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501吧,那里条件好。”老板姚睿把钥匙放在馨月思柔面前,“你一个人住,也方便些。
候鸟老板的关怀令她受宠若惊,一个歌手,即使是最当红的歌手,也就是住在三楼的小房间里,与总多的小姐为邻。让她搬到五楼住,小姐们的眼里是走向天堂。这要说一下候鸟歌厅的房屋结构,这个建筑高度是七层,一至三层为歌厅、餐厅,四层为洗浴中心,从一楼大厅只能走到四楼,五楼到七楼的楼梯开在另一个楼口,就是说,这四层的用途和四层以上的用途有区别,管理人员,包括老板姚睿住在上面,小姐们没权利到上面去。于是小姐们中间流传着五、六、七楼的三个版本。一个是说,这三层是办公区,歌厅中层以上的人员住在哪里;第二个说,长得绝色的小姐住在那里,本市的官员神秘出入;第三个说,有人来此吸白粉。传说归传说,候鸟歌厅照常营业,而且生意不错。
“谢谢,姚总。”馨月思柔感激道,小姐都称歌厅老板为姚总。
“从今天起,你不要到下面去唱歌,”姚睿说,“我派花丽棒子[1]服伺你,饭她给端,衣服她给你洗。”
“姚总,我怎好意思坐享其成啊,给我安排事做吧。”馨月思柔说。
“你先休息,以后有你事做。”姚睿叮嘱说,“你染病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花丽棒子整日在你身边,小心说走嘴。唔,还有经常找你,报社的那个什么鱼。”
“泥鳅。”
“鲇鱼狗鱼的,都不能说。”
“是,姚总。”馨月思柔不知道自己掉进一个阴谋的陷阱里,享受着星级宾馆的舒适的居住地环境使她激动好几天,夜晚躺在舒服的席梦思上,倾听楼下的音乐,生出几分感慨。当得知自己感染了艾滋病,顷刻间生命给冷冻了,在家乡冻死的人还留副笑模样,自己现在一定鬼似的难看。老板的特别关照,使她缓霜。
“我是叫你馨月?思柔?还是馨月思柔?”花丽棒子问。
“随便,你觉得方便就行。”馨月思柔说,她不是妥协,而是一种生存的圆滑,花丽棒子令人扎眼不仅仅是大花衣服,她一米高的个头,一面墙似的身躯,男人见了都眼晕,小姐们私下议论,字眼粗俗地说候鸟最抗操是花丽棒子。
“馨月,叫馨月好听,也顺口。”花丽棒子说。
“那你就叫好啦。”
花丽棒子有一种锥子一样的目光,不时瞟馨月思柔的下身一眼,在常人身上,不会有任何反应,馨月思柔则不同,飘向这里的目光,总像一个问号。
馨月思柔一个人放松**时刻,她的目光顺着空**处望过去,忽然想到过去的自己,记忆停留在自己动手割了自己玩意的时段……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小女孩找到白家,是国庆节前的周六下午。院内当时只两个人,白金堂和没去幼儿园的泥。
秋阳暖着的小院,泥骑在一个小木凳上,学着骑马玩。铁大门响,他踮起脚够门栓将门打开,来人肩上胡琴牵去他的目光。
“是白家吗?”女人问。
“是。”
“白云飞在家吗?”
“我爷爷在家。”
“叫他好吗?”
“爷——”泥喊。
白金堂出来见到来访者,女人三十左右岁,穿着红色蒙古袍,眉清目秀,肩背一把胡琴,她身旁一个八、九岁年纪的女孩,草绿色的蒙古袍,俊俏,眼睛特像泥。
“你们是?”白金堂问。
“我是云飞的朋友,叫娜仁花。”女人介绍小姑娘,“我女儿,叫草。老人家,我们专程来……”
“到屋,到屋里说。”白金堂直觉告诉他,这一个女人同云飞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因为那个叫草的女孩,他一见就亲,那孩子亲近地望着他。云飞从未提过娜仁花这个名字,没有被提过名字的女人,竟能准确找上门来,这里边……他热情让座,倒杯水给娜仁花,问:“你和我家云飞……”
“噢,好朋友。”娜仁花从背包中拿出两瓶茅台,“大爷,没带什么礼物,您爱喝酒。”
茅台,白金堂一辈子只听说过,从没喝过。那么贵的酒,想都不敢想。他推辞道:“怎么好意思呢,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大爷,晚辈的一点心意。”娜仁花听出云飞没对家人说起她,因此他奇怪也不怪,见到云飞,一切都明白啦,自己不便介绍的。她问,“云飞好吧,他现在……”
“挺好,挺好。”白金堂说,说着朝东院看,表情不很自然。泥和草在院子里,他们成了朋友。泥正炫耀**的马——那只小木凳,说它如何勇敢、跑得快。草就咯咯笑。
“大爷,云飞成家没?”她呷口茶,心里怅怅的。
“泥是他儿子。”白金堂抬起下巴朝窗外点了点。
“真好!”娜仁花说。
泥在院子里喊爷,他的马腿受伤了,要爷爷救命。白金堂说喝水、喝水,而后出去。
娜仁花瞧瞧屋子,看出是一个老人的卧室,摆设、气氛很陈旧、很死沉,被子卷得粗草,酒杯和一空碟子放在炕上,屋子挺干净,天天打扫。北墙一张遗像,云飞没有母亲啦……娜仁花母亲的遗像藏在密码箱里。
白金堂治好那匹马——将拔铆的凳腿钉好,马重又回到泥的**。他又看草一眼儿,没回屋,他出院门,准备到巷口的小卖店,打电话叫亚清回来。没走到小卖店,见大女儿云霞用自行车驮着袁亚清,远远喊:爸!
