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看我的小兔子。”放学回来的小朔缠磨他,拉他到她的卧室,她对兔子说,“咱舅来了,快说舅您好!”
“它会说吗,别难为它了。”白云飞置在外甥女的小世界里,便有了春天的感觉,处处蓬勃着活力。墙贴幅歌星费翔的黑白画,上面歪扭着一行字:“小朔崇拜你!”费翔的脸上彩笔涂个樱桃口。
“朔,那是什么?”他问。
“吻呀!”小朔认真说,“我长大一定嫁给费翔!”
大姐一脚门里一脚外听见女儿的话,感慨道:“这茬儿孩子,敢想敢说,追星族。”
小朔鼻子翘出褶来,对舅舅做个鬼脸,玩她的小兔子,小兔子乖在怀里。
“准备吃饭。”大姐白云霞说。
大姐夫把鱼一绝得满屋飘香,餐间里,他对妻子说:“叫亚清过来。”
“叫她?”云飞没拿定主意。
“叫她!”白云霞朝饭盒里装菜,每样菜夹一点,拼盘呢。
大姐夫说:“装点儿鱼。”
“爸不爱吃鱼。”白云霞时时刻刻想着父亲,做什么好吃的,一定给他送去。几乎一天她去南头一趟,风雨不误。他幽默道:
“上班呀!”
“上班。”白云霞穿上外衣,带上饭盒,说,“你们俩先喝酒,我和亚清一起回来。”
“边吃边等。”大姐夫关上防盗门,问云飞,“啤酒怎样?”
“行。”
两人刚坐下,小朔进来,嚷道:“你们多关心关心下一代好不好,饿死我喽。”
白云飞给小朔夹条鱼放入碟子里。
当爸的赫然跪在儿子面前。
“爸,你这是干什么呀!”白云飞惊慌去扶,遭到狠狠的一掼,趔趄一边。
白金堂没喝多,头脑异常清醒,他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目的只有一个,逼儿子就范——答应他一件事,必须答应,不然就长跪不起。爹给儿子下跪——折杀儿子。这一招儿在许多事情上奏效。
他是怎么突然想做这件事的呢?
照沙城风俗,新婚九天新郎新娘要去岳父家拜访、串门,称回九或回门。岳父家要好酒好菜招待,白云飞提上礼品,同妻子去啦。
岳父粗心只顾和姑爷喝酒。岳母细心,观察女儿,亚清嗒然若失的样子,让她疑惑。饭后,叫女儿到一边问:
“怎么啦,亚清?”
亚清晚饭饮了点儿酒,让母亲一问,一腔苦水哇地倒出来……她告诉母亲她的一切。
“没到一块儿,九天啦,云飞有病吧?”母亲喃喃道。
“没病。”她肯定地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母亲迷惑更深。悖理的事情,她思想不明白。
送走小两口,亚清母亲心里鼓囊着“没到一块儿”的事。难道他们不懂吗?现在的年轻人,懂那事早,电影电视又啃又抱,**鼓捣、功夫。她说他没病,那是因为啥呀!没相中俺家闺女?母亲为女儿鸣不平,亚清心地善良、又有文化……哪一点儿配不上,云飞就是模样打人儿,说话有点娘娘腔,男子汉大丈夫优点吗?
亚清母亲决定亲自出马去白家,找亲家白金堂,把话挑明,捅破窗户纸,别雾着。
“害谁咋地?黄花大闺女进你门,来给你们当尼姑吗?”亚清的母亲非等闲之辈,当年的农村妇女队长出身,荤话粗话噎人话张口就来,气你个倒仰轻松。
“此话怎讲?”白金堂虎睁醉眼。
“他们坐地根(始终)没到一块儿。”亲家母直言,她很气愤,说话时手有些颤抖。
白金堂语塞。
“听你信。”亲家母抬腿就走,扔下一句狠话,“过不了,要散趁早!”
白金堂在小屋里发呆一个下午,夕阳斜到东墙,院子里几只空酒瓶子被吹得呜呜响。
大女儿买了两只烀羊蹄送来了。
“亚清妈找上门,说……”白金堂说。
“不假,是那么回事。”
他一愣,问是不是云飞说的。
她说是,我问过他。
白金堂糗在炕上,情绪低落两天,儿子在和自己玩三国志。一杯接一杯喝酒,酒精活跃了他的思维……
“爸,有话你说。”白云飞急得要哭了。
“答应我,你当爸爸。”父亲说出条件,不然,照直跪下去。
当爸爸,他明白父亲让他干什么。苍苍白发的父亲跪在面前,哀求之声令他怦然心动。他噗通跪在老父面前,泪水奔涌:
“爸,我答应……”
当夜,他又放那段歌曲磁带,在骏马奔腾草原时,他说:“脱吧。”
这是结婚后第一次主动,他先躺下,对精光的人说:“你……”
“花样吗?”她说。
一只弹簧便在他身上弹动,一对鼓涨的肉团在眼前颤跳……马群在的草地上奔跑,云在飘,哀怨的马头琴响起,是谁在哭歌……
翌日,袁亚清洗褥单,洗那片洇红的血渍。
沙城的春天悄然到来,融融的暖风中河水脆裂开,沿岸便涎着湿润,一男一女挽臂沿河走,女的走路蹒跚,下腹沉坠。
“我们坐一会儿。”袁亚清坐在沙滩上,他挨她坐下来。
面前是河汊子,鬼斧神工凿成人们都熟的人体的某部位形状——最生动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千古绵亘故事。
泥在沉甸甸的秋天,带着**昂阳在白家人面前,期盼的双双眼睛激动……亚清没去产院,云影带保健院经验医生来家接产,当云影隔着墙头喊:
“生啦,男孩!”
白金堂一骨碌坐起,喊道:“烫酒!”
