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鹤,你的信。”
纸鹤夜晚走进三江市广播电视大楼,收发室老高递过来一封信。
“谢谢,高师傅,”纸鹤接过信,扫一眼信封,市治安支队,又是于潇扬,这个大学时代就苦苦追求她的同学,他毕业后当了警察,始终追她,非她不娶的架势。
《生命家园》节目晚8点37分播,现在才8点,她有充足的时间读这封信,确切说是情书,已经有39封情书躺在铁皮卷柜里,她只拆看了第一封,剩下的38封她没拆,加上今天这一封,整整40封情书。
播音前和播音中的纸鹤判若两人,她主持的《生命家园》节目,是一个互动的热线节目,一些被情所困,尤其是解不开心结的人,向她倾诉,每每到那时刻,纸鹤才开启封闭的心灵大门,听任述说,与之交流。走出播音室,她拒绝与目的男人交往。
导播夏阳是她来电台上班,第一个表示爱慕她的人,也就是她说的目的男人。
“我请你吃饭。”夏阳说。
“对不起,我有事……”纸鹤拒绝开了头,接下去婉转拒绝数次,听音乐会,喝咖啡……一一拒绝,如果说有一次,三个月来的一次接受邀请,到白狼山采酸枣叶。
“我母亲吃偏方。”夏阳说,他不认得酸枣树,纸鹤从小在山沟生活,认得酸枣树,“能帮我采一些吗?”
夏阳的妈妈是电台的党委书记也姓夏,毕业前她到学校选人,看中纸鹤,她一手把纸鹤安排进广播电台。
“夏书记吃偏方?”
“脚崴了一下,几个月走不了路。”夏阳说,他母亲一次下楼梯,一脚踩空,从三楼滚到一楼,右脚踝扭伤,骨片子也拍了,没错位,没骨折,医生给她开了药连服带敷,折腾了好长时间,脚踝还肿,不敢着地。
“伤筋动骨一百天。”纸鹤听老家的人这么说,爬山下河的难免崴脚蹲(音cún)筋什么,捋一捋揉一揉,妈崴脚吃过长虫(蛇)皮烧红皮鸡蛋什么的,很快就好啦。
“问题是,超过一百天啦,仍然不见好。”夏阳说,“医生说不行就得手术治疗。”
“太夸张了吧,崴脚要做手术?总归医院需要病人。”纸鹤抱怨后说,“要不然吃长虫皮烧鸡蛋试试,我妈吃过。”
“见效?”
“见效。”
夏阳一听吃长虫烧皮鸡蛋有效,嚷着要试试,尤其是纸鹤讲的偏方更得照量(试)一下。
“我们村崴脚真没有手术的,也用不着手术。”纸鹤没说,山沟里也没那个条件,换句话说也那么娇气。
“可是红皮鸡蛋好弄,可是蛇皮?”夏阳长这么大,没见过蛇皮,如果说见过,就是蟒皮腰带手包什么的。
“白狼山有。”
“那你答应我啦?”他问。
“什么?”
“去白狼山,采酸枣树叶和找蛇皮……”
“当然。”她说。
在白狼山间找到酸枣树不难,可是找蛇皮就不那么顺利。白狼山有蛇,但数量不多,不可能随地见到蛇皮。
“哪里去找呀?”夏阳有了畏难的情绪道。
“你知道蛇的谜语吗?”她问,精神极佳,到了山里她兴奋异常,大山让她倍感亲切。
“不会,你会?”
