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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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真的是你呀!”黄丫儿一只鸟一样落到她的面前。

山幺妹几乎不敢认她,这是黄丫儿吗?从肩往下看,完全男人装束—

—长袍马褂,福色(深绛色)琵琶马褂,满腰套裤——无裤腰裤裆,只有两只裤腿的裤子,穿着时用带系在腰间。《肥套裤》竹枝词:“英雄盖世古来稀,哪像如今套裤肥。举鼎拔山何足论,居然粗腿有三围。”——间凸起,形状是把手枪,最抢眼的是鬏髻上插着一朵鞑子香,阳光下金灿灿。已不是鞑子香开花的季节,花朵是纯金打制的头饰。黄丫儿充满野性,刚烈像藏在棉絮里的一根针,看不到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今天早晨,下了火车天才亮。”山幺妹急忙说,“我去大车店找你们爷俩,你爹呢?”

黄丫儿顿然枯萎下去,她说:“爹给小日本杀了。”

“真有这么回事啊!”山幺妹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黄皮子果真被害,她问,“怎么回事?”

“挖参……”黄丫儿对她讲日本宪兵杀害父亲的经过,悲痛道,“他们刺瞎他的双眼。”

“为什么对他的眼睛下毒手?”

“恨它,因为爹不肯给他们找参。”黄丫儿说。

一切悲惨事件都发生,山幺妹只有悲痛了。她问:“你爹坟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姨,爹被喂了狼狗,连块骨头都没剩下。”黄丫儿说,并非夸张,日本宪兵在狗啃净筋肉后仍然不放过,将骨头粉碎,掺入狗食中,让狗记住中国人的味道,放出去走到街上见中国人就咬,“每年过节,我在十花道口(十字路口)给爹送钱(烧纸)。”

民间认为十字路口是鬼魂南来北往的地方,在十字路口焚纸是为了方便邮寄,因为阴间也有邮差。

“来看你们,我却见不到他啦。”山幺妹遗憾道。

“我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也是后来听说的。”

“噢?怎么回事?”

“姨,跟我走,慢慢给你讲。”黄丫儿说。

她们来到一片林子里,最先见到一匹马,它在吃草。黄丫儿指着一个窝棚说:“我住在那儿。”

“你一个人?”

“不,还有它。”她指下马。

窝棚本来就是简易建筑,与之真正的房屋比较差得很多,才叫窝和棚子.但可以住人,是它还有遮风挡雨的功能。她在简易之上极尽简化,低矮的棚子勉强容下她一个人,所谓的蜗居吧!

她们只好坐在窝棚外边,山幺妹说:“窝棚这么小咋睡?你能伸开腿?”

“搭得大了显眼,他们到处抓我。”

山幺妹推测黄丫儿说的他们肯定是宪兵、警察,望着她戴的金鞑子香花,幡然道:“噢,你就是一枝花?杀死……”

“姨,我被逼走上这条路!”黄丫儿说,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上山为匪,需要不仅仅是勇气、毅力,要有一个说服力的理由。她有,为父报仇,“我要用小日本给爹抵命,我已经杀了七个,继续杀下去。”

“在火车站,我见到那张悬赏抓你的告示。丫儿,你处境很危险。”山幺妹担心道。

“我清楚,姨,哪一天被捉哪天算。”她仍然愤恨道,“那个小日本站长实在该死!”

火车站长加藤检查一个乘客的行李,翻动完行李去掀女乘客的旗袍,当众调戏。正巧给化妆乘客准备乘车的黄丫儿撞见,女乘客是万家小姐小翠,这个给她心灵造成创伤的家庭,只有小翠她不恨。帮助小翠所采取的行动有些特别,既不让小翠知道又暗杀掉加藤,几天后她做到了,杀死加藤并在现场留下一枝鞑子香花,已表明她对此事负责。

“当胡子?”山幺妹赞成她路见不平拔刀除恶,并不赞成她当土匪,说,“人人都恨胡子啊!”

“那是有人不了解胡子,”黄丫儿不是完全为自己行为辩解,她承认打家劫舍的胡子有,抗日、正义的胡子大有人在,东北军中有,正规军队中不乏改编的胡子,“我之所以单搓,就是保证自己抗日,不祸害平民百姓。当地是有一句话,‘不当胡子,不当官,不下窑子,不为太太’,用在更多女人身上没错,用在我的身上不合适,胡子我要当下去。”

“歌谣说‘当胡子不发愁,进了租界住高楼;吃大菜,逛窑子,匣枪别在腰后头,花钱好似江流水,真比神仙还自由’,啥意思?还不是说当胡子图的就是这些。”

“别人当胡子图什么我不管,我当胡子替爹报了仇,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什么心愿?”

“爹告诉过我一个秘密,鬼哭岭有人参,很多人参。”黄丫儿说爹肯定不放心那座山,怕人参给日本鬼子挖去,“我要让他在九泉之下,放心。”

“小日本知道鬼哭岭有人参?”

“那是肯定的。”黄丫儿的根据是:日本鬼子修了碉堡,派一个班宪兵守卫。

“你说鬼哭岭有宪兵?”

“是。”

山幺妹朝远处望,说:“应该离这儿不远。”

“远是不远,中间隔着山涧。”黄丫儿说她藏身的地方隐蔽、安全,宪兵、警察找不到,“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

“不可大意,尤其晚上睡觉,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山幺妹说不仅防备人,还要防备野兽,黄丫儿的窝棚实在让人没有安全感,过去参帮驻地夜晚要笼堆火,目的为吓唬野兽不敢靠近,“晚上要是笼火,还不招来小日本呀?”

“姨,有它,不用笼火,我可以安心睡觉。”

沿着黄丫儿的视线望过去,见到那匹马,她说:“它是马,不是狗。”

黄丫儿说它比狗管用,闻到异常动静及时报警。通人气的马应该有此功能,黄丫儿说它的坐骑雪里站通人气。

“我不总在这儿住,住哪儿不固定,木刻楞里住的时候多。”黄丫儿说,像她这样的人老在一个地方住,可能被发现,要像幽灵那样飘忽不定,山间有很多东西如鬼火、狐狸时隐时现,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雨后蘑菇一样突然冒出来。飘忽是一种安全策略,也是一道保险,“岩石上,树洞里也睡。”

“有那么粗的树洞?”

“黑瞎子蹲仓都装得下,我睡绰容(足够的空间)。”

想想睡在树上的动物,摇摇晃晃很是有趣。树洞不摇晃,山幺妹从来没在树上睡过,不知啥滋味。她说:“那个山洞贼(极)安全,可以睡到里边,冬天野外没法睡。”

提到山洞,黄丫儿觉得应该对她讲出那个秘密,对第二个人都不能讲。

她说:“姨,我正在那儿养蛊。”

“养蛊?”

“蛇蛊,而且快成了。”黄丫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