几个女儿奔农贸市场的,奔商店的。亚清虚弱在东屋,西屋摆了两桌酒席,全家人吃喜。
“行啊!任务完成得不错!”大姐夫高兴给内弟白云飞一杵子,他说,“这回你大姐班上得更勤,看她大侄呀,哎,起名没?”
“怀他的时候,就起啦。”
“叫泥。”
“泥,满有文化的嘛。”大姐夫夸赞,说,“他妈妈起的名?”
白云飞说她在河边有了灵感,起下的。
“当爸爸啦,祝贺你!”大姐夫虚给他个红包,反正他这样认为,一脸的苦笑。
泥有许多奇特之处,出生便有四颗小牙,沙城人称之为“坐骨生牙”,大命之人;六个月大的时候,便能叫妈……全家人喜欢,白金堂尤甚,只要听孙子哭一声,他就说:“快去看看咋回事。”谁慢一点儿,要挨骂。因此挨骂最多的是四女儿云影。东屋泥哭老爸喊人去看,云影说:“小孩哭几声好,运动呢!”
“胡咧咧!”父亲训斥,“哭好你怎么不哭去。”
秀才遇上兵,谁能和他理论明白。云影常往东屋跑,和亚清说悄悄话,她们过去关系铁板一块,她始终没拿她当兄弟媳妇,还是拜把子姐妹,白家小五,因而说话很随便的。
“云影,帮个忙好不好?”她说话闪烁其辞,吞吐。
“找个情人?”
“问你弟弟,他同意,你就给我找一个。”她玩笑几句,继尔说到正题,“买些雌激素。”
“雌激素,对付不了我小弟了吧。”云影亲泥一口,才正经起来,“做什么?”
“给云飞。”袁亚清说,“人家认真的。”
这倒使白云影感动。小弟当了爸爸,做女孩的初衷不改,她却能理解他,支持他。临床有许多例子,男子长期服雌激素,会明显女性化,男性开始萎缩,甚至丧失……她才二十几岁,以后的岁月怎熬?
“我答应过,泥出生后,一定帮助和支持他。”袁亚清说。
“那你怎么办?”
“我没想过。”
沙城出现两家专门销售**的药店,男性的女性的,雌的雄的,都不缺。买雌激素,很简单的事。云影最担心小弟吃了激素,阴盛阳衰,可苦了亚清,守活寡吗?
“云飞心铁啦?”
“不是铁,是钢。”袁亚清道出个小秘密,云飞穿她的裤头,戴她乳罩很长时间了。她说,“云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他……你我都学过医护,对他这种强烈要变性的人,爱他,就该帮助他减轻心理痛苦。”
“你太伟大了。”白云影从内心感激她。爱,应该是极端自私的,可她却如此无私,令人钦佩。
“别让爸知道。”袁亚清叮嘱她,此事让白金堂知道,就孙悟空大闹天宫了。“下周三,是云飞的生日,我想浪漫点儿,到荷花泡子去过。”
她说的荷花泡子在沙城西三十公里处,属内蒙古管辖,天然的水泡子开满荷花。传说若干年前,山东人来此打鱼,带的莲蓬本来是吃的,随便撒到泡子里,荷花竟长满了泡子。近几年,荷花泡子建成水上公园,对外接待游客。
“云影,我买激素药,作为礼物送他,给他个意外惊喜。”袁亚清拿三百元钱给她,叮嘱道,“别考虑贵贱,效果好就行。”
三百元沉在她手里,压在心头,雌激素效果毋庸置疑。她想到效果后的一个家庭,一个凄婉的故事。
沙城热胀冷缩似的,小河刚结成薄冰,绿化带的树叶落了,与城外茵茵草地相连的情影不见了,裸出的城廓,一堆积木似的摆在一马平川的荒原上。
从哈尔滨出差归来的白云飞买来两样东西,一件常见的女式毛裙,另一件,稀罕物。
先说毛裙,黑色,冬天白雪景衬,穿在身上显得高雅。白天袁亚清没空儿试,晚上,对着镜子穿,样式漂亮,略微大了一点,白云飞羡慕,目光稠在裙子上。噢,妻恍然大悟,说:
“云飞,你穿一下。”
“我?”他听到妻子的话,第一反应是瞧下窗户,撂着帘,然后,看泥,他睡得很香。
身上的包装物一件件剥,最后剩下衬衣。此刻任何人看,都不会说这是个男性身体,胸前在雌激素作用下,日愈丰满,倘若不受乳罩约束,会放浪形骸。穿上毛裙,他将长发朝后一甩,标志女人呢,活脱模特。
她惊叹,轻轻鼓掌。说:“你穿裙子真美。”
在北京,他穿两冬毛裙,那时自由自在潇洒街头。一晃儿,两三年未穿,有股重温馨香的感觉,仿佛一下子从虚无中走出来,还原真实的我。
“有一天,你真的成为女子,我们怎么称呼?”她想到并非太遥远的情景,她问,“那泥呢?管你叫爸,还是叫妈?”
他茫然一笑。
白云飞感到身体变化明显,胸前猛鼓猛凸,两腿间的东西迅速缩小。有时妻子火辣辣地爱它,盼它挺拔,它就是不给她面子,软塌塌的。从良心从道义,他努力配合几次,都以“不行”告终。他可怜她,说:
“要不的,我停段儿药?”
“效果明显,别停。”她一脸酸楚。他能做到的,去亲她脸、耳、唇、**。她手把手交他如何演绎秘处故事,他总做不好,像似嫌弃,手指很笨、很冷淡。于是她自己做,他索然一旁,冷眼过程:侧着身,手在工作一会儿,身子虾米似的躬……过程完了,她躺平身体,胸腔滑出一声长嘘,涨红的脸上,兴奋,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说:“过去啦,刚过去。”尔后,她伸出双臂,将他搂住,搂紧,像搂泥。
“瞧你挺遭罪的。”他亲她汗湿的鼻尖,咸涩在嘴里,赧然。
“女人么。”她又一声长叹,唉!