纸鹤说了一条谜语:
没有手和脚,
身体像长绳,
草里游得快,
鳞片盖全身。
“草是蛇的马,我妈经常这样说。”纸鹤说,“说明,蛇最喜欢的地方是草棵儿,我们到草里去找。”
果然,她在草丛中的石头缝儿里发现一条草蛇的皮。
一个上午时间,要弄的酸枣树叶和蛇皮一样不少。
“我们到河边休息一下。”他提议道。
许久没在小河边走走,久违了水草花和蒲草,她怀念野外植物。觅流水声过去,山涧一条水流,叫河也成。
“水真清澈,不比它差呀。”夏阳摇晃手中的矿泉水瓶子说,“我想喝一口。”
“喝吧,我在家经常喝。”她说。
夏阳喝水的姿势很可笑,屁股撅得老高像只狒狒,不同的是他用手掬水喝,指缝间漏下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白光,令人想到城市的音乐喷泉,他成为水幕电影里的一个角色。
“纸鹤,你快来看,鱼,有鱼。”夏阳喊着,顺着水流追赶鱼。
她没有动,人怎么也走不进快乐里,夏阳单独约自己到白狼山来,是采酸枣树叶和找蛇皮吗?如果是也只是个由头而已。夏书记肯定参与了此次计划,她指挥儿子也说不定。
“纸鹤,”夏书记和她有一次私人的谈话,她相中这个女孩,“做我儿媳妇吧。”
纸鹤一辈子都感激这个女人,她关乎到自己的前途命运,实际地说,夏阳人不错,北广毕业,长相才华都有。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夏书记官腔道。
夏阳蝴蝶一样在她身边飞来飞去,花朵老是摇曳,它很难落下。应该说她看到了这只蝴蝶,内心说也喜欢这只蝴蝶,她不给他机会,她关闭情感大门,不能接受。原因是她心里摆脱不了黑巷那次遭侵略。
遭强暴她没报案,心里的屈辱植物一样疯狂生长,她不会接受男人,至少短时间不会。
“纸鹤,”情绪不怎么高地走过来,鱼一定又走了,“你饿不饿?”
纸鹤不接受爱情,但接受食物。夏阳买了很多她喜欢吃的东西。她说:“我们河边野餐。”
白狼山一次很好的机会夏阳没利用好,酸枣树叶和蛇皮以外没故事,估计过后夏书记很尅了一顿儿子。
纸鹤拒绝男人中,还有她的同学,也就是写情书这位。于潇扬发现纸鹤突然冷淡自己的,他问她:
“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了什么。”纸鹤说。
“难道我伤害了你?”
“别胡思乱想了。”纸鹤无法说明也不能说明。
于潇扬想到大学临近毕业,这个山沟女孩可能是就业的压力……他说:“将来不管你干什么,走到哪里,我都要找你。”
找?那是一种怎样的找啊!纸鹤已被40封情书压得透不过气来,尽管没拆开,心已经读了情书的内容。于潇扬,夏阳,接受哪一个都十分理想,只是目前自己没勇气接受,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东西没信心。
每天走进《生命家园》,纸鹤升上水面潜水员一样逐渐给自己减压,以其尽快恢复到常态,那时,就可以在两个优秀男人中选择一个。
今晚第一个打进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她的经历离奇而特别,她爱上了养父。下面是她们的对话:
“我想杀了我妈妈。”
“她不是你的亲妈妈?”
“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可我还是要杀掉她。”
“哦,她障碍你爱继父?”
“是,更重要的是阻止。”
“你们多久啦?”
“我12岁的夏天,妈妈去了姥姥家……天很热,衣服因热离开我的……他拥抱住我,在我的身上做了些什么,后来我想念做什么,总之,我们都情愿。”
“你看过《洛丽塔》吗?”
“没有。”女孩说。
张京在**躺了一周时间,把要想的事情想了无数遍,他不再无休止地后悔,其实后悔是没什么用的,这又不是播放器可以后退回去,做下的事后悔毫无意义,接下来他是忧虑,深深地忧虑。
“但愿你没感染。”张京暗暗为那个女大学生祈祷,夺去了人家的贞操,再让她害上致命的绝症,那自己该千刀万剐。
“去哪儿,张总?”泥鳅手拿着一条鱼,他正在刮鱼鳞,说,“中午我炖鱼。”
“你吃吧,我吃不下。”张京嘴里发苦,他想到超市去弄杨梅一类的东西,对鱼没胃口。
“为你我才买4斤重的鱼,”泥鳅用身体拦着张京,说,“吃几口!吃几口再走。”
泥鳅十分真诚,张京不吃鱼是不成了。他说:“我到食杂店买杨梅,嘴没味儿。”
“嗨,早说呀,不就是杨梅吗,鲜的咱没有,果脯我有一盒。”泥鳅用他亮亮的小眼睛瞥下他的房间,“去拿呀。”
张京没想到泥鳅有这东西,现在有些头重脚轻,不出去也好。泥鳅的屋子又下不了脚,乱扒扒的。他塞嘴一颗杨梅,味道挺纯正,一边打扫,说:
“我又要当清扫队。”
“其实,你躺了七天,骨头都酥软了,活动活动好,应该感谢我,为你提供了锻炼的机会。”泥鳅说。
“收你双倍的卫生费才合理。”张京利整(利落),看不得别人邋遢,和不修边幅的泥鳅生活在一起,他成了作家的私人保洁员。
“我做红烧活鲤鱼。”泥鳅说。
“别残忍了,算啦,你正常做吧。”张京阻止一场暴行,泥鳅做出的鲤鱼端上桌,鱼眼睛和嘴还能动。
“好。”泥鳅用刀背打死那条鱼。
吃鱼的过程没什么故事,泥鳅天生的特异功能,大鱼吃小鱼,竟不吐什么刺,嘴也一直没时闲,说:
“张总,你是处男吗?”
