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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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民——胡子走后,黄丫儿才放声大哭。父亲死得如此凄惨,短短三年,阴阳两隔。三江宪兵用中国人喂狼狗令人发指的暴行她听说过,想想活人给狗掏死,然后分尸……挨千刀的小日本!旧疤隐隐作痛,又添新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埋在心里仇恨的种子,得到新血液的浇灌猛然发芽,她要报仇,为父亲,为自己,为……一切遭受小日本残害的中国人。

报仇,如何报?假扮山民的胡子的话启发了她,对,当胡子!自己有一杆猎枪,一匹马。带枪带马去投奔天下好绺子,挂柱(入伙)。也可以自己干,胡子黑话称单搓。是入绺子还是一人为匪单干她没想好,需要认真地想想,但是当胡子决心已下。

可以选择躺在木刻楞内宽敞土炕上想未来,仇恨满胸膛的黄丫儿却没有,钻入憋屈(地方窄小)山洞内,怀抱爹的索拨棍想。当胡子动机里便有父亲的挖参内容,复仇目标是日本宪兵,范围缩小到与人参有关的日本人身上,杀光他们!

“爹将索拨棍藏在山洞里,一定是让我看到它……”黄丫儿面对索拨棍凝想,她想起三年前去兔子牙的头一天晚上,爹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总有拿不动索拨棍那一天,你是女子,爹没法传给你,何况你也不愿干这行。我想传给女婿也行,可是福生……不提他啦。还能传给谁?只能指望棍子,等棍子长大接过我的索拨棍。”

“爹,等他长大跟你学找参。”

黄皮子心情沉重,他怀着同女儿告别的心理讲这番话。或许就此一别,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面。他是做好同日本人抗争到底的思想准备,网不破鱼也可能死。

“躲过风头,我带棍子回来。”她安慰父亲道。

“别急!”黄皮子说,他心里明白,不是暂避风头,是躲避强风、狂风、飓风,躲到何年何月未知数,“到时候爹去接你们。还有一个秘密,爹本来打算以后再告诉你,现在就对你说了吧。”黄皮子对女儿讲出一个秘密,最后说,“记住鬼哭岭,一直往悬崖上走,然后再下到悬崖的半当腰(中间),老山参长在那里,没人知道那个地方。”

“我记住了,爹。”

“丫儿,”黄皮子忧心道:“二鼻子盯上了我,想找到老山参,保不准哪一天被他们发现。”

“小日本不熟悉鬼哭岭,他们很难找到人参。”

“二鼻子不熟悉,中国人熟悉啊,愿为他们效劳的大有人在。”黄皮子心里清楚,白狼山间不止一个参帮,何况人参生长野外,藏不起来,谁都可能发现,也就保护一时是一时,人参最后的命运如何无法预测,他说,“我们能做到的,尽力吧!”

回想父亲这番话,联想到藏在山洞中的索拨棍,他希望有人接过他的索拨棍,更重要的是保护鬼哭岭上的人参不被小日本挖走。两件事都难以实现。儿子棍子才几岁啊,等他能拿得动索拨棍还要多少年啊?到那时候父亲可能人不在了,如何传授找参的绝技?偌大的鬼哭岭,人参到处生长,如何保护得过来?

我们能做到的,尽力吧!父亲的话她牢记心里,能做到的尽力去做,这是父亲的希望。现在自己能做到的,同小日本你死我活地斗争,使出全部力量保护人参。

“到鬼哭岭去看看那些人参还在不在。”她想好明天就去。

鬼哭岭就在对面,如果在平地上,直线距离几里路程,但这是山间,即使几步远,如果中间有深沟则越不过去。脚下的木驴台,是一道绝壁悬崖,直接去不了对面的鬼哭岭需要绕道过去。

当胡子的念头影子一样跟随她,白天浮云一样在眼前飘,夜晚便出现在梦中。参帮中一个端锅的当过胡子,作为饭后闲谈的话题他讲给参帮们听,大家坐在地仓子前,消化胃里的蕨菜和蘑菇,端锅的说:“胡子有句老话说,插香容易,拔香头子难。”

“你不是好模好样地坐在这儿,没缺胳膊少腿呀。”小六子嘴贫,爱说且刻薄,发展下去就是嘴损。

“好悬啦,差点儿就没拨出来。”端锅的讲他那次极其危险、刻骨铭心的拔香头子——退伙,黑话也称叠拉。不过,讲退出匪绺之前,还是讲了他入伙时的情景,他说按照规矩加入绺子,要举行挂柱仪式,要插香,要说誓词。他津津乐道挂柱——入伙时的誓词:“我今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如我不一条心,宁愿天打五雷轰,叫大当家的插了我。我今来入伙,就和众兄弟们一条心。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规矩。如违反了,千刀万剐,叫大当家的插了我!”

“那退出绺子说什么?”小六子问。

“当然有,小六子你想当胡子?”端锅的终于抓住报复的机会,说,“你想听啊,找一个绺子去问问吧!”

关子卖得恰当,小六子说了无数好话,再三央求,端锅的才说:“给你说说行,”他提出了条件,很滑稽的条件,“给我挠挠背。”

小六子只好去给他挠背,以此换来端锅的说拔香词,心里说:“拿捏啥,不就是当几天胡子嘛!”

“唔,舒服!”端锅的兑现承诺,说,“拔香头子词是: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流落山林百余天,多蒙众兄来照看。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来容宽。小弟回去养老娘,还和众兄命相连。有窑有片弟来报,有兵有警早挂线。下有地来上有天,弟和众兄一线牵。铁马别牙不开口,钢刀剜胆心不变。小弟废话有一句,五雷击顶不久全。大哥吉星永高悬。财源茂盛没个完,众兄弟们保平安!”

时不时黄丫儿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胡子了。单搓,自己俨然个大柜,也报了号……她到底还没最后下决心是入绺子还是自己单干,一切等去过鬼哭岭再决断。

次日,黄丫儿骑上雪里站,去了鬼哭岭。

[1]伪满洲国时期流行的夹杂着日语的汉语。

[2]见鄂伦春族《母鹿之歌》。是一首母鹿临终前对小鹿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