哈尔滨一家药店,准确说是专卖性用品商店橱窗,广告醒目,最新进口男女快乐器……他甩开一起出差的同事,来商店要了份产品说明书,仔细看过了。他在离开哈市前,买了个送给妻子。
快乐器,国外的单身男女大大方方的使用。男造型——雄性的,女人可以自用,同性恋的两个女人,就可以有一人戴上它……
“天呐,这么逼真。”她从纸箱中取出仿真物,惊大了眼睛,“太大啦。”
“外国人的……”他只能如此解释。他说,“用前,细读说明书。”
那夜,她照说明书一步步操作,最后一道工序是按开关,一个活的东西蓦然昂扬,蓬勃真实。她吞咽口唾液,眸子燃烧情欲……胸前洁白雪山缓缓上升,淡紫的峰尖高翘,整座山峰余震似的微颤着。
“它……我感觉到了。”她疲备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满足,她说她的意念,“云飞,我一直想着是你,是你!”
他用唇吻干她溢出眼角的泪,什么都没说,脸靠在她光滑的肩头,他想睡啦。
袁亚清从这一夜起,总是快活地出现在白家人面前,有说,有笑。常在东院亮起嗓子喊:
“泥,看爷爷去喽!”
她是白家的一块晴雨表,笑代表晴,愁代表阴。
白家小院,灿烂着阳光。
许久没哼歌,嗓子发锈。她一点儿一点儿地练,歌子从东院飘到西院。
在阿里山的姑娘背竹子的歌声中,白金堂将孙子小泥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他爬。玩一阵,他喝酒,泥一旁傻乎乎地看,条件反射,爷滋口酒,他嘬下小嘴。
“馋啦,是吧。”他用筷头蘸点儿酒,朝泥嘴一抿,他允吸下筷头,辣咧了嘴,极痛苦状。
哈哈,白金堂畅怀笑。
孙子给酒鬼带来无穷欢乐。
每天吃罢早饭,白金堂等在墙边,等着儿媳将包裹好的泥,从墙头递过来,她去上班,他便哄孙子。
炕上布满玩具,小汽车、小鸭子、毛毛熊什么的。泥不喜欢这些东西,愿和爷爷玩,乖顺得宠物似的,任凭摆布。他将泥放平,手从上到下摩挲,口念顶真童谣:
筛子筛,
做买卖,
买卖强,
变成羊,
羊不走,
变成狗,
狗不乖,
当啷当啷过门来。
当年老伴刘淑珍就常这样摩挲云飞的。日子过得多快呀,如今云飞都当了爸爸,儿子都这么大了。唉,人啊,一辈养一辈,盼大了孩子,老了自己啊。老擓你要是活着,咱们一起哄孙子,多好嗳!
刘凤璋感到舆论的压力,他要找云飞谈谈。这次不是亲娘舅,而是市医院的院长。
昨天,院务会开得异常严肃。
会议议题:关于是否辞退工会干事白云飞。
“苏主席,你介绍一下情况。”副院长兼院党委副书记说,“本着实事求是。”
“我们三人一同去哈尔滨采购一次性输液管和注射器。”工会苏主席,即白云飞直接科室领导,讲了他亲眼见白云飞睡觉戴乳罩,还服用雌激素……他说,“职工反映挺大,说我们医院聘用变态人。”
刘凤璋手里有一封由市卫生局长批转来的,署名一名职工的群众来信,强烈要求清退变态人。他与白云飞的关系人人皆知,大家碍着他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会议冷了场。刘凤璋表明态度:“同志们,我院是市卫生系统老先进典型,红旗单位,是窗口单位,绝不允许任何人给我们光荣集体抹黑。大家知道白云飞是我的亲外甥,请不要因此……”
医院班子成员对院长不徇私情、公正廉洁很佩服。他们开始对此事发表个人看法。最后通过一项决议:限白云飞马上改正,剃掉长发,不再服激素……谁来和他谈,原定苏主席谈,他以种种理由推掉谈话。
“还是我谈吧。”刘凤璋说。
“大舅,我辞职。”白云飞理解大舅,不能因自己影响他。大舅从普通医生升到院长位置,十分不易。
“那你打算干点什么?”
“在家先呆一段,有机会我还得出去,去北京、广州……”白云飞向大舅详细介绍自己的身体近况,而后说,“我不想前功尽弃,我得坚持啊!”
“我支持。”刘凤璋对云飞说,“别和你爸说,他要上火的,随便编个理由。你那几个姐姐,我亲自对她们说。”
离开院长室,刘凤璋给了他一份资料:中国第一例变性手术是如何被西方媒体率先披露的。
夜很深,昨天就刮的西北风还未减弱,非要把冬天早早折腾来似的。风三,风三,一刮三天,沙城人总这么说。
房盖某处瓦肯定裂碎,风刮时有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响。窗帘厚着,看不见外面的月亮,今天该是月亮浑圆的日子。屋内的一切浮着一层红光,泥不开灯不肯睡,就哭就闹,他怕黑,恐惧黑暗中什么东西,壁灯红颜色,苹果形状,红苹果给小屋不是香甜,而是暖色的光明。泥的脸在红光中安详平稳的熟睡。袁亚清总爱将一只胳膊行纳粹军礼似的举过肩,那只胳膊白玉色、很弹性,轻摸,触玉的感觉。
大约有三、四天没用快乐器了,说明书说随产品带来的备品那瓶润滑油,只能用100次左右,现剩有三分之二,她节省、斤贵地用,买这东西,还需到原经销单位购买,他后悔哈尔滨买少啦。润滑的东西,是关键的东西,它在最需要的时刻,仿真模拟喷射,她感觉舒服、特好……有时他就想,发明这个东西的人是男是女,他认为是女人,因为她能体验到女人最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比如喷射、径射这润滑的液物。
她没用快乐器除珍惜那瓶润滑东西外,还有个原因,她近日正红着,红像似三天前来的。她说:“每次都很多,呆的时间也长,要五、六天才利索。”红潮来临,她情绪便有明显变化,很刚很硬的性格,饴糖一样软乎,孩子似的发娇、羸弱,酷似小雨中桃花。她香软在他的怀里,一双秋瞳柔柔……他知道她为什么把女人肉体感觉很细地告诉自己,是让自己间接感觉女人、有女人的感觉。
想到这些,他心里发烫,不觉落泪,哽咽声惊醒她,她便蛇出玉臂,从他脖颈贴枕头插入,将他揽近自己,她说:
“怎么啦,云飞?”