张京望着泥鳅,他正狼吞鱼的一个部位。
“噢,一定不是处男,大学生早体验啦。”泥鳅没等回答自己先说起来,“我肯定比你早。”
张京望着他,等泥鳅的故事。
泥鳅说自己的隐私从不掖藏,全都讲出来,有那么点儿得意,他说:
“我九岁那年,给邻居的表嫂……”
“你在小说里写过。”
“小说里说的是别人,实际就是我自己。”
泥鳅9岁时住沙城那座小城市里,表嫂同他家隔着一米多高的院墙,头将将超过墙顶的泥鳅,对挂在院子铁丝上的表嫂红色衣物产生好奇。
“嫂子,你胳膊和腿那样粗,那样小的衣服咋穿?”泥鳅隔着墙问。
“贴身的衣服还能像大袍似的呀?你豆大,不懂。”表嫂说。
那年夏天太热了,人们都跑到村外河里洗澡,两家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表嫂和泥鳅。
泥鳅躲在自己院子里的一个阴凉处,玩着地上的蚂蚁,他听见隔壁的撩水声。
“泥鳅!”
“哎!”
“你过来!”
“你洗澡,我不过去。”
“听见没,过来。”
“你说看你洗澡闹眼睛。”
“过来吧,我给烧鸡蛋吃。”
烧鸡蛋对贫穷的孩子来说是馋得不行的美味,表嫂得意这一口,经常有烧鸡蛋香味飘过来,飘进泥鳅的鼻孔。
“你吃不吃鸡蛋?”
“吃。”
“吃就过来。”
泥鳅奔烧鸡蛋去的,一股急进翻过院墙,进屋见表嫂一丝不挂坐在半截缸里,电影里日本鬼子就这么洗澡。
“帮我搓搓背。”她说。
“让我表哥给你搓。”泥鳅羞羞答答说。
“他在家我还用你,小尕豆子。”表嫂说,“想吃烧鸡蛋,你给我搓背。”
泥鳅的手很小,在很白的表嫂背上搓,为鸡蛋很卖力气。
“呣,呣,舒坦!”表嫂哼哼唧唧,表哥在家的某个夜晚,他出屋撒尿,听见过这种声音。“搓搓前边儿。”
泥鳅为了鸡蛋,让搓哪儿就搓哪儿。
“往下。”
泥鳅的手受到另一只手的指引,搓着他不常见的部位。他什么都不懂,可是另一个人进入一种情境,忘形的沉入,毕竟这是一个男人的手,尽管他年龄太小啦。
“就在那一天,我告别了处男。”泥鳅从嘴里掏出一根鱼刺,像是腮部的,刺儿很硬,他留着吃完饭剔牙,那东西比牙签好用,他用得顺手。“你信不信?”
作家的话哪句真实哪句虚构谁听得出来呀!张京认为9岁的孩子是颗青杏,酸涩未长成。
“诱导。”
泥鳅使用了这个词,至于表嫂怎样诱导一个9岁的男孩做那种事,包括能不能做,张京无法知晓。
“张总,能不能说说你的第一次?”泥鳅为获得创作素材,经常这样抛砖引玉,效果不错。可是,他偏偏遇上张京,少见的男人,29岁的生命里,只可怜巴巴的两次接触女人,都是最难说出口的龌龊接触,而且馨月思柔又算不上女人。
“根据我的经验,张总我说出来你别生气。”泥鳅还是收敛一些,“个人的观点。”
“你说。”
“性挫折。”泥鳅叫出了另类的声音。
照泥鳅的理论,张京在性的方面遭受过创伤十年怕草绳了,不敢与女人交往了。
“如果你没叫停……”
“其实……”张京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想说明又没说明。
“给你。”泥鳅写个电话号码递给他,“你打这个电话,对你一定有帮助。”
“心理医生?”
