看看你。”万老板脑筋转得快,嘴也配合及时,昨天马倌拌饲料不小心碰伤了手,“咋样,没闹发(感染)吧?”
“没有,我皮肤合。”
“别大意,少沾水。”
听上去是老板关怀伙计,而且是无微不至。马倌感动得眼角湿润。万老板心里着急,埋怨宪兵动作缓慢,赶紧来人啊,磨磨蹭蹭的。老是扫目标的房间生怕引起马倌的疑心,还得找嗑儿唠,他说:“今晚入住的那挂大车,几匹马?”
“四匹,带着一个马驹。”
“我怎么没见马驹?”
“喔,我怕它跑丢,拴在草栏子里。老板,你去看看吗?”马倌尽职尽责,问。
“不用,你多留心就是,马驹淘气,不老实。”万老板说。
大车店有高高的围墙,夜晚院大门紧锁,还有坐更(不睡觉的更夫)巡逻,马驹长膀也飞不出去,闲嗑儿而已。
宪兵半夜里来大车店逮人,他们进院就打枪。两个旅客被抓走,后来经过审问,是贩卖貂皮的商人,意外的是一颗没长眼睛的流弹击中万老板。他身子倾倒时如落水的人抓住一把水草——马尾巴,用力过猛,薅得还很疼,愤怒的马扬起挂着铁掌的后蹄子狠踢他一脚,临死挨了一蹶子,当然,夺命的还是宪兵那一枪……
“我太爷就这样地死了,有些蹊跷。”万凤山说。
“嗯,是奇诡。”我说,问他,“你奶奶从兔子牙回来,见到她父亲了吗?”
“唔,昨晚上好像我就讲到这里。”万凤山说,他忘记讲到什么地方,不像说书匠那样有技巧,讲到掯劲儿(关键)处大蒲扇一合,若知此事如何,下回书再讲。他讲述一夜的确困了,合上的不是蒲扇是眼皮,我说:
“不是昨晚是今天早晨,然后你困了。”
万凤山没有停下脚步,带我去昨天吃饭的地方。他说:“我们先吃饭,过后我再接着给你讲。”
我同意。
来到山洞口前,万凤山重复昨天的动作,拨开树枝,露出一个绞索装置,解开绳索提上来一只铁桶,拿出他的食物储备:罐头、榨菜、香肠……
还有啤酒。
我俩饱餐一顿。
咯,嘎!万凤山的饱嗝打出水平,声音很脆,如同砸碎坚果的硬壳。他说:“作家,我这冰柜不错吧?”
“不错。”
“白狼山牌冰柜,保鲜不坏(变质)外,一般比不了的是,保持原味不变。”他夸他的大自然冰柜。
我觉得他把话题扯远了,有必要朝回拉,我说:“什么时候讲你奶奶?”
“消化消化食儿。”万凤山说,他不是拖延时间,实在是吃得太多太急,胃肠一起抗议,他需要一些时间做安抚工作。吃多了是活动,还是静卧,历来说法不一,他采取的就地卧倒,说,“平平胃。”
等待他的胃肠情绪平静下来,我一旁陪着。山民的胃可没那么娇气,十几分钟后它便消停,舒服信息从他脸上传递出来。他坐起身,说:“我到碉堡盖上去,到那儿去讲。”
“好!”我欣然同意,坐在旧时代的水泥碉堡上,听讲旧时代的故事,感觉会不一样的。
时光倒退回去,我们不太容易走近那座水泥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