“我难受。”
“因为医院的事?”
“我总感到对不住你和泥……”
“千万别这么想,我有班有工资,够咱三口人生活的。”她告诉他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我正攒钱,娘家带来的一笔钱分文未动,存了定期,共计一万一千元。这些钱给你准备的,将来做变性手术用。现在还不够,我继续攒……
“亚清——”他泪涌更多,他心里实在盛不下她的爱、她的一片真情。他不知用什么语言才能表达对她的歉疚、感激。只有一遍遍轻呼她的名字,更深地埋在她的温柔里。
这一夜,他俩说了许多悄悄话,他敞开心灵的窗户让她看,一丝一缕都**无疑。他告诉她在北京发生的一切,讲到杨言,讲到娜仁花,讲明那个蒙古族女孩性欲的火爆,讲到那把胡琴……妻子说:
“我真想见到她。”
“或许能够吧,那要看缘分。”他说,“我一直没忘记她,那斜背胡琴的身影,常浮现脑海。现在你知道我在我们新婚之夜,和**时放歌磁带,是为什么了吧。”
“但愿她成功,我们听到她的歌声、琴声。”她遥祝,默默为尚未谋面的她祈祷。
风煞了,谁家的鸡在啼叫,吃多盐齁的,喔喔得气短且发咸,显然是母鸡在叫。科学说,母鸡误食铜类金属,就会打鸣。
西院的老爷子白金堂又起早,东方地平线才泛一丝血色,很淡。他手持个碟子,搪瓷的,交警似地站在胡同口,等待那个卖豆腐中年汉子的出现。他卖豆腐受欢迎,毛驴石磨碾的,用卤水点,颤微微的香嫩,不像电磨碾的经石膏一点,硬扎扎的没味儿。他的叫卖声特别,这一带卖豆腐的几份,人们能从叫卖声听出他来,他怎么叫卖呢。“豆——”声音很高,很久,腐很低、很短,用爆破音——腐,冷丁听,是卖豆的,不是卖豆腐的。
白金堂摸准卖豆腐的经过家前胡同的时间,提早候他,中年汉子眼瞅着白金堂的身影喊第一声,他急着过来,要待其他人拣走几块豆腐后,再把放豆腐盘的车子推向白金堂。原因是,白金堂买豆腐挑剔,他不要豆腐盘边那压秃棱角的豆腐,说吃那样的豆腐心里不舒服。边儿上豆腐被别人拣走了,他便拣三块棱角整齐的豆腐,只三块,天天三块,以至中年汉子见了白金堂,只招呼下:“老爷子,早!”不问数量,给他拣三块。三块豆腐,两块早饭大家吃,任儿媳妇去做,炖、炒、麻辣随便,剩下的一块,他在早饭与午饭中间喝酒时用,吃法一贯制:开水冒热,撕些葱白,浇一点儿大酱汁儿(稀释酱),将松花蛋(一个分三顿用)弄碎,绝不能刀切,撒拌在豆腐里。老伴活着时戏说:“又吃你那狗刨豆腐。”他便纠正:“是鸡刨豆腐。”沙城小饭馆有这道菜,叫“松花豆腐”,文雅些。
白金堂端豆腐往回走,碟子端得很平,他怕豆腐溢出的水儿洒掉。孙子小泥并不爱吃豆腐,倒爱喝豆腐水,比他喝酒还香。豆腐放到碗柜里,回到院子,目光涉过墙头望东院,窗帘撂着,显然还没起床,他不关心儿子、儿媳,关心是孙子泥,及早看到孙子心才塌实、舒坦。在院子里也不闲,他扫院子,收拾一下东西,打发时间,等待东屋起床。
儿子白云飞在家好像有好多天,他怎么不去上班?白云飞辞掉医院的工作呆在家里,基本不出自己的小屋,吃饭到西屋,吃完碗筷一推,圈在屋子等到吃下一顿饭。他没对父亲说他不上班的原因,拖着,啥时父亲问,随便编个理由——和大舅刘凤璋共商的,不说明真正原因。
“不对劲儿呀!”白金堂犯疑,决定今天问问他,顺便谈谈他的头发,太长,头梢又烫了卷卷,男不男,女不女的。
吃早饭时,他什么都没说,有儿媳在场他不好说不想说。搜索儿子“罪证”的目光没停,夹菜的右手中指,金晃晃的很扎眼,是一个戒指。男人怎么戴这东西?早饭还有两个发现,儿子的眉描了,两片柳叶;身上有股香味,香水味。他心里骂道:
“妈的,狗男女。”
“狗男女”一词在他心里烙得很深,为打击“狗男女”,他曾英雄一回。多年前,喇叭裤鬼一样闹到沙城,各级领导如临大敌,根据上级布置,酒厂成立了“打狗队”(打击狗男女简称),准军人的白金堂(因参加担架队)光荣成为打狗队员。沙城搞大规模联合行动,白金堂被派到电影院,堵在门口,待电影散场,观众一个个检查,发现喇叭筒裤,剪子伸进裤腿一豁……影院正放《卖花姑娘》,白金堂握着武器——剪子,等候满场哭完,人们鱼贯而出。公安抓住一个,实际是用手电照住一个男青年,涤卡的喇叭裤,喇叭口很大。两公安架住胳膊,白金堂的剪子至下而上一直豁到大腿根儿……那一刻起,他便有了英雄感。后来,他几次在多种场合说当年勇说到那次剪喇叭裤。
把儿子列为“狗男女”,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他气愤儿子太过啦,绝不亚于当年的“狗男女”,必打!