“不,广播电台。”
“电台?”
“《生命家园》节目。”泥鳅开始用刺儿提牙,说,“我采访过几个人,他们差不多都因性挫折,要自杀的,要杀人的,和主持人纸鹤电波互动几次,也不自杀的和杀人了。”
张京接受了泥鳅的建议,也等于承认自己性挫折,他不在乎这些,谁能把自己从痛苦深渊拉出来,真的要感谢谁。
“《生命家园》节目20点37分播出,你可以在家里听。”泥鳅说,“这个节目是互动节目,你可以随时打电话参加讨论,可以亮你的观点,也可以说出你的故事。”
“你方才说女主持人叫什么?”
“纸鹤。”
多好听的名字啊!纸鹤,千纸鹤,它给人带来幸福和吉祥。冲女主持人的名字,他也要走入生命家园。
“噢,张总。”泥鳅问,“这几天林梦子给我打电话没有?”
“你不是带着手机?”张京反问道。
“出了故障,我拿去修啦。”泥鳅的手机不出故障才怪,没事他出于好奇,动手拆卸,他说他拆过洗衣机、电风扇、VCD什么的。“还有一个电话来,你一定告诉我。”
“又一个粉丝?”
“不,馨月思柔。”
“她不是感染了艾滋病……”
泥鳅扔掉剔牙的鱼刺儿,说:“我担心的正是她得艾滋病,你知道她的职业,会不会把病传染给别人啊?”
“耸人听闻。”张京说。
“馨月,”花丽棒子进来,将一瓶高档香水放在馨月思柔面前,“姚总送给你的,抓紧喷上,过会儿有客人要你陪。”
这是馨月思柔搬到六楼第一次陪客人,老板给她送来满是英文的药,吩咐吃下,然后藏起药瓶,连花丽棒子也不准看见,吃完会有人接着送过来。她想到是什么药了,感染艾滋病的事需保密。
“只要你听我的,我会买最好的药给你治病。”姚睿说,像是关心和掺杂一些条件。
艾滋病,比癌症还癌症,这是馨月思柔的理解。她稍稍知道一点艾滋病的知识,现在还没发病,两年三年,幸运五年七年也说不定。她把生的希望寄托在老板身上,也许昂贵的外国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
“可是老板为什么这样做呢?”馨月思柔百思不得其解,一般的说来,歌厅小姐得病,是死是活老板不会管的,小姐是只鸟只做暂短的停留,然后向另座城市迁徙。得了这种病,会被老板轰走,如果说某某歌厅小姐有艾滋病,谁会到这家歌厅去。
老板非但没赶她走,还调她到居住环境好的六楼,又给弄药治疗。馨月思柔寻思多日没寻思明白。总不能白养着自己吧?身体很快恢复,人遇水植物一样新鲜起来。
很快,满屋飘溢玫瑰花香。
通过镜子看自己,又是一位美女。老板传过话来,让她陪客人,那一定是特殊的客人。陪好客人,是对老板的一种报答。
“馨月小姐,”花丽棒子尖着嗓子在门外喊,“客人来啦。”
馨月思柔站起身来做迎客准备。
花丽棒子推开门,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特抢眼的是他穿一身白,只有领带是红的。
“您好,先生。”馨月思柔柔声柔气地招呼道。
白衣男人直直地望着馨月思柔,花丽棒子倒退着撤出去,随即关上门。
“请坐先生。”
“小姐靓啊!”白衣男人抓住她的手,“好,小姐咋称呼?”