“来客啦。”白金堂说。
“谁呀!”云霞问。
“找云飞,叫什么娜……”他想不起来,“快走吧,在我屋呢。”
一进屋,袁亚清就猜准了来人。他们三人认识后,亚清说:“云飞常说起你。”
“云飞呢?”娜仁花问袁亚清,她觉得无法说,因白金堂在场。云霞急忙说:
“亚清,带娜仁花到你屋看看,我做饭。”
“走。”亚清叫上娜仁花,她俩出来,娜仁花对女儿说:“草,和泥先玩吧,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草懂事地点点头。
进屋未等坐下,娜仁花问:“云飞……”
“他很糟糕!”袁亚清的脸凝固一丝苦楚。她说,“他在医院里。”她简单说明原委。
“我去看他。”娜仁花很着急。
“明天吧,今晚别去。”袁亚清告诉她,上午,云飞做了一次小的修复手术,那个地方出现了感染。手术后他很虚弱,医院对陪护人员提出建议:病员从一级护理,改为三级护理,白天可留一人陪护,晚上家人不要陪护,由夜班护士照顾,让病员好好休息。
从医院“战场”撤下来,四个姑娘蜂拥回家,连住在单位宿舍的云影也在晚饭后赶回家来。
西屋满满一下人,炕上地下,大家围着白金堂。他今个儿特乐,两个小孩围在他身边,泥说让爷教儿戏,爷教过他许多。像《虫儿飞》:
虫儿飞,虫儿飞,
小孩拉屎一大堆。
还有《背背驮驮》:背背驮驮,卖大萝卜。
“草,你让爷爷做什么?”白金堂问。
草说爷讲故事。
“讲瞎话儿(故事)我可不行,拙嘴笨腮的。”白金堂说。
“爷,爷爷讲。”泥和草同时央求。
“爸,”云秀凑到父亲身边,她从小就是瞎话儿迷,她说,“讲个鬼神的吧。”
“二鬼头,你总听不够。”白金堂便讲他那老掉牙的民间故事——笤帚疙瘩成精:说一个媳妇不慎,手拉了口子,血滴在笤帚上,后来它就成了精……泥嚷着不好听,让爷爷再讲,爷讲个张大胆李大胆的故事……泥又嚷要爷爷破谜儿。白金堂出了谜面:“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全扯破。”泥猜不着,草也猜不着,泥总想出风头,就问云秀:“二姑,是什么?”
“动脑子想。”云秀知道不说,手指戳下泥的脑袋,启发道,“吃饺子,要蘸点什么?”
“醋,香醋!”泥说,逗得大家笑。泥问爷,爷说不对,他又想,说,“蒜酱!”大家又笑。
“大侄儿真笨,大蒜呗!”云影说谜底。
炕上热闹,地上长条沙发上,一溜紧凑三个人,中间是娜仁花,左侧云霞,右侧亚清,她们三人唠嗑儿,像似在讲一个北方人到南方虎吃辣根儿的笑话,显然唠闲嗑儿。
很长时间了,白金堂的小屋没这么热闹,笑声不时响起。晚秋的一只蟋蟀在外屋叫。留下泥和草与白金堂做伴。
“爷爷,什么虫在唱歌,真好听。”草问。
白金堂弄块艾蒿搓成的绳,点燃,苦艾的馨香在屋内飘散,他说:“是蛐蛐儿。”
“蛐蛐儿是什么昆虫?”
“蛐蛐,就是蟋蟀。”
草平生第一次在这样环境中睡觉,什么都觉新鲜。她问:“为什么点绳子?”
“薰蚊子。”泥懂。
草说深圳不用绳子薰,使用电蚊香,还说深圳没火炕,都睡床。
那夜,白金堂很久没睡,一遍遍地看泥和草,手中马尾巴蝇甩子不停为他俩甩动着,怕蚊子叮咬他们。秋天的蚊子恶得很,见人就咬。夜半,白金堂临睡前,突然想起个事儿:今晚忘喝酒了。
东屋,一个女人向另一个女人叙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登上飞机,别了北京,别了心爱的人,我带着草走的,他一点都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我到了深圳,与我签订三年录制演唱合同的“绿蚂蚱”音像公司老板是山东人,叫许东,年近四十岁,他原在一个县剧团当团长,后辞职到深圳发展,创建绿蚂蚱音像公司。他人特好,孤身一人,与他签约的女歌手五、六个,青春靓丽的不乏其人,但他与歌手们无染。
我佩服这个在音像行业已是富翁、大款的许东,他生活十分严谨,且俭朴,对歌手们关怀备至。临产期我很不安,签约前,我隐瞒了怀孕这一节。觉得很对不起他,我愧疚地说:
“许总,我……”
“见面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许东说,他从抽匣中拿出一把钥匙,说,“我想你很爱他,不然,一个女孩怎会冒着被解约的危险,坚决要生下这个孩子呢?我的猜测怎么样。”
“我的确爱他深深。”
“我一生最佩服爱情专一的女孩,像你。”许东向她说起他的不幸:他和一个女演员相爱,结婚十几年,并有一女儿。县级剧团不景气,开不出工资,妻子傍上一个搞房地产的大款,并与他公开姘居,桃色新闻传得沸沸扬扬……他心灵受到了伤害,辞掉工作到深圳……女儿判给了她,他十分想念女儿,春天尤甚,她生在春天。
“我要生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原因,他是个要变性的人。也许,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惟一生命……”