亚清说给孩子接种乙肝疫苗,便背走了泥。他感到天赐良机,教训一下儿子。
“云飞,你过来!”
白云飞就过来了,插着耳塞机。听“沙漠有了你,永远不寂寞”,手舞足蹈,开心兴奋。
“手刨脚蹬的,干啥呢?”白金堂愀然作色,训斥道,“当爹啦,没个爹样,耳朵里塞那东西,痛快拔掉。”
白云飞赶紧拔了耳塞机,避猫鼠一样怕在一边,知道今天要挨骂了,因为啥?他没想明白。父亲发火,就得让他可着性子发,如劝就是火上浇油,不说不劝,他很快风一样刮过去。
“云飞,这些日子怎么没上班?在家泡蘑菇?”
白云飞不能实话实说,编排好的重新编排一遍,医院机构精简,后勤人员压缩,加上必须具有医学院(校)文凭,咱没有。大舅徇私可以留下我,可全院都知道咱们亲戚关系,有的人看我攀我,让大舅很为难。为不给大舅找麻烦,我主动辞职了。
儿子的举动合情合理,无可挑剔、指责。白金堂往不顺眼的地方看,说儿子:“你的头发太长啦点。”儿子惆然,说:“我喜欢长发。”白金堂硬硬地问:“长毛达挲的,还他妈的弄出勾勾,耍呢!梳披肩发……有好人吗?那是狗男女。”
“爸,都什么时代了,还这眼光?”
“啥眼光?你们要气活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让你们这样妖魔?”白金堂怀念他的年代。如今他牢囚在小院里,很少上街,就是有点看不惯时下风气。先说吃的吧,过去人们不喜吃的死猫烂狗摆上餐桌,什么乌龟王八成大菜。沙城过去有个驼背老头卖乌龟,打鱼人打上乌龟认为“晦气”,一般扔掉。驼子住在河汊子里,堆个碉堡一样的泥土屋。
“驼子,给你个东西!”打鱼人常在屋前喊。
叭叽,那个绿盖东西摔到地上。门(一棵树头)挪动开,他将缩头的家伙用马莲、谷莠子、狗尾草——五花绑捆。驼子的身影蹿出河岸,到沙城的马路市场一蹲,喊:
“卖我,卖我啦。”
本地一个风俗,卖王八,不能喊卖王八。你想,媳妇让人睡,就称为“戴绿帽子”,说为当王八。王八谁卖?又谁肯当众把王八买回家呢?喊卖我,并非驼子的发明,卖王八都谦虚“卖我”。过去人们买王八,大都是吃个偏方什么的。生云飞时,老伴刘淑珍胸前那对白蔫茄子没鼓胀起来,奶水不丰沛,儿子吃什么?奶粉类的代乳品,是极缺的东西,需到大地方(大城市)去买,一次又只卖半斤装的一袋,再说,什么也不如人奶营养。瞿家出了个偏方,喝老王八汤。老王八,年数大者也。从驼子手花一元五角钱买下只一斤多重的王八,炖了吃了,王八汤从嘴喝进去,次日那白蔫茄子便充盈,奶水多,哗哗的。驼子早死啦,沙城卖乌龟空档几年。蓦然间,农贸市场有了几个卖王八的专摊,王八身价百倍,百八十元一斤,酒宴吃王八,成为讲究……还有如今女人的穿戴,露着奶膀(根)子……男人长发、梳小辫,儿子云飞就够他认认真真喝一壶的。
“找个剪头棚,修理修理。”白金堂命令道。
“我不剪。”白云飞要直父亲的罗锅[5],他态度很坚决。
白金堂说伸出右手。
父亲的话,儿子愣了一下,不知他何用意,伸出手来,右手的小指短了一截,父亲问:
“你的小指头咋短的?”
“妈咬的。”
“为什么咬你小指头?”
“迷信。”
“胡吣!”父亲骂他一句,说,“你身上四个姐姐,唯你是小子(男孩),全家拿你当眼珠儿……怕你不好养活,咬掉,是留住的意思,你小名叫小咬子。”
“我知道。”
“知道,干吗留长头发,搽啥女人的东西,还有,手上是什么?那东西也是你戴的吗?”
“我是女孩子,本该就是……”白云飞把事儿挑明了,不准备隐瞒,实实地说,竟解开上衣扣儿,露出乳罩。
“王八犊子!”白金堂抡起只空酒瓶,劈肩狠揍儿子一下。这是20多年里他第一次打他。从小到大,他没舍得捅儿子一手指头,也不准任何人碰他。哪怕他闯了大祸。在凭供应证买酒的年代,管酒叫爹(老伴戏言)的白金堂东家借、西家要供应证,弄了五斤白酒,装进只塑料桶里,斤斤贵贵地喝,每次酒盅子往嘴里控几次,以至邻居瞿婶说:“哟,甩干呢!”当时洗衣机刚时兴,“甩干”这词即新鲜,也俏皮。
白云飞三、四岁,屋地上玩钉子,用只小锤子朝屋地砖缝里钉。他兴趣用什么东西钉进什么东西。拣能钉进东西软物体……白塑桶放在木柜盖上,他跐着马杌子,将崭新的寸钉钉进酒壶,一股泉射出来,他拍手大笑……白金堂发现时,酒已撒光,他喊声“天妈呀”!木柜盖的凹处汪着点儿酒,他弯身用舌头直接去舔……尽管这样,他也没舍得打儿子一巴掌。
二十多岁当了爹的儿子,道理是不该打,封妻荫子,做父亲的还管吗?白金堂瞥眼疼在那里的儿子,多少有些后悔,摔门站到院子里,坐在块石头上掉眼泪。
“爸,你怎么啦?”云霞进院,见满脸是泪的老父亲,吓了一跳,她扶起他到屋子,小弟揉肩也在流泪,屋地躺一空酒瓶,她似乎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姐,我回去了。”白云飞和大姐招呼一下,便回东屋。
儿子走了,白金堂说我打他啦。
白云霞说从小咋气人,你都不肯打,人都这么大,你打他……爸,他老大不小了,自己长去吧。好了坏了他的事。爸,看顺眼就多看几眼,不顺眼呢,全当没看见,不看。瞅泥多招人喜欢……云飞大了,咱别管了。
泥,在白金堂晚年,实在不可缺少,儿子在他心中地位如一串风干葡萄,还是因为泥。小孙子懂事、乖,小嘴甜爷,和爷一起玩,喝爷筷头蘸的酒。他们在一起,小屋就充满笑声和欢乐。
“泥呢?”