“馨月思柔。”她答,并示意他坐下来。
“像网名。”白衣男人没松手,直接把她拽到床边,“我们**唠去。”
心急的男人馨月思柔见得多,如此见面就要上床的人头一次见到。拒绝客人是歌厅规章制度不容许的,也不能有拒绝的想法。
“我去洗洗。”早晨她刚洗过澡,她有意拖延一下,许久没做这种事,从省城检查回来,曾暗暗发誓不做这种事啦。可是老板派来的客人,慢待不得,要百依百顺。
“洗啥,我不嫌。”白衣男人急等下呛道。
“安全套在洗手间里,我去取来。”馨月思柔说。
“不戴,不戴!”
“最好是戴。”
“戴什么戴,难道你还有病传染给我?”白衣男人身上没一丝长物,白光光的躯体见不到血色,尸体一样骇人。“我晕安全套,戴上我就不行。”
馨月思柔迟疑,她觉得他应该有保护措施。
“我加钱。”白衣男人说。
这是一句伤害人的话,她听后特别刺耳,好心得此结果。好吧,劝你戴你不戴,如果传染了,也是你自找的。
白衣男人急忙下火的,像是许久没沾女人的边儿。五十岁的男人总不至于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吧?这个谜团很快被她破解,他细白的胳膊上有很多针眼,无疑,他吸毒,是个瘾君子。
两年前,白衣男人是重庆火锅城老板,在三江市有五家连锁店,现在只剩下一家。他到候鸟来,给人带上五楼,吸食足毒品后,他嚷着找小姐,两年来,他扔到候鸟一百多万。
“姚总,鸡毛腚喊着要女人。”花丽棒子来到七楼姚睿的房间,报告说,“是不是叫上来一个?”
从楼下往上叫小姐,必须征得老板同意。
“五楼的小姐呢?”
“全有客人。”花丽棒子见老板不想让小姐上来,说,“要不带他下楼去。”
“不行,鸡毛腚吵吵巴火的。”姚睿沉吟片刻,说,“叫馨月思柔陪他吧。”
白衣男人的绰号叫鸡毛腚,当地话鸡毛腚是指坐不稳的人。没人见他在什么地方稳当呆一会儿,一般都是小青年坐不稳,他到了知天命之年还坐不稳。
“图鄙钱儿[1]烧的。”有人评价道。
白衣男人是候鸟歌厅老板姚睿一项计划的第一个实施者,你很快就看到那个惊天的罪恶计划,大概中国也是第一例。究竟是怎样一个计划,你在后面的故事会看到。
“明天我还来。”白衣男人留下句话便走掉。
花丽棒子进来,瞥眼正穿衣服的馨月思柔,说着糙话:“这家伙赶上大象了,快庄。”
“大象?”
花丽棒子笑笑,她知道大象**只短短一分钟,她没说。
馨月思柔进洗手间,刚打开水龙头,听见花丽棒子走出去,关门声很响,也许是她故意。
很快,花丽棒子又回来,敲着洗手间的门说:“姚总让你到她办公室去一趟!”
“哎。”
“就去。”
馨月思柔到七楼,站在缓台上的魁梧保安把她带到姚睿的门前,得到允许后,保安说:
“你进去吧。”
姚睿正在打电话,示意让馨月思柔坐在沙发上等,她第一次坐意大利沙发,十分舒服。
“……你是爱上啦,那你就爱吧。”姚睿朝馨月思柔撩下眼皮,继续打电话,“我知道你喜欢谈,要很多铺垫……嗯,他能谈,会谈,岂不更好,呜,没问题。”她又撩馨月思柔一眼,“放心,我负责,再见。”
“姚总。”馨月思柔恭敬地起身道。
“坐,坐。”姚睿关心的口吻问,“身体怎么样?还烧不烧?”
“早不烧啦。”
“好,药坚持吃。”姚睿说。
来了一个电话,她看了下号码,侧过身接听,说:“是我,过会儿打来吧,我正有事谈。”
“馨月思柔,”姚睿这回整张脸都对着她,说,“你今天就算正是上班,我们谈谈你的工作和薪水。”
馨月思柔静听着,给多少薪水她都不计较。
“先说你的工作。”姚睿说,“你原在一楼当歌手,辛辛苦苦的,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在楼下做了。安排你到上面来,环境好一些,也清闲。只是你的工作比较特殊,首先你表个态,愿干不愿干。”
馨月思柔清楚老板说的“工作比较特殊”,其实,在歌厅小姐做那种事司空见惯,谈不上特殊,她这样说含着客气,老板对雇员客气并非是什么好事。
“怎么样?”
