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没几个人看见老鼠夜间活动,通过洞中偷运东西的情景更难真切地目睹到。连续几天住在大院里的臧氏四个兄弟——老大臧佰传、老二、老三、老四,加上管家杨继茂,五人夜间老鼠一样通过暗道,将储藏在密窖中的三百石粮倒入粮仓之中。
白天佐佐木九右卫门通过望眼镜看清楚臧家大院里的一切。晚上,臧家大院一团漆黑,只有槽头的几盏马灯,鬼火一样跳跃,偶尔也可见到碾房的灯光。几个人倒运粮食的场景夜间看不到,从头到尾也没露出蛛丝马迹。
“继茂,这批粮食先不露。”臧佰传说。
管家杨继茂一时没理解东家的意思,说:“今年粮食要比去年多收一成。”
“我知道。”臧佰传仍然没说留陈粮的目的,他问,“我们倒粮没人发现吧?”
“后半夜,又是月黑头。”杨继茂说,倒粮食家人绝大多数成员也不能让知道,选下弦月为避眼目。
“没人发现就好。”臧佰传说。
“我不明白东家为什么不出售这批粮食?”
“你怕装不下新粮?”
“不是,粮仓足以够用。”杨继茂忧虑道,“三百石数量不小,放在院子里不安全。”
部落村建立后,为臧家大院加了一道保险,胡子进村都难,何况村中的臧家大院,不用害怕打劫。
“我不担心胡子来抢,怕日本人发现。”杨继茂始终认为日本人修炮楼监视臧家大院,看的是粮食,“强征购去给不了多少钱,不如自己卖掉它。”
管家说得在理,窥视粮食的除日本人,还有三江数不清的匪绺,包括抗日游击队,他们都需要粮食过冬。他怀疑三妈程笑梅此时回来,没确定她的身份,难说与粮食没关。他说:“继茂,你帮我分析分析,三妈回来干什么?”
“三太太不是回来经营扎彩铺吗?”杨继茂也不相信她真的从关里回来就为经营铺子,谁知道她这些年在外边都做了什么事,回来突然了点儿。
“不是突然,是必然。”臧佰传有独特看法,她准保参加了某个组织,回村来为这个组织做事,说不定就搞粮食。日本人搞坚壁清野,粮食越来越难搞,像大雪把野兔赶到村子里来寻找食物一样,今后将有很多神秘人物进村。他说,“她雇用的外柜李玉田,来路不明。”
“东家给他办的出入证啊!”
“三妈找我,我能不办吗!”臧佰传说出苦衷,过去有七弟被胡子绑票自己没积极营救这一节,她记恨自己……这次回来她态度转变很多,他抱着能缓和尽量缓和,毕竟是爹的姨太,做晚辈没理由跟她结仇作对,于是求他给李玉田办个出入证他就给办了。
“我能理解,可是这个人万一是……”杨继茂说万一是游击队或是胡子,将来出什么事牵连东家。
“听天由命吧!”臧佰传说,心里怀疑程笑梅,没弄清她身份前,一切权当爹健在晚辈对待三妈。
“她没提七爷?”管家问。
“一字没提。”
“噢,说明她也不知七爷的消息。”
“说不准啊!”臧佰传多年难解之谜是,三妈跟七弟一起消失,十几年没音信,三妈突然回来,七弟呢?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不说?其中有怎样的隐情啊!
“东家,我为什么说粮食放着不安全呢?有一个人替日本人盯着咱家,说不准哪一天给他猫着须子(线索)。”
“谁?”
“这、这……”杨继茂支吾起来。
臧佰传思忖后,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啦。”
“不该我说,真的不该我说。”管家自责道,“我多嘴。”
“说有什么,老五跟臧家脱离了关系,怎样做不关我们的事。”臧佰传说话带着气,问,“你听到看到什么?”
“有点儿。”
“直说。”
“喔,他的女人跟佐佐木九右卫门,好像有那么回事。”管家闪烁其词道,说臧老五,总不是两旁世人,当家承认不承认,他们都是一家兄弟。
“什么好像,就是。”臧佰传不避讳,说,“谁眼睛都看得见,佐佐木九右卫门经常往那儿跑,没想头?”