“你太善良啦。你的心地像你琴和歌声一样优美。”许东将钥匙交给她,“我给你买下一套房子,我想你很快要用它……”
我不知怎样感谢他,只有用我的心去唱草原的歌,用我的生命去拉那琴弦……一个女孩伴我的歌碟一起问世,那个歌碟叫《达古勒姑娘》,那个女孩叫草,是许东给起的名字。
《达古勒姑娘》歌碟白金热卖,草悄然长大,她天生一副金嗓子,有音乐天赋。六岁时由我拉琴伴奏,灌了她的第一张歌碟《哦,小黄马》,许东作词,我配的曲。《哦,小黄马》成为黄金大碟。第三张我们母女合唱的歌碟《天蓝色坎肩》灌成……许东向我求婚,被我拒绝。
“‘绿蚂蚱’音像公司不能没有你,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们母女……”许东真挚地说。
我拒绝的理由,是不想和什么人结婚,如果说非要这种名堂,那我可以铿然地说,我结婚啦,草是我们婚姻果实。从怀上草起,我发誓要过一种流浪生活,背着胡琴,带草走天涯。
“嫁给我,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许东追而不舍。
“许总,我确实一辈子再不嫁人,我们可以做朋友,更亲更密的朋友,我答应你草做你的女儿。”
草成为他的养女,给他莫大的慰藉,他一辈还缺什么?事业成功,有钱……他至今未再娶。
“你应该嫁给他。”袁亚清涌起无限感慨,“哎——我们女人一辈子呀——”
“我……”娜仁花喉咙发哽,看得出来她故意岔开话题,“云飞的事我不感到吃惊,只是他不该自己做,应到医院,找医生。”
“我也没想到他会干那傻事,我舅公公就是技术相当高超的外科医生,他做了多例两性人手术,很成功。他可帮助云飞的。可如今……”袁亚清心里苦滋滋的,且隐隐作痛,她说,“他很遭罪,‘男’东西割掉了,嘟噜还在,那个地方相当凄惨……”
“云飞对我说过,不仅仅要去掉那东西,还要手术再造一个……”娜仁花说。
夜更深。
她俩说到草说到泥,两个女人仿佛从痛苦深渊中走出来。这世界丰富多彩、且奥秘奇妙,两个女人和半个男人,创作了生命的故事,她们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娜仁花这次同女儿一起从深圳到黑龙江一个古老的屯落,拍摄新歌碟《矮榆树》的画面。他们较全体人员早动身一周,是绕道到沙城,了却她一个心愿:让草认下亲人,她是白家的血脉。
“什么时候告诉云飞?”袁亚清征求娜仁花的意见。
“明天吧,我陪他在医院呆一天。草也去,云飞没见过他的女儿。”娜仁花说了行程安排,后天在白家呆一天,大后天动身去黑龙江。
娜仁花手捧鲜花和草出现在白云飞面前,他惊喜交加,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女儿,草。”
“我女儿,我的女儿?”白云飞满眼泪花。他喃喃道,“草,草。”
“哎,爸!”草搂住他的脖子,亲一口,蓝色的蒙古袍,让他想到辽阔草原天空白云旁百灵鸟拌动的翅膀……
草被袁亚清带出房间,说上楼去看舅爷。病房剩下白云飞、娜仁花。她拥抱了他,红色袍子掩埋住他,情不自禁道:
“我真想你,红蜻蜓。”
“我也想你。”
阳光暖着病房,一只红点儿七星瓢虫,沿着护士丢在床头柜上的圆珠笔笔杆爬着,构成一幅图画:时间和岁月在流逝,而那支笔在记录什么……
“你走后,我还住在栗大妈的出租屋里。”白云飞告诉她以后发生的事情,他到佳益公司任秘书,郝总把他告发,直到回沙城,在家人的逼迫下,他结了婚……什么都告诉了娜仁花。
“亚清为你受了不少苦。”她慨然。
他侧过身面对她,病员服衣襟裂向一边,**间有道暗影幽邃。黑色睫毛间露透着的东西,那意会到了,于是她将椅子移近床边,头吸引在他的胸前,脸贴向圆滚弹性的东西,听见它的焦躁像脉一样跳动。一股芳香从衣缝里外流,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聚筋一样佝偻……他从她的发间嗅到夏天河边气息,是水草、蒲棒、鱼儿混合的味道,太阳红唇吻热的河水,正从他身体中间部位向头向脚电波一样流动,一种蓬勃的情绪浪潮冲击着……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成熟的豆荚,有人在敲打它,使它蓦然炸开……
送药护士是个成熟的女人,她透过病房门那块明玻璃,瞧见撩人的一幕,她端药走开,决定过会儿再送。
“你对草说过我们的关系?”白云飞喝一小口水,医生限制他饮水量,“她会怎么想?”
“草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是她要看爸爸,看爷爷、奶奶。唉,可惜妈妈不在了……”
白云飞问爸知道吗?
“我和亚清商量过了,见了你后,再告诉他。你说呢?”