“愿干。”
“馨月思柔,”姚睿说,“到楼上来的客人,和楼下的闲乱杂人不同,都是比较有层次的人,因此要求你服务水平更高……”
馨月思柔认真听老板布置工作,不时点头。她的工作任务已经确定,陪客人,具体范围不出楼层,甚至不出房间,就是说基本是上床。
“方才你和客人戴没戴?”姚睿突然问。
“没戴。”
“没戴?”
“我让他戴,他不肯。”馨月思柔说。
“好,今后就别戴。”
“我……我怕……”
“你是感染者你怕什么。”姚睿打断她的话,说,“即使客人要求戴,你也要哄他不戴。看你什么眼神看我,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问,照我说的去做。”
“是。”
馨月思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呆怔许久。老板到底要干什么,明知自己是艾滋病的感染者,还安排自己去做那种事,好像故意,怀有什么目的,她不敢朝下想。
我偷听一次张京与《生命家园》节目主持人的谈话,也不是故意偷听,我去卫生间,经过他的房间,门虚掩着。
“……假如,我的朋友怀疑自己感染了艾滋病,他又意外传染给别人,您说我的朋友应该怎么办?”
艾滋病?他的朋友感染了艾滋病,又意外传染给别人?是什么意思?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张京怎么啦,咋会有如此古怪想法?
这一夜,我把我认识的张京从头到尾想一遍,不三疏漏一个细节,从中想找到答案什么的。
“百家姓中没有姓泥的吧?”张京拿着我的名片问。
我拽着皮箱,差不多是我的全部家当,看到寻合租者的广告找上门来。我解释说:
“泥鳅是我的笔名。”
“噢,你是作家,作家都有艺名。”
“不是艺名,是笔名。”
“反正都一样。”张京眼里普通人的外号也和作家笔名没区别,他说,“你做什么?”
“给报社打工,当记者。”
“你不是作家吗?”
“以记养作。”我说,这样说他没听明白,给他展开说,以当记者养写作。
我们成了同屋的邻居。
“你招个女孩合租岂不是更好,放在我,一定这么干。”我开玩笑道,也有探虚实的意思。
“所以你不是我。”他淡淡地说。
也是那次试探,我惊讶地发现当下竟有如此男人,大学毕业且工作几年还没谈女朋友,看情形还是处男。
出租屋里的两个男人,其中还有一位公认的文人骚客,却很少谈女人,张京不喜欢这个话题,或许他不喜欢女人。
他问我,北京是全国的文化政治中心,许多作家扛铺盖北漂,你为什么来三江市?
“为了我写的小说原型,她人在三江。”
“做什么?”
“保密。”
“你写小说她的名字?”
“白云飞。”
这是张京谈女人最多的一次,还是因为我书中的主人公是女人。他甚至提出要见见那个女人,出于我和生活原型的约定,暂不泄露具体情况,没告诉他。张京几次要先睹为快读我写的书,拖到最近才给他看。
有一个细节引起我的怀疑,夜里回来那次后,张京人整个儿都变了,时常走神,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断定一定发生了。还有当我说馨月思柔感染了艾滋病,他的表情特别古怪。
张京和《生命家园》节目主持人谈到艾滋病,不会是巧合吧?
哗,哗!水龙头哗哗响,他在放水,往铜盆子流放,张京的洗脚盆是铜的,是张家的家传宝贝。如今搪瓷、铝、不锈钢、塑料盆广泛应用,铜盆古董一样少见,卖掉它可买几只别的材质的盆子。张京为此跟我横眉立眼道:瞎勒勒!你知道它的来历?我讥道:有文物价值,博物馆早收藏了。他说老辈遭胡子抢,爷爷机智保存下来。我说,既然是传家宝,干嘛用它洗臭脚丫子,还不亵渎你的前辈。他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佩服这小子,一只不起眼的破铜盆,竟然和人生、做人联系在一起。现在,他要洗脚,睡前他必须洗脚,人家用热水,他使冷水。总之这是个接触的机会,我跑出来,开玩笑道:
“脚(矫)枉啊……”
“有什么话要说?”张京端着半盆水,黄铜盆子在那夜里亮亮闪的,“你总攻击我的盆子。”
“睡不着同你聊聊。”我说。
张京迟疑一下,放下盆子,看样谈话只好在客厅里进行了。
“你欠我的一个问,没回答。”
“问?什么问?”张京将脚插进水盆子里,用一只脚搓着另一只脚背,没看出与铝、塑料盆洗脚怎样不同。
“我说出了第一次,你没说。”
“哦,你那么光荣的历史值得说,9岁就爬上女人的肚皮……”他揶揄道,他似乎要说,使劲搓着脚,过一会说,“你能为我保密?”