“他妈带他去打预防针。”白金堂惦起孙子,念叨道:“该回来,噢,回来啦。”
袁亚清高跟鞋咯噔进门,泥见爷爷就笑,笑得白金堂心里阳光,他抱起孙子,逗他玩。
“姐,吃啥?我去做。”袁亚清问大姑姐白云霞。她说擀点荞面条儿,我带来咸黄瓜,做卤。
白云霞到东屋,小弟窝头在沙发上,她问到底咋回事,他学了一遍。说爸什么都知道了,我全告诉了他,瞒下去早晚他也要知道。爸很生气,用酒瓶打了我。
“姐看看。”白云霞看了小弟的肩,青紫一块。浸湿条热毛巾,敷在上面,她说,“爸老了,唧咯了,你别太和他认真。爸年轻时,对咱们溺爱,娇惯,妈说咱们都任秧儿长大,没人管。他对你,就是那句老话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吓着。咱家有一只狸猫,特别能逮耗子,咱院的耗子让它抓绝迹。邻居东家借它西家借它去逮耗子。有一天,它捉回一条马蛇子(四脚蛇)在炕上玩耍,吓哭了你,爸一怒之下,打死了狸猫。”
父亲对他好,他知道,记忆很多事情,真挚的父爱,他牢记着。今天挨打,大姐不说父亲的种种好处,他也不会恨他。如果说恨的话,就是父亲该放过自己,被迫结了婚,孙子也做出来了,该让他自由啦。
“你想呀,他是那个时代的人。观念落后,老脑筋……让他接受你要成为女孩的事实,可能吗?”白云霞客观地说。
“姐,我昨天找大舅,他正和北京的柏教授联系,帮我变性。”白云飞说做变性手术,只有彻底了,才能真正成为女孩。
“你想做女孩,姐不反对。穿戴的倒可以。如果做变性手术,你可要想好,不可胡来。”白云霞对小弟做女孩的事,想得过于简单。
“姐,我铁心了。”
北京柏教授来电话,说他们医院规定,做变性手术必须办好四项手续:一是当地派出所同意手术后为你改性别的证明;二是精神病医院的证明是易性癖;三是家人的同意、并签字;四是本人的申请。手术费用5万元。
前功尽弃,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吗?白云飞痛苦更深,北京方面的四个条件,他相信努力争取可能做到,关键是5万元钱,这个数目太大。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啊!四个姐,只在银行工作的三姐夫家经济条件好些,可他的父母都在农村,需他供养;大姐生活只能算可以,没什么余钱,况且小朔在读书;亚清存点儿钱,可泥马上送托儿所、接下就学前班、小学……这钱不能动。
云飞口服激素增加了他的渴念,焦灼他,下身处缩小明显,小解要在裆里掏得很深。厕所没人的时候,他便蹲式,本来他就喜欢这样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了吗?不,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实现变性的理想。
“去掉裆下累赘!”他近日萌生此念,如何除掉它,一时还没想明白。实在说,他不仅没主意,更没勇气。因此,他束手无策,充其量是空想。折磨使他日渐消瘦……胸前,雨后春苗似的成长,很汹势。他希望这样,日臻完美的女性外形,令他欣慰。这样走下去,离女人究竟还有多远?
他除吃饭很少到西屋去。躲避父亲,少出现在他面前。父亲瞧自己的眼光很冷。父亲基本不与他说话,正话闲话都不说,心里对儿子强烈的烦,由烦生恨。泥送到幼儿园后,他便频了酒,就着叹息,一天没遍数地喝,直至手不离酒盅。
分灶,是白金堂提出来的。就是说云飞结婚后几年中,他们始终一起吃,在西屋父亲的厨房做,东屋有厨房,从未点过灶。没人劝得了他,他出马一条枪,把老太太从棺材里扶起来,也改变不了他。
“爸,您年岁大啦,我们怎能让您一个人做饭吃呢?”袁亚清做公公的思想工作,“你感到饭菜不合口,顿顿给你单做。”
白金堂态度坚决另起伙。
几个女儿劝了一番,仍然没效果。忽一日,白金堂有惊人的举动:他从街上雇来泥瓦匠,将东西两院的院墙增高,并封死那个小角门。就是说,去西院,要从东院的大门出去,再从西院大门进去。如此一来,不但分了灶,又分了院。
“爸恨我。”白云飞对媳妇说,“不是因为你。”
“这我知道。可他多难啊,一个人一双碗筷……”袁亚清说着鼻子发酸,落下泪来,“我妈说,人总有老的时候,千万要孝敬公爹,他孤零零一个人没个伴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人老了,怕孤独呢。”
老来难歌谣云:老来难,老来难,劝人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头前,千般苦,万般难……[6]
“亚清,你为我们白家做的贡献太大啦,我真的很感激你。”白云飞主动抱紧她,她便在他怀里哭出声来,他也落起泪来。
长年栖居白家屋檐那对麻雀落在院墙顶,风差不多要吹掉它们,于是两团羽毛挤成一团,两只鸟的头便从羽团间探出来,那个巨大的空旷中相依为命,抵御肆虐的风。
“假若有一天,我蒸发了,消……”
她用嘴而不是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蒸发”一词最初听到是小朔说的。她们班上一位男生到河里洗澡,溺水而死,老师说:“××同学蒸发啦。”后来,婆婆刘淑珍去逝,小朔又用“蒸发”这个词。