“对他说吧,他会为多一个亲孙女高兴的。”
他俩谈到草。她告诉他,明年,草在深圳上小学,许东要送她进条件最好的贵族学校,将来让她去报考中央音乐学院。
“他对她太好了。”白云飞对未谋面的许东心存感激,他说自己对草尽的责任太少太少。
娜仁花说许东说草是他女儿的拓本,音容笑貌,都一样。说和草有一种不达而成的默契,两心已相印,草是他的灵魂与生命。他在草六岁生日时,为她写首歌《蓝眼睛》……
白云飞关心她的今后生活打算,她笑笑,说:“记得一句歌词吗?我是一片云。”
娜仁花是一片云。
白金堂站在老伴遗像前。刚点燃的一支卷烟飘着蓝烟,朦胧了他遗憾的表情。
“她是我奶奶吗?”草颤颤地问。
未等他回答,泥抢着说:“奶在北山睡觉。”北山,火葬场的代名词,沙城人都说北山,而不说火葬场。
他牵了草的手,说叫声奶吧。草就亲切地叫奶奶。他说:“你奶听你叫她,一定很高兴。”
大家都在厨房里忙碌,为今晚那顿大团圆饭。
袁亚清在公爹屋里摘芹菜,拎芹菜根儿,用筷子刀似地削落芹菜叶,面前落绿一片。泥和草玩在身边。
“咱俩一个爸爸,几个妈妈?”泥向草提出天真的问题。
“两个呗,”草向袁亚清笑笑,说,“妈,对吧。”
“乖。”袁亚清心里浓烈亲情,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谓儿女双全,多幸福。
月儿升起时,白金堂宣布开餐。过去,在八月十五中秋节,沙城家家要吃团圆饭,多在月亮升起的时候。现在不是八月,而是九月末,夜晚寒冷的小院里摆放不了桌子,就挤在西屋。
白金堂坐炕桌,即这顿团圆饭的主桌,今天没按辈分坐,所有隔辈人都上了炕桌,一个老爷子和一帮孙男孙女,应白金堂要求特意安排的,他要一种气氛。小朔带头,孩子们分别给白金堂敬酒,他高兴喝进去每杯酒,滋滋味道,还有笑声。
屋地下的餐桌人多显得拥挤,姐姐、姐夫、弟妹,辈分相同,显得无拘无束。大姐夫一到这场面就兴奋,兴奋了就爱说。他说话没什么固定的套路,尽管陪领导常出席场面,学会不少酒桌上诸如恭维、逢承的话。酒桌上的功夫在机关算个特长,领导喜欢,酒桌上需要活跃气氛,需要偶尔出笑料。
大姐夫还有一大特点,愿意主持,上了酒桌,不用推举,他便承担了桌长酒长的角色。沙城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喝酒规矩,公宴也好,私宴也罢,都有规矩。
“起酒轮大襟儿[2],就不分男生女生,啊,左手端,右转弯,手背不算手心算。”大姐夫说。
坐在大姐夫右侧的二姐夫便端起酒杯,工人层次,很少见场面,因此动作僵硬、舌头僵硬,说:“娜仁花和小草来家,很高兴,都喝了吧。”说完自己先干了。
“哎,说个喝法儿。”大姐夫开始纪检了、监督了,“是都干,还是……”
“照量喝!照量喝!”二姐夫讲炒菜,头头是道。酒桌上的话,像没长开的萝卜,发艮。
轮大襟——依次朝下喝,云霞抿了一小口,大姐夫油着嘴皮子道:“不行,再补一口。我历来公正公道,媳妇也不行,补一口。”
白云霞众目睽睽下,无奈进去一口。往下就到了娜仁花,大家目光投向她。她没谦虚,也没说什么祝酒词,刷,喝光一杯白酒。
“哇,厉害。”大姐夫赞叹,朝下轮到二姐云秀,她对酒天生就惧,闻酒味儿脸都红,她说,“我不敢沾酒,俺家……”说着将酒杯推给丈夫。
“代劳不行。”纪检委态度了,“喝,云秀。”
“大姐夫,你饶了我吧。”云秀可怜兮兮,她眼巴巴地瞧大姐夫。
这时,炕桌一个孩子喊撒尿,云秀说她去。
“那你就光荣差事一把,酒免啦,朝下来……”大姐夫说。
每人起一杯酒,一圈下来,两瓶白酒见底。大姐夫说:“扣头啦,往下自由交流,自由活动时间。”他起身给娜仁花斟酒,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他说,“欢迎你回家,喝一杯。”
娜仁花听到“回家”两字,心里滚热滚热,眼角有些湿润了。她和大姐夫撞下杯,喝干酒。
大姐夫又倒酒,说好事成双,又要宾娜仁花酒,云影挺身救驾,她看见娜仁花眼里烁着闪光的东西,不能让她再喝酒,她做个裁判员叫停的姿势,说:“停!大姐夫,提点儿建议,让娜仁花姐给大家拉段胡琴好不好。”
满桌掌声,大姐夫明白个道理,当好酒桌纪检委,必须讨好众人。大家用掌声一致表明态度,那就听曲吧。
在柔和的灯光中,她拉琴,身影光泽而高雅,琴声把人的思绪牵向远方,云和地相接的空间有只鸟在歌唱。家人听得入神,深沉而丰富的音乐,犹如露水悬浮草尖,晶莹闪亮……袁亚清熟悉这曲子,她们的新婚之夜,她听过这首琴曲,她渴望在这首曲子中告别处女……告别处女的确在这首曲子中,他凝视她,说他纵情地在草地上奔跑。
琴声开始变调由深沉到哀怨,她唱道:
我要是变成一只蝴蝶多好,
可以落在你肩上一同飞去……
琴声停止,大姐夫又喊喝酒、喝酒,大家重新端起酒杯。
小朔不知怎么搞的,竟让泥喝了白酒,且喝醉了,他极麻利脱掉衣服,赤光着,学着幼儿园某个节目片段,扛着爷爷的一只空酒瓶,雄纠纠,圆鼓鼓肚下,抖动淡红色一团……全家人被逗笑,亚清爬上炕去,拣件衣服往儿子身上裹,说:“儿子,别丢人啦。”泥朝爷爷身后躲,高喊救命,快救命!