“当然。”
“还是不说啦。”张京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往下无论我怎么追问,他就是不肯说。
个人的隐私不愿说,难以启齿可以理解,我没去联想什么,也不好提艾滋病的事,怕他知道我偷听他和女主持人的谈话。
“小说你还没结尾,你打算怎么结尾?”张京关心我的小说。
“没想好。”
“你的生活原型呢?她的今天不是你的小说结尾吗?”张京问得有点叫我吃惊,除去复杂的含意,他至少思考过小说故事的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
后来发生的事,完全改变了我小说的结尾,出现一个血淋淋的结尾,这是我绝没想到的。而且,读我小说的人成为我小说的人物。张京问我悲剧喜剧时,我该敏感到什么,可惜我什么都没觉察到,错过一个故事的走向,作家的思维有时比生活迟钝。
“泥鳅,你还没说结尾。”张京将双脚担在同盆子沿上,他平衡找得好,搁我非踩翻盆子不可。
“目前有一个。”
“不妨说说。”
“你听听,反正不十分理想,你给提提看法。”我说了,实际是念了那个结尾——
清明节,沙城的天空零星小雨。
袁亚清领着,准确说拉着已上中学的儿子泥,去赵坨子祖坟茔地烧纸,
“又去给爸上坟。”泥牢骚道。
“你是他儿子。”袁亚清说。
白家的祖坟地在沙坨南坡,荒蒿荒草中,杂芜青青的新草。大大小小的坟包中,白云飞的坟在父母并骨——合葬的大坟前面。泥随着年龄的增长,注意母亲在父亲坟前的表情,她目光怅然,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烧纸。给爷爷奶奶烧纸,她边烧边说:
“爸,妈,儿媳给您二老送钱来啦,爸、妈,收下吧。”
有一次,泥拿着一帧他和草的合照,问妈漂亮的女孩是谁,妈说是草是你姐。泥再问谁家的姐,姑家的姨家的?妈说都不是,是你亲姐姐。泥还是弄不懂,亲姐姐为何不在家里,她在哪里?妈说,等你长大啦就什么都知道了。
泥觉得妈妈很神秘,就像坟墓中的爸爸,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问过妈,妈说反正死了。
沙城模仿什么在城西南角划出一块地,建起经济开发特区。那一带平房全部动迁,白家的老屋也拆了,作为补偿,袁亚清分到二居室的一套楼,来个大对换,搬到了沙城东北角,靠近那条绕城的河,从厨房窗口真切看到它,听河水潺潺流淌,躺在**佛仿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曾几何时,他们相拥沙滩上……噢,一切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一会儿眼前,一会儿飘远。
她回忆起多年前云飞离开沙城的时刻。他选择那趟深夜火车,显然符合他的心情、情绪。沙城多情似的扬洒蒙蒙细雨,一滴一滴的落,她的心里便有一粒一粒冰朝里落,神情再也倜然不起来,悲从心中升……
多年前雨夜那一幕,凝固在记忆里。每当落雨的夜晚,她便有股生离死别滋味苦在心头。泪光迷离中那长发飘逸的身影,渐远、缩小、消失。一声长长的叹息。
“妈,你哭啦?”泥小时候问。用他细嫩的小手,揩母亲的泪。
雨夜,她寻找往日——
“泥眼看长大,我怎样面对他?是他爸爸?是他妈妈?” 白云飞刀口愈合很好明天拆线,他可以出院。他不愿回家,他说,“我打算直接走,到北京,到南方……”
“身体恢复再走。”袁亚清多次想到,终有一天,他要离自己而去,也想到他走后自己的日子怎么过。真的到了这一时刻,她油然一股难舍难离之情。
“我不能影响泥的成长,他是男子汉。”他说,“趁他还不懂事,我走,走得远远。”
“泥问爸爸呢,我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很实际,这是不可回避的。
“我想好啦,告诉他,我死……”他早想到了这个问题,没更好的办法。是啊,爸爸忽然间在孩子生活中消失,没个正当理由,行吗?泥虽然只有6岁,6岁对爸爸会有印象记忆的。当然消失10年20年,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树叶一样将秋老褪色,甚至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说你死,我办不到。”袁亚清为难,撒弥天大谎?再者,她希望他成为女人后,脱胎换性后再回来,宁可对泥说,这是你姑姑,五姑。活生生的人,说他死了,太不吉利。“说你到国外去了……”
“只要说我活着,儿子心中总要见到我,谁割得断父子情。”他说,“咱沙城有个古老的风俗,丈夫在外经商、从军,多年没音信,在家的媳妇做个空坟,权当他死了。你给我做个空坟,让泥年年给我烧纸……”
“空坟,空坟。”她苦涩地笑,说,“你说的倒轻巧,我呢?为你展坟、祭扫,我的心情呢!云飞,你把我害苦啦!”