云飞郁闷不解,像被母狮抛弃的小狮子,满脸绝望的表情。他现在没有工作,没有朋友,家人又不能都理解他,父亲还打了他……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要当女孩。本来,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去恨去爱。尽管人可以不在人们的评价中生活。但是,谁能逃离红尘之外,去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呢?谁回避得了世俗?沙城不能宽容一个想要变性的人,恐怕全天下也难宽容、理解、帮助一个变性人。
他的变性信念执着,令她错愕,又令她怜悯。她一如既往地支持他,自己正付出局外人难以想象的代价。一个身体健康、精神正常、正处性欲旺盛年龄的女人,丈夫对她无动于衷,一两个月没一次**,甚至她极尽**、哀求,他冷漠吓人。她承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性的焦渴使她产生过让对桌的老于“侵略”一下的念头。她所认识的男人,她认为老于形象最差劲儿,脖子很短、头很秃,却穿高领衣服剃平头,那个秃圆的东西从衣领一伸一缩的,酷像男人那个物件儿。脸上芜着几棵胡须,要么多长茂盛,要么不长溜光,偏偏不合适宜的稀几棵,丑了他那张边缘过于柔和的脸。男人怎么能这样没棱角和钱条。当然,她没那样做。
云飞终有一天要从自己身边消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消失。实在说,她梦想他永远留在身边,哪怕突然变成女人,他们一起生活,以姐妹相称,将儿子泥共同抚养大,泥有两个妈妈,也没什么不好。梦想终归是梦想,现实还是现实,残酷。变了性,他不可能在沙城呆下去,公爹绝不会饶恕他。泥逐渐长大,他恐难接受爸爸突然变成妈妈的事实,不能给他幼小心灵造成伤害。当年不是公公、婆婆的错误——把健康的男孩,当成女孩养,在女孩堆里长大,云飞能有今天这样当女孩的愿望吗?他完全清楚自己将来对泥的影响,他说,泥大了我必须离开家,这是必须。
消失,的确不可阻挡。她只是希望消失得别太早、太早。
白云飞决心隐瞒联系、咨询北京医院的事,手术费用需要5万元,不能让妻子知道,知道了无疑又给她增加负担和压力。至于5万元钱怎样筹集,他因太难而没去想,眼下能做到的,也应该做的,找派出所。
云飞找白云霞,大姐陪他来到管区内的城郊派出所。
“这事我做不了主,找我们的所长吧。”户籍员说,听他们说明来意,大为惊讶,怕自己听错,又问一遍,听清了,她才说让他们找所长。
所长的年纪要比户籍员大一点儿,也很年轻。他怀疑的目光打量白云飞,职业的缘故吧。
“你说你要变性?”所长问。
“是的。”白云飞答。
“这种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
“很小。”
“很小是什么时候?”
“所长,这与……”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着呢。”所长对另一名警察使个眼色,那个警察绕到白家姐弟背后,站在门旁。所长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白云霞觉得派出所内气氛陡然变了,所有在场的警察都亮着眼睛直盯他们。白云霞对户籍员讥道:
“你们就这形象为民服务啊!”
警察没一个人接话茬儿。
大约五、六分钟,一个自称是本所警长的人从门外进来,对白云飞说:“你到我办公室。”
“干什么?”白云霞胳膊横在弟弟面前,不让他动。
“清冽洗浴中心发生一起案子,因涉及一个变态人作案。”警长乜斜白云飞一眼,装出和蔼,说,“请协助调查,我只问几个问题。”
白云飞走进警长室,门立刻关严。白云霞气在户籍室,问户籍员能否往外打个电话。户籍员眼皮都没抬说本所是内部电话,不对外。
十几分钟,白云飞便从警长室出来。所长这时也出现了,他对户籍员说:
“随变改性别,违反身份证管理规定,不能办。”
“听到了吧,不能办。”户籍员说。
白云飞还想说什么,被大姐拉住胳膊道:
“走,云飞。”
白云霞临开户籍室窗口,将“民警为您排忧解难”的铜牌,调个个儿,那字便朝向户籍员,什么也没说,这个举动等于把什么都说啦。
白云飞申请改性,遭派出所的白眼,还有警长的无端怀疑,竟把他和一个未破流氓案件联系在一起,他十分废然,感到处处碰壁。
白云霞目睹派出所的全过程,深为小弟鸣不平,要求变性有什么错,警察咋那眼光?不给办证明也就罢,还怀疑我们干了什么犯罪事情,岂有此理!
“亲爱的夫人,动这么大的气呀。”丈夫下班回来,见妻子一脸的愤怒。
“快点儿吃饭,找你表哥李局长去。”白云霞监视、催促下,他狼吞一碗米饭,说,“走吧!”
表哥在家接待了他们,白云霞说完,李局长笑笑:“我代表公安,向弟妹赔礼道歉。”
“怀疑是咋回事?”她问。
“城郊派出所让我给剋懵了。”李局长讲了那个案子——
上个月的一个周二上午,地处西郊的清冽洗浴中心,此时最清淡,很少有人来洗澡。大约九点钟左右,一个身高1 . 70米左右、梳披肩长发的年轻女人来洗澡,服务小姐问她搓澡、洗头等服务项目,她说:“只洗洗。”小姐记忆很深的是她妆化得很浓,嗓音发粗,上唇茸着胡须(沙城人称有胡须的女人为油嘎嘴),她是这天上午第一个来洗浴的人。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泡脚房的荀姓小姐到来,服务台小姐认识她。服务小姐说:“荀姐,夜班?”
