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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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牙黄丫儿最后回头望一眼被耿婶手牵走的棍子,蓝色的屁帘——裤子裆的部位挖去一块材料,幼儿方便拉屎撒尿,冬天寒冷怕冻孩子屁股,缝上一块布——像只蝴蝶跟着他飞。虽然是夏初,应该穿夹裤,耿婶怕孩子着凉,理论是脱裤子过早——当地风俗,清明后脱掉棉衣,谣谚云:清明不脱裤子,死了变兔子——做毛病爱腰腿疼,都是因为疼爱棍子还穿着棉裤,随耿婶安排吧。

三年时间山石树木不会有明显的变化,黄丫儿差不多认不出曾经住过多年的参帮营地。神草沟周围的树木基本被砍伐光,地仓子全部毁掉,只剩下废弃狼洞一样的槽形石坑。

树呢?人呢?三年里这儿发生的事情她不知晓。先不说参帮把头黄皮子,说伐木头。两年的时间里,几百人的伐木队伍蝗虫一样飞来,他们所到之处,砍木斧子寒光闪闪,抬木头号子声声:哈腰挂来!嘿!呦号嘿呀,嘿!蹲腿哈腰,嘿!漏钩挂好,嘿!挺腰起来,呦嘿!嘿嘿嘿,嘿!蝗虫飞走后,黄丫儿当然未看见抬木头场面。也不是一点痕迹没留下,拆毁的临时工棚子可看清地基轮廓。

黄丫儿惊讶地发现,在她经常去的山洞前,出现两座木刻楞,已是人去屋空,看不出木屋住的什么人。真正的用途她后来知道,木驴屋是流动的妓院。因为木驴屋这地方被称为木驴台。

走进山洞,没多什么没少什么东西,当年跟山幺妹养蛊用过的坛子还在原地方。靠近里边堆了很多乌拉草,像是有人住过。黄丫儿也走累了,打算在草上直直腰,躺下觉得身下很硌,手一摸,触到一根棍子,抽出来,她惊呆了:爹的索拨棍。

黄皮子的索拨棍她认得,驴蹄子套在棍子的一头,还能辨得出是黑驴蹄子,爹对她讲过黑驴蹄子的意义。她心里呼唤道:

“爹,你在哪里?”

按挖参的规矩,索拨棍一般不带回驻地,黄皮子的参帮与众不同,他几乎随身携带,辍棍时带索拨棍下山,放在他宿处——大车店的房间里,引起同他睡觉女人的猜测。女人问:啥家什?打狗棍?他说:我又不是要饭花子捅狗牙,拿打狗棍做啥?参帮把头用的索拨棍可以是固定的一根,也可以是新的一年入山后新选一根,风俗是第一眼见到的树,认为吉祥,便砍下做索拨棍,参帮每人必佩一根棍子——锄杠粗细,略比锄杠长。把头这根索拨棍,年度用完也不丢弃,黄皮子认为它很神奇,年年让他找到宝贝——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旧秤一斤为十六两)。连续用多年,成为该参帮的权利的象征,如同皇帝的玉玺、宝座、龙、黄袍,和丐帮主使用的一寸粗的牛皮鞭子一样。

“爹把它藏在还是丢弃在这里?”黄丫儿分析,不得其解。她坚信父亲将索拨棍藏在这里,以后来取。索拨棍在爹就在。她往好方面想,没往坏方面想。不清楚参帮发生的变故,没理由往坏的方面想。

守着山洞等爹的出现,她决定住在木刻楞内。木屋住人没问题,有炕有炉灶,甚至还有几个泥盆子,锅还能用。现在缺的是水,她去林子中找来,泉眼的位置她知道。当他提水回来时,见一个山民打扮的男人看她的马,急忙走过来,问:

“你干什么?”

“喔,你的马,真是一匹好马。”

黄丫儿心里戒备,喜欢马的多是胡子,此人是不是?遇到胡子要麻烦。

那人猜透她的心思,说:“我采松子,木驴台松子多。”

黄丫儿仔细打量,从穿戴上看是个山民姑且称他山民,他胳膊擓着筐,里边的确有几只褐色松塔。

“你怎么住在这儿?”山民几分不安的目光朝远处望,说,“那边山上有日本兵。”

“日本兵?”她惊讶道,“他们在鬼哭岭干什么?”

“哦,看起来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觉警,追问。

山民想讲不想讲,到底还讲了。他说:“听说鬼哭岭有老山参,日本人组织人挖,找到参帮把头黄皮子……”

春天祭拜完山神老把头后上山,下霜辍棍下山,年复一年进出白狼山,走的还是那条熟悉的山道。此次参帮进山心情大不相同,没有说笑没有人说荤段子和哼唱二人转,像是去参加一场葬礼,不是去挖参而是奔丧。一个班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押着他们找参,破了放山天荒。

领棍的黄皮子走在最前面,紧跟身后的不是边棍,是两名宪兵,生怕参帮把头跑掉。戒备也没错,看住头羊就等于看住了整个羊群。鸠尾与参帮把头并肩而行,监督黄皮子藏奸耍奸不玩活儿,同时偷学找参方法。

“太君,我唱两嗓子。”黄皮子说理由,“你看大伙儿苶呆的,唱歌提提神。”

“唱吧。”

黄皮子选择一个全体参帮都能听白的民间小调,鸠尾听不明白,觉得挺好听的。把头唱到:“孩子们啊,我们虽有四只眼,也不如有两只眼睛的人。你们一定要住在山顶上,别住山沟和山坡。走路不可光顾前方,要提防黑头人尾随跟踪。睡觉要回头看脚印儿,因为黑头人会寻迹追赶你。白天别在没树的地方行走,只有丛山密林才安全。”[2]会唱的人合唱着后两句:白天别在没树的地方行走,只有丛山密林才安全。

参帮把头已经将一个重要的信息传达出去:密林里伺机逃跑。当然,训练有素的宪兵也不好对付,参帮逃跑没有成功,两人被打死,黄皮子被打伤……

“后来呢?”黄丫儿心悬嗓子眼儿,问。

“抓进宪兵队,进了幽门地府鬼门关哪,人还能回得来吗?”山民说。

“黄把头他?”

“他死得最惨,听说喂了狼狗。”

黄丫儿眼泪刷地掉落下来,心里呼唤爹。

“唔,你?”山民意识到她跟黄皮子的关系,问。

黄丫儿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跟黄皮子的父女关系,她说:“以前认识。”

“我猜出来了,黄把头是你的亲人。”山民迟疑一下,说,“我在绺子上,”他亮明身份是胡子,“我们大当家的天下好很佩服黄把头,嗯,你要是愿意入我们绺子,到黑瞎子沟找我们。”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手指粗细、两寸长短的骨头,鸟腿部的一截骨头,“你拿着它……”

“这是什么?”她迷惑道。

“到时候你就用上它了……”他说完离开木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