结婚到现在,她头一次**内心的痛苦,语气中充满艾怨。直到这种即将分手——从此天涯海角的时刻,她才放开泪闸,让它奔,让它泄,让它尽情……她拱进他的怀里,像似要把他酿的泪流完,把爱恨流净,从此解脱。或许,若干年后再相逢彼此都不提过去这一节,以姐妹相称。说不准,他再造个女人的东西,带回个老公,介绍道:“嗨,这是我那亲爱的。”到那时候,自己又做何感想?
她哭,他没劝,劝也徒劳。这杯苦酒是自己酿下的。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女人嫁你,又为你生了孩子,突然间男人没了,她怎样向世人说明,既使说明了,女人**就成了过水面(已婚人),谁还重视她?苦守苦熬么?诚然,她可再嫁,但是,毕竟是再婚,又带一个年幼的孩子,是女孩倒好些,男孩要上学、要工作、要成家,谁愿负担?这些实际问题,在自己走后立马就摆在她的面前,如何受得了哇!
“亚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欠你的情,欠你的债……倘若我成功了,我一定报答。泥,终归是我们的儿子,我挣钱,寄给你们。”
她哭得更甚。
他们商定,云飞从医院直接走,不回家,也不向泥告别。让泥的记忆停留在医院,假若他将来回忆父亲,印象和病床联系在一起,让泥往父亲健康原因上想。因此,他走后,泥多次问:
“我爸呢?”
“在医院。”
“我想爸,我去医院。”
“现在不行,他病得很重。”
再后来,泥又问:“我爸呢?”
她答:“在坟里。”
泥到了大人诓不住的年龄,他去问姑们:“我爸他究竟怎么啦?”
姑们异口同声:问你妈。
泥后来就不问了,母亲带他去给爸爸上坟,去烧纸钱。他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走进那个小土包的。爷爷奶奶都在土包中。人要么在房子里,要么在土包里,在泥8岁那年,他就是这样理解生与死的。
清明的纷纷细雨中,袁亚清牵着儿子的手匆匆往家走,一路上她没说一句话。
白家祖坟地那座空坟对她来说,永远不空,因为那坟茔小白茬儿棺材中,有一对人卵!
张京听后老半天没说话,脚失去了平衡,将铜盆子蹬翻,水洒了一地,我急忙操起拖把擦净水再墩。他说:
“这是小说的结尾。”
我们俩忙乎完,重新坐下来,我问:
“结尾怎么样?”
“这是小说的结尾。”张京重复一句道。
一句话说了两遍,我从中听出楞缝(漏洞),是小说的结尾,言外之意就不是生活的真实。
“不满意这样的结尾你?”我问。
“你很狡猾。”
“哦,如何说起?”
“白云飞呢?他并没有死,而你没交代清楚他,甚至一个至关重要的事件你没说,他不但变了性,还再造了女人的器官,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你为什么不写出来?”
我一时语塞。
[1]图鄙钱儿:土气、拿不出大面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