“喔,人多吗?”荀小姐样子很疲倦。
“只一个。”服务小姐回答。
荀小姐进去。整个一上午,女池没人来。十一点多钟,油嘎嘴女人洗完走啦。过了下午一点钟,服务小姐纳闷荀小姐怎么洗这么长时间,饭时都过了。服务小姐进女池,见荀小姐仰躺在搓澡的**,身体大打开,呈“大”字状,人昏迷过去……叫醒她,她大哭起来,说自己遭性虐待。立即报了案。城郊派出所接警后,展开了调查。荀小姐叙述浴池惊魂一幕:她在蒸汽间,热雾中一个人抱住她,手捂她的嘴,那人用下身部位蹭她,吮吸她的**……由于紧张、惊吓,她一时昏厥过去。警方根据受害人和服务小姐提供的线索,犯罪嫌疑人锁定在变态或男扮女装、年龄三十岁以下、身高1 . 70米左右、留长发的男性上。调查进行了一个月,竟毫无所获。公安局李局长迫于社会方方面面的压力,限城郊派出所定期破案……显然,此案进行受阻时,与受害人描述极像的嫌疑人白云飞撞上枪口……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李局长说。
白云霞气消了些。
公安局长就白云飞的事,也表了态:难办。沙城公安局有史以来,没办过此类事情。变性,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涉及医学、伦理、家庭、司法等等方面。公安机关没有权力同意个人改性的,不能支持。
“救救他吧,也就救了我们全家。”白云霞诉说了小弟弟目前情况,家人的苦恼……她说,“我们担心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采取自残……”
“假若他自残,性别也不能改,应以原来的出生性别为准。”李局长说。最后,他没同意。
派出所这一关没过去,竟想不到的刘凤璋帮办的事也出现差头。省精神病院因白云飞结婚又有儿子不肯给出具“易性癖者”的证明。
白云飞很懊丧,北京医院规定的四条,两条主要的都没达到。他悲怆地说:“谁能理解我们要求变性的人啊!”即使以上条件都具备了,那5万元钱哪里去弄?亲戚朋友大家能凑一万元,即使将亚清存款算在内,也仅两万元多一点儿,离5万元还差得多。
在愁钱的日子里,他多次想到白家老老爷子白凤久,那个外乡人叫一刀的刀手浮现脑际。自割,可省此一笔手术费。
他已向大舅刘凤璋详细询问变性手术的细节,首先是割去男性的外**,而后造女性的**。一般采用直肠,但有弊端,需每天冲洗两遍,不然发臭,最最理想是性器官移植或互换。柏教授做变性手术,采用人身体敏感的皮肤,做女人的部件……
“大舅,”他问道,“将来能不能再移入一个子宫,那样我就可以生孩子。”
“应该没问题。”刘凤璋说。
从从医学理论上讲,再造、移植直到生育,国外有成功的例子,相信中国将来也会有。
晚饭后,云飞眼睛没离开袁亚清,目光恋恋的,她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渴求。
“今天……你要……”她试探问。
“是,我特想。”
他的主动,使她深深感动。结婚几年中,他们有过几次他主动,每次他都很受罪,呕吐全过程。
“瞧你,太遭罪,我还是用那个东西吧。”她说。
男女大部分、绝大部分,她使用快乐器,用它代替丈夫。这样她也习惯了,记忆中的丈夫很少主动过。
“亚清……”他说。
“哦,”今天他有要求,她很高兴,开玩笑道,“我那儿成了撂荒地[7]。”
他只笑笑,瞅眼泥,他像似睡啦。
“没睡实。”她说。
“我们等一会儿。”
他们等些时候,两个人心情都有些急切,做着提前准备。肌肤相亲,特亲特蜜。他说:
“点着灯别闭。”
一次开灯都不曾有过,她很激动,灯光红红魅力了她展开的躯体,显得青春、活力,她浅声急迫:
“我准备好啦,快点……”
他发挥到了极限,使自己男子起来,整个舒适过程,她感到了他的努力,某种东西注满全身,蓬勃了她,她快乐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次天,使她兴奋、快乐的东西,被他自己用刀片割掉……
割掉**的白云飞,此刻躺在医院里,偶尔也想到他们那最后一夜的某些细节。
下身伤口隐隐疼痛,苍白的脸抽搐变形,直到疼痛水一样流过去,脸才恢复平静,冒着汗。疼时,亚清便把一只手塞给他,他就紧紧地攥,疼痛消失,手松开了。
“亚清,爸知道吗?”白云飞问。
“没告诉他。”袁亚清用脱质棉蘸些水,擦他干裂的嘴唇,说,“爸好像觉警。”
东院里折腾,云飞住进医院,白金堂听云霞对他说:“云飞住院了。”他只从鼻子滑出“哼”的声音算知道,也没问什么病。他对儿子冷淡如此程度,令女儿们吃惊。
沙城电视台刚成立,每天转播中央电视台和省台节目外,有早午晚三次自办新闻节目,每次十分钟,且两天播的内容相同。第二天重播昨天新闻时,白金堂在喝酒,没太注意听播音员舌头很大吐字不清的口播新闻:我市一男性居民自己用刮脸刀片割去**,120急救中心急时救助,现伤势基本稳定,目前没生命危险……
酒杯在白金堂嘴边滞了一下,用刀割**?纯精神病吗!他自言自语道:
“120救护车?”
酒杯这次一哆嗦,酒溅出去一些。没错儿,的确听见救护车声音,云飞肯定是被救护车拉走的。难道他……割了自己的玩意?那样白家可就真的出了妖孽!
[1]清水罐子:男人精液里没**,也称瘪子。
[2]米欧子:带黑壳的蛀虫,多生在大米里。
[3]蹉:不满意时的发音,相当于骂人话,“操”。
[4]胳肌:抓挠肩窝使人发笑。
[5]直罗锅:诙谐说法改正错误,又作收拾人。
[6]见《百孝图说》(述古老人)著。
[7]撂荒地:熟地不种,故意使之荒芜。在此指闲置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