喝醉酒的泥耍闹一阵睡了,众人又喝了一阵酒,桌子才撤下,回不去家的孩子们西屋横躺竖卧一炕。
娜仁花和袁亚清回东屋。
“再呆一天,非明天走吗?”袁亚清挽留。没撂窗帘,她们躺在月光流泻里。
她说不能再耽搁,“绿蚂蚱”音像公司的人明天都赶到目的地,她们必须赶到。她问:
“咱爸好像不知道云飞的事儿。”
“没告诉他,没敢告诉他。”亚清说,“一辈子就云飞这么一个儿子,他希望他顶天立地。云飞要当女人,碎了老人的心,他恨儿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恨得咬牙根直。云飞割了自己的东西,他要知道了……你看到了他对云飞,像似根本没这个儿子,不提不念。”
“互相折磨啊!”她感叹。
“伤害,伤害啊!”亚清凄然地说,瞧那一派空明的夜,一颗孤星冷清在天上,无限冷清之中,她打了个寒颤,“我感到,他要离开了。”
娜仁花望着肃穆、清冷的夜,心叶被寒风劲吹得瑟瑟抖动,觉得那颗孤星离自己很近,触手可摸,她不知应该对它说点什么,没说。
“你们一走,爸又闪一下,他会伤心的。”袁亚清忧郁地说。先前她往西屋送开水,见公爹呆坐熟睡的草身旁喝酒,唉声很长。她叹然:“人老了,对隔辈人啊……”
“草会记住她爷爷的。”娜仁花又望那夜,声音很沉,嗓子喑哑。
娜仁花带着女儿草走了,背胡琴的背影同那个荒秋的景象涸在白家人抹糊的泪眼之中……
白家在祖坟茔地打墓子[3]落叶的林间咚咚地响。数九啦,冻层很深,强壮的人猛抡丁字镐,一寸寸地往冻土里啃。好在棺椁很小,用不多大的坑。
坟坑为白金堂准备的,他死了,悄然地死啦。傍晚,他还好好的,第二天亚清去西屋做饭,见盛豆腐的那个碟子空着,他没起早拣豆腐。她进屋,公爹已经死了,枕边一只空酒瓶、一只空酒杯,还有一张草和泥合影的彩照……他死没遭罪,脸不难看,同平素睡着时差不多。
白云飞伤口重度感染,护理又从三级升到一级,出现不规律的昏迷。父亲出殡他下不了病床,按沙城风俗,他是儿子,要扛灵头幡,送老父上路。现在看,他做不到了。儿辈不行,就孙辈,泥要为爷爷打灵头幡(东北又叫铃铛幡儿)。
二舅从乡下赶来,他苍老得明显,头发全白,脸成核桃,双腮塌陷,像头衰老骆驼,这都是儿女累的,暂不说这一节。农村许多“令”他都懂,比大舅懂。大舅只懂新事新办,老一套不懂,他对傻哭的外甥女们说:“听你们二舅的,他懂。”
“你们大舅念书念傻了,啥都不明白。”二舅憨憨地说。
二舅人特好,属百般没说、没挑的好人。可在白金堂下葬上却有说道儿[4],照老令做,开光呀,含口钱呀,绊脚绳,打狗饭……灵头幡做得很小,考虑到泥才六岁。到老坟茔地要走七、八里路。万无一失,二舅怕泥扛不动,就想了办法,将灵头幡绑在泥背上,再用家人抬着泥,走到出殡队伍前面……坐在轿子似的木杠上,泥颤微微的滑稽,灵头幡在头上,白纸条条哗啦啦地飘,倒像押赴刑场问斩的犯人……爷爷埋在土包里,他问妈妈,爷爷在里边干什么?妈妈回答说睡觉,并补充一句:你奶奶也同他在一起。
二舅等到七天,烧了头七[5],才回乡下去。
“五七我不等了,别忘了给你们爹供伞啊。”二舅嘱咐外甥女道。
东北民间五七供纸伞,伞上缀五朵石榴花,死者女儿或儿媳烧之。其意为,五日是死者过五殿阎罗处,阎罗之女爱花,亡者可凭花伞遮隐顺利通过[6]。
“放心二舅,我给爸送伞。”亚清说。
二舅走前,他到医院看云飞,因父亲突然去世心情悒郁的外甥,二舅面前落阵泪,二舅就一把一把地用袖头揩自己的眼睛。
“大昌他……”
“别提他,我在他身上操死心啦。”二舅不愿谁提起大昌子,提他就等于往他伤口上撒盐。当然云飞不知二舅家的丑闻,表哥大昌子和二表嫂私奔了,他们一起逃进黑龙江深山老峪中,一走就是几年,沓无音信。这件事,脏在二舅心里,擦抹、冲洗不去。二舅依然喜欢云飞,喜欢他的动作没改变,手在云飞前额处揉了揉,并轻拍一下。只是手更粗糙,锉一样锯人。
“好好调养着,别再作妖啦。”二舅说,“我得走了,回家铡草,毛驴子料八成喂光了。”
“二舅,把这个带给舅妈吧。”白云飞将姐们给他买的萨其马、水果什么的,胡乱一方便袋,送给二舅。他先迟疑,最后收了,扔进那个宝贝塑料袋子里,他外出、上街膈肢窝都总夹着个空化肥袋子,什么东西都往里一装,东西少了,夹着走,多了,顺左肩膀朝身后一甩,用右手拽着袋子嘴,背着走。他说还有个妙用,坐火车没座位,可垫在屁股下当垫子使用。
二舅走出住院处,在一楼外,还朝楼上望望,显然是在寻找他外甥的病房,看上最后一眼才放心。事实上他没确定是哪一个窗口,看了心也就踏实了,送他的大外甥女云霞说:
“二舅,别惦记他,没事的。”
“云飞这孩子,就是太十全啦,不缺彩儿。”二舅笃信一种迷信说法儿:十全十美的人,必遭点什么灾。如果你和他理论这件事,他能给你举出他们村子谁家孩子,长得画似的,结果让马踢了,破了相;还谁家的小子,周周整整,洗澡淹死了,那水才齐腰深……二舅把云飞的一切,归罪于他长得太英俊,丑一点就好喽。
白云霞送二舅上了长途汽车,返身回医院,正好碰上大舅在云飞的床前。
“我实在下不了手,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啊!”大舅说。
他们在谈一件事,是云飞提出来的,割掉剩下的两卵。
“大舅,你不帮我,我……”白云飞说,他不是恫吓刘凤璋,余下的东西他决心不留,割掉它,朝做女孩迈进一步。
“别胡来!”大舅刘凤璋说,“还有炎症,待消炎后再说。”他叫白云霞跟他到他办公室去,明显有话要说。
白家现在当家的是白云霞,像割卵的事必须和她商量。并说明不割掉它,他还有恢复生殖能力的可能。
“大舅,就依了他吧。”白云霞说,“云飞对我说,割掉那碍事的东西,他就走,走得远远的。将来,在再造……成为真正的女人。”
大舅刘凤璋说,你们姐几个再商量一下,尤其是要征得亚清同意。
作为大姑姐,白云霞同弟媳妇谈话,尽量让她感到自己不武断,特别这种事情,更要听她的。她说:
“亚清,云飞要求手术,彻底割净,你……”
“姐,你答应他吧,别让他再痛苦下去了。”不料,袁亚清劝起大姑姐来,她说得情真意切,“姐,我求你们啦。”
白云霞从没表示过反对云飞做女人,父母在世时,她悄悄帮助小弟,只是大家都没看出来,包括弟媳亚清在内。她说:“爸活着,我没法公开站出来,实际若干年前我就支持他。亚清,实在说,我心里愧的慌,我这样做,最对不起的不是白家的祖宗,也不是父母,而是你呀!你是她名正言顺的妻子啊。亚清,你和云飞的婚姻,都是大姐不好,欺骗了你……”
“大姐,有泥,一切都无所谓了。”
“让你受苦,受苦啦。”白云霞从女人、从妻子角度,同情、怜悯弟媳,“我代表白家老小,向你道歉啦,原谅我们吧。”
白云霞深深地给弟媳鞠躬,当头顶倾下时,袁亚清看见大姐头顶发间那道白发根,她的头发是染黑的,心里一颤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天底下难找的善良大姐啊!
二万三千元的存折摆在白云霞面前,袁亚清说从结婚到现在六年啦,她一分一分地攒钱,就是为云飞攒的,他变性需要钱。
“云飞知道吗?”
“我告诉过他。”袁亚清说,“我认为云飞割下自己的东西,不能简单为自残,他为省下手术费,不动这笔钱。姐,钱你带去,说是你的,云飞这次手术需要钱。”
白云霞说问过大舅,手术并不复杂,花不了多少钱。钱你先存着,出院结账时再说。
全家人一致通过白云飞手术摘卵,并凑了钱,不多,但足够此次手术的费用。
一切像把锋利的斧铲削掉棵树枝桠一样,刷地掉了,刘凤璋很经验地干净了白云飞的所剩雄物,将那两个裹在揉绉牛皮纸一样皮里面的圆东西,扔进洁白的搪瓷盆里,护士端到候在手术门外的家人看看。医院的规矩,从你身上割下什么,那怕是癌瘤肿块,都要给患者和家人瞅一眼。一般情况是患者或家属看完,由护士送到医院病理室切片化验,看那组织是否有其它病变。手术室的服装浅蓝色,帽子、口罩也是蓝色,手术室护士手端白色搪瓷盆中的红色东西像一朵盛开的花儿。
“给我吧。”袁亚清要求道。
“噢,请等一下。”护士将瓷盆端回手术室,她去请示,从来没有或很少遇到患者家属要走割下东西的情况。主刀的刘凤璋正指挥助手缝合刀口,他说,给他们吧。
护士很负责,将那东西装进无菌塑料袋里,透明塑料袋里的圆东西,像断了尾巴的蜥蜴悸动。护士目光复杂,她是个未婚的来院实习学生,在手术室外间,将物儿交给袁亚清,让她在本子上签了字,蓝色的身影,云一样飘进白墙之中。
在场的几个大姑姐都没看,目光抬高落到亚清有些灰白的脸上。
“放哪儿,亚清?”云霞问。
“冰箱里。”袁亚清用黑色布兜装了那东西,对她们说,“我先回家去一趟。”她眼里噙着的东西,终于在没人的地方掉下来。往家赶的板的——人力车上,她啜泣,捧在手里的东西很沉,有块石头沉重在心上。