“说去拔火罐。”
“辙(借口)!”
拔火罐显然是借口,人人都看得出来,臧老五的脊梁骨都给戳破,甚者说他跟日本人一眼儿连桥(襟)。这是极难听的话,一个眼儿是什么?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那事儿咱就不说了,有人见他们在一起蛐咕(私语)。”杨继茂说得分寸,换个人会说“狗炼丹”,乡下人都知道狗叫炼丹,丹是蛋讳语变调,意即在一起不干好事。
看不起五弟弟又增加一条,容忍自己女人跟别人,纵容也说不定。老五愿什么样什么样,荣辱与自己无关。管家的提醒很重要,老五知道家里有一个砖石结构的永久地窖,装什么他不清楚,假若老五对日本人说出这个地窖,储粮安全受到威胁,臧佰传担心这一点。
“当然我们别把五爷想得太坏,”杨继茂见东家脸色很难看,话往回拉一拉,“他兴许不会说。”
“防备着点好啊!”臧佰传说。
“那是。”
“继茂,你准备一盏灯,加满油,今晚跟我出去。”臧佰传说。手电筒是稀罕物,还没到乡下,夜间照亮靠带玻璃罩的油灯。
管家想着带一把伞,西边天际堆满云彩,农谚曰:老云接驾,不阴就下。他明白当家的夜里要带自己到哪里去,那条暗道,大院里臧家几个兄弟也不清楚,这个秘密只他跟东家两人知道。此事表明东家对管家的信任超过一奶同胞兄弟。
臧家修有一条暗道,臧老爷子的爹防胡子修的,危急时刻逃跑的通道如果公开,就救不了命啦。秘密仅限一代一代当家人知道,臧佰传将此秘密破天荒告诉管家,是让他在极端的情况下带家人逃跑。胡子攻破高墙大院的事经常发生,想躲避灾难就逃走,故此才修了这条暗道。几十年里,臧家几次遭胡子打劫,坚固的院墙和炮台挡住胡子,暗道始终没使用。
“瞧世面这个乱啊,暗道要用上啦。”三年前,臧佰传对管家说。
满洲国风雨飘摇,多高的院墙都让人觉得不安全,当家的要对上下几十口人负责,有个变故能顺利带他们逃命,不然愧对家父临终前托付。他想加宽暗道,容单人通过太窄,两个人并排通过出才行。
“我跟你干。”杨继茂说。
两人干了三年,暗道拓宽了,进口在碾房的那盘石磨下,出口在后边土岗子上,为隐蔽开在自家的祖坟地,臧佰传后来觉得不十分理想,发现不了暗道进口和出口就永远安全。
“换个出口。”臧佰传说。
“有绝妙的地方,东家。”
“哪儿?”
出口这个沙坨叫狼洞坨子,许久以前,一群白狼栖居在此,狼洞遍布整个坨子,才取名为狼洞坨子。狼群消失后废弃的洞穴还在,它们的洞弱小动物不敢占,多年闲废,杂草丛生。
“选一个狼洞做出口。”管家说。
狼洞做出口,想得大胆而绝妙,别说人类想不到,野兽们也想不到。谁都想不到自然无比安全。
“妙,绝妙。”臧佰传赞赏道。
臧家的暗道有了新的出口,选哪个狼洞,任务交给管家,他不辜负东家厚望,选择了狼王的洞穴。为什么说是狼王的洞穴,狼是等级森严动物,狼王居所在领地最高处,造成全族群仰视。洞的面积大也是一种特权,臧家的秘洞需要一个较大的出口。
“继茂,你怎么确定它是狼王的洞?”东家问。
杨继茂说在亮子里镇找到县长章飞腾的宅邸很容易。这个比喻很生动,人类跟狼类都是等级制,县长的住处就比平民高档。
“狼王——县长!”臧佰传这样理解。
秘洞一年要检查几次,看看有没有其他入侵者,狼洞坨子还有獾、野猪,说不定那个懒鬼懒得打洞,利用曾是天敌的洞穴栖身。别把臧家的秘洞出口当家园,要轰走它们。
今晚,东家带管家去检查秘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