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碉堡被太阳晒得热乎乎,人躺上去很舒服。万凤山的讲述断断续续,有些细节他要仔细去回想,前边讲出来的后面马上要修正,说不对,或者言应当是,不能完全肯定。说明他对黄丫儿后面的故事不是很熟悉,假如他的前辈没有对他讲过他不知道,便讲得不连贯,或前后矛盾。
“她到鬼哭岭了吗?”
“到了。”万凤山手拍一下水泥碉堡,此地就是鬼哭岭,说,“日本宪兵住这里,她肯定到不了这里来。”
“见这里有日本兵,她没贸然走过来。”我说。
“应当是。”
“她去悬崖……见到老山参了吗?”
“应该没看到,日本兵守在这里,堵死路奶奶去不了悬崖那儿。”万凤山分析黄丫儿去看人参,万万没想到鬼哭岭真的有日本兵,而且还修筑了碉堡日夜守卫。
“那个扮采松子民山的胡子,明确告诉她鬼哭岭有日本宪兵,她还去那里。”我说。
“哦,奶奶未必信。”他说奶奶的性格很倔强的,“她去了,遇到日本兵拦路,奶奶悄悄撤回木驴台,伺机再去查看人参。”
真实事件要是有黄丫儿进山意外遇到日本兵,并发现水泥碉堡细节多好。万凤山到底没使我失望,他到底知道这一细节,并讲给我听,他说:“奶奶发现鬼哭岭有日本兵,大吃一惊……”
黄丫儿骑马走入鬼哭岭,以前来过,父亲说的地方她也知道在哪儿。
夏日林间不寂寞,有蝴蝶飞有蝈蝈叫,有寻找昆虫的小鸟,四周开满野花。
在一片白色的鞑子香花前她跳下马,随手摘一朵插在头发间。三江地区满汉杂居,女孩的发型深受满族女子影响,黄丫儿也不例外。满族女子发型从清朝早期的小两把抓(头顶两个小髻),到清朝晚期的大拉翘[1]。黄丫儿的发型介乎小两把抓和大拉翘之间,说综合和改良都行,脑后梳一个疙瘩鬏,刘海是弧月式,一朵鲜艳的鞑子香花插在鬏髻上。
沿着父亲参帮走过的路往前走,她熟悉山道坐骑雪里站不熟悉,每到一个岔路口它便停下来,等待主人发出指令。走过一次,下一次再来,不用驾驭它能驮你到地方。马识途前提条件是走过的路才记得住,雪里站第一次来鬼哭岭。再往前走没有路,它吃力在林间穿行,树木上遮天下遮地,密楂马连(茂密)每向前一步都需要主人指明。黄丫儿再次跳下马,将它留在原地,自己徒步去悬崖,速度不比骑马慢。
森林里羁縻马可有讲究,直接将它拴在树干上最愚蠢,假若野兽来袭击,它束缚受限制,难逃凶口。如果什么都不捆绑,它会跑丢。办法是将缰绳拴在它的一条前腿上,即走不远,遇野兽时可以反抗。
“好好在这儿等我,不准走远。”她对马说。
雪里站像是听懂主人的话,打声响鼻回应。
黄丫儿朝悬崖方向走去,半路上看到日本兵。放哨的日本兵贪吃,猴子似的爬上一棵树,摘早熟的果子往嘴里填,红色的浆果汁儿流下嘴角十分骇人。她隐身观察,在这个日本兵身后隐约一个圆形灰白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沿着铁路线修了很多坟包那样的东西——护路碉堡,跟眼前的相同,因此推断是碉堡。如果是碉堡,就不止一个日本兵在这里,几个十几个说不定。
看来去不了悬崖,至少从这里过不去。她悄悄沿原路返回。骑上马回到鬼脸砬子。下面她开始想,日本兵在那山上做什么?修一个碉堡,有什么用途呢?修碉堡派兵把守的地方,应该是一些重要设施,比如桥梁、火车站、营房……这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想想不对呀,日本人不傻不苶,山上随便修个碉堡,还派兵守卫……她联想到爹说鬼哭岭有老山参,小日本垂涎人参,修碉堡肯定与人参有关。
日本鬼子要人参狗护骨头似的抢先看上,谁也别想动。如何从狗嘴下夺走骨头?赶跑狗才能夺过来。可是,这件事不容易做到,至少自己无能力做到,力量太薄弱,有几十人就好了。人从哪里来?拉杆子——聚众起事,拉绺铺局,目前自己尚无能力拉起一个绺子,出路只有两条:去找天下好,入伙当胡子;再就是自己单搓。
单搓自由,无拘无束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力量很有限,对付不了鬼哭岭的日本宪兵。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去找天下好。说服他率领绺子来消灭日本鬼子……她拿上胡子留下那截骨头,骑马朝黑瞎子沟走去。
一路上,黄丫儿想着胡子的事情,以前父亲给她讲过许多胡匪的故事。对啸聚山林土匪的全部印象来自别人讲述,近距离接触胡子还是那天扮山民的人来木驴台,跟此前人们讲述的土匪不一样,看不出胡子有多凶恶。结论普通的人没什么特别,面相也不是如何狰狞,挺和善的。女人当胡子不多,但也不乏其人,成气候——做了大当家的三江地区有名女匪,有旋风和大白梨,关于她们的种种传闻家喻户晓。黄丫儿绝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想去做土匪。
黑瞎子沟路途遥远,她此刻只能走去往黑瞎子沟的方向,弯弯的山道引着行走者蛇一样前行。雪里站努力寻找平衡,让主人骑乘舒服些。她放开缰绳让它自己走——信马由缰,放眼周围的景致,熟悉的枝摇蝶飞影像在血管里流淌,兽皮摇篮记忆模糊,悬在空中的感觉却是无比清晰,两棵树间悠**中有了梦境,有了对梦境回想和讲述,她由此告别摇篮,跟着父亲睡地仓子,再到后来自己独睡一个地仓子,夜晚将门窗都敞开,迎接清凉的山风吹佛全身,音乐般的山风从头抚摸到脚,惬意中激越……福生的一只手比山风顽皮和不安分,大车店窗户纸上映着星星,是那样的蓝,如同一朵绽放的蓝色喜鹊花……
“站住!”猛然从树后蹿出两个人,火燎杆儿横在她的马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