人力车像条鱼,穿梭人缝,速度急快。沙城的板的可以加快,你有急事,对人力车夫说,哎,师傅,加快。在正常车费上加一元钱即可。冬天,人力车用扣蔬菜大棚那种厚塑料围上车篷,里边暖洋洋的。塑料布透明,亚清看见车座上那个躬身蹬车男人,棱角得很。有时她想,男人为什么棱角而女为什么棉花,因为男人有挺拔雄根和高傲的卵。她正构思的一篇描写沙城过去年代土匪故事的小说,大柜草上飞,以他雄根和大卵自豪,绺子压(呆)在荒原,熬着没有女人的日子,他们极尽粗俗,搞一种比赛,看谁的家什大和力量。先比长短,不用尺排,不用拃量,用取灯儿(火柴)杆量。本绺子最长的是炮头,四火柴杆长。大柜草上飞褪下裤子,叫人量,四根半火柴杆长。比力量是让它驮东西,大柜第一。它的家什竟能驮动一只匣子枪。每到那一时刻,草上飞岔开腿站直,匣子抢横在小腹处,两只大卵近似透明……大卵在一次打劫中,被日本兵三八大盖枪击碎,那地方便瘪得哈(腔皮塌陷),从此再也驮不动匣子枪。临死时,大柜草上飞吩咐,从沙城的河边拾块相似的卵石,塞进去。他裆下仍然很阳刚死去。
现在一个男人的东西就在手里捧着,她深陷小说情节,去理解杀人越货的胡子大柜,失去它时的悲哀心情。这东西,能使一个男人雄壮、棱角、阳刚……人力车夫说到了,她思绪才走出小说情节。
“用等你吗?”人力车夫问。
“稍等,我马上回医院。”
她进屋,加了两层保鲜袋后,将那东西放进冷藏箱,而后坐车重新返回医院。
云飞从手术台下来,由于局部麻醉,省略了从手术台下来先到更醒室清醒这一过程,直接回到病室。他看上去,精神很好。
“感觉怎么样?”亚清问。
“好,很好。”他握住亚清的手,像一峰驮载驼经过长途跋涉到达目的地,卸去重负后的轻松。他说,我终于盼到这一天。
白云飞卸掉重压数年的包袱,身子轻了,没那碍事的东西,眼前豁然开朗,假我变成真我。他对亚清说我想听那个蒙古民歌的带子。
亚清告诉他更使他高兴的消息,回到深圳的娜仁花寄来她新录制的蒙古民间情歌光碟《情人的衷贞情肠》。
白云飞催亚清弄台影碟机,三姐云香说她家新买一台,她回家去搬。
如今什么都分了三六九等,火车站设豪华候车室和普通候车室,医院设高级病房和大众病房。白云飞沾了大舅的光,住市医院一间高级病房,房内自然沙发茶几、电视、电话,又是单人病房,为陪护人员提供方便。
白云香拿来V C D视盘机,懂得这方面知识的四姐云影,动手安装,她说:
“情歌可以止痛,对吧,云飞。”
他尽量控制大动作、生动表情,包括笑,牵拉口刀疼。亚清离他很近,攥着云飞的手,微微地笑。
画面出现的并非大家所想的那样,一个美女和几个男孩,在大草原上奔啊,跑啊;跑啊,奔啊。他们想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盼她出现,字幕上只看到她的名字。令人欣慰的歌是她唱的:
玫瑰红的烟荷包捧在手,
如同心中升起一轮太阳,
左看右看,烟荷包真美,
却比不上我心上人的脸蛋漂亮……
“瞧,骑马的女孩,是她,草。”云影惊呼,几双目光都集中一个点上,草身穿绿色蒙古袍,骑在一匹鹿花背的白马上……咦,只几秒钟,画面就没了。
草原对春雨最恋,
牛羊对青草最馋,
比天比地,比人比物,
比不过情人的忠贞情肠。
一张长度为六十分钟的光碟并没看完,白云飞的刀口突然针扎似的剧烈疼痛,额头沁出一层虚汗,护士遵照医嘱,给了他一支镇痛药。第二次提出警告,术后患者需要休息!于是就关掉影碟机,大家又围了白云飞一会儿,做好晚间护理的分工,就散了。
袁亚清坚持值术后第一夜。之前,她发现云飞用极其微妙的目光瞅她,心里想的不言而喻。只是泥夜里需要有人照料,云影说她管泥,和他一起睡。
值班护士最后一次来病房是十一点,她往下的时间要呆在夜间护士值班室里,患者有事按床头呼救铃叫她,她在离开白云飞病室时对袁亚清说:“每两个小时,测一下他的体温。看好尿袋,及时倒掉,记好数量。”
护士走后,云飞向亚清打个手势,她理解后,将那个与推尸的窄条车子差不多——陪护的折叠床移到他的床边。两个床高矮不一样,但两个身子可很近地挨着。他说:
“躺下休息一会儿。”
尿袋垂在右侧,她绕过床看一下,然后回到左侧,挨他躺着,他要她的手。那段“夫妻生活”的日子,他总喜欢握着她的手睡。今天,他没握住,牵手到自己的胸前高凸处,说:
“我感到自己很性感,不是吗?”
“是的,很性感。”她用掌心大面积揉抚高耸,她知道此时赞美的重要,说,“你比我的胸坎子(胸脯)还雄势。”
娜仁花早晨起来很晚。老公许东外出数日,归来,他们如胶似漆。
“看起来,你真的想我啦。”她将脸贴在浑身湿漉漉、疲在一边的胸膛上,茸着胸毛的地方剧烈运动后仍涌动着,她很心疼,“瞧你累的,日子长哩!”
许东这次进京,“绿蚂蚱”音像公司与一家音像商店有业务谈。他动员娜仁花一起飞北京,顺便看望在中央音乐学院读书的女儿草。草今年破格到她梦寐以求的学府进修,她现在歌唱得好,小提琴拉得好。女儿每周朝家打一次电话,和妈妈谈,和爸爸聊,北京深圳两边的情况,彼此长沟通都知道。但是,他们还是想女儿。
“我那首歌没写完。”娜仁花决定不去看女儿,留在家写歌。
“我自私女儿喽。”他说。
瞧他那高兴劲,她真有点嫉妒,草谁都想,谁都爱。许东有一天对她说把“绿蚂蚱”迁到北京去。在深圳发展好好的,为何去北京?她不理解。他道破天机,离女儿近。她坚决反对,深圳飞北京用不上几个小时,想女儿就去看嘛,干吗这么做。从这件事的动机看出他对草的爱。
待在深圳的她,写她刚开头的歌,仍然是“草原”的主题。不过,这首叫《月亮花》的歌,旋律有点伤感。显然,她把自己的某种经历写进音符里了。草原有数不清的野花,蓝色的喜鹊花,黄色的野百合,白色的猫爪草……它为什么选择月亮花?或许,因为它是红色,红色的月亮,是她喜欢的颜色。其实,红月亮常常代表忧伤与不幸。这是她用蒙文写的,准备用蒙文演唱的歌,为其原汁原味。歌词大意是:红色月亮花,黑夜的太阳,我借着你的光亮,飞到思念的情人身旁。啊,红红的月亮,你在草原,我在异乡……
南方的绿地漫步,令她遐想。思绪燕子翅膀一样向北飞。几年未见的一个人,风一样刮来,她的心叶翩跹起舞。他离得很近,又离得很远,若即若离,恍恍惚惚,正像那月,近近远远,圆圆缺缺。倏地有一个声音在心灵深处回**,还记得我吗?
还——记——得——我——吗?她的思念被抻得很长,很长。于是,她要写一首歌,歌中便有了悲怆。
离开沙城时,云飞躺在医院里,他没送她和草。火车驶上一座早年日本人建造的铁桥,她看见他常提起的家乡的河,遥远年代的荒荒大水,如今已变迁为涓涓细流,说不准再过若干年,它将干涸而桑田,也说不准它再次洪流奔激……生活如河,生活似水哟,她无限感慨。
沙城渐矬下去,仅剩下一、二个烟囱时,她收回目光,草正玩着一只谷莠草编织的小狗。
“妈,小狗要和你说话。”女儿她说。
的确是只漂亮的小草狗,浅绿色的身子,两只紫红色的耳朵,一扇一扇的活灵活现,她替它狺狺地吠叫:
“汪汪!我爱草的妈妈。”
“小草狗真乖,它从哪里来?”
草告诉妈妈,是爸爸给编的。病房后院长满浅绿、紫红色的谷莠子。他给女儿编只小草狗玩,她没舍得扔,带到旅途上。
“草,将来你爸爸变成了妈妈,你怎么想?”两年后,在一次草要求再去沙城看爸爸时,她试探着问。
“爸爸变妈妈?爸爸成了孙悟空,真好玩。”草还小,草不懂。
娜仁花不想在女儿不懂这些事情的时候,去告诉她根本不懂的东西。直到草去北京她才告诉她事情真相:你爸是个变性人。
她开始担心草接受不了这一现实,出乎娜仁花意料草完完全全理解,她还举了变性丽人蝶衣的例子,讲舞蹈家变性的故事。她说她希望见到“爸爸”,很想念她。
“好像下雨啦。”许东望着百叶窗说。该是太阳光临的时刻,未见它的影子。他说,“差不多一到清明前后,天就阴,就落雨。”不知他说的是深圳还是山东,间或全国各地。他随口吟首古诗:近寒食节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下雨啦。”她重复一句。他们原本自己,你凹着,我凸着,凹凹凸凸凹凹凸凸,积木似的变化堆积,最终榫头卯眼儿似的严丝合缝。
先是床头电话响,他没接,所做的事稍微停顿一下,他说,“这种时候,来什么电话。”
她说继续吧,我好像快熟啦。
熟这个字,在他们两人隐秘的小世界里,是专门用语。那是他们第一次,几年前的夜晚,在她的房间里,她感到今晚要发生什么。果真发生了,山东大汉粗喘中,她完美着女人。然后,他们的话题,是男女在一起自然发生的事。说到“生米煮成熟饭”一词,他们幽默地应用和形象了这句话。**的**便有了如下的对话:
“我要煮米。”他说。
“煮吧。”
“熟了吗?”
“没,加火呀!”
“现在呢?”
“熟啦,熟……”
手机响了,他看下来电显示,是个重要的电话,应该接,他又没接,他说:“我闻到了米熟味儿。”
“其实它早熟了,只是再煮烂熟一些。”
深圳早晨,他们煮了一锅很香的饭。他不疲惫,电话反复催,他带着疲惫去了,她慵懒烂熟的躯体未动。
她起床大约上午11点。起来,在客厅里看女儿捎给她的礼物,是装满一个玻璃瓶子的幸运星,赤橙黄绿青蓝紫,女儿亲手叠的送给她的。
她在幸运星中发现一个纸条,简单几个字:有我“妈爸”的消息告诉我!
“妈爸”是草在与母亲电话中,她这样称呼白云飞的。
娜仁花十分赞同女儿,称“妈爸”极为贴切。终一天她们会见面的,称“妈爸”,白云飞不会感到尴尬和别扭。
一天里娜仁花没出屋,老公许东也没回来,公司工作太忙太忙。傍晚,许东来电话,叫她去一家酒店,陪一位香港歌星,是谁他没说。但他特别强调带上胡琴。
许东派司机来接娜仁花,别克驶上华灯初上的深圳大街,融入车流,在这座城市里,没多少人认得娜仁花。
[1]花丽棒子:一是指松鼠,二是指皮带花斑的青蛙,三是指翅膀带花斑的蜻蜓。四是指穿过花哨的女人。
[2]轮大襟儿:轮班儿,按旧时的衣襟方向挨次轮流。
[3]打墓子:挖掘坟坑。
[4]说道儿:讲究、规矩、毛病。也作内情、问题。
[5]头七:第一个七天。人死之日算起,每七日为一七,直至三七、五七、七七举行祭奠仪式。烧纸,随焚肉、糕、酒、果等祭品。
[6]此俗见《关东文化大辞典》(辽宁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