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占田对共产党有多仇恨,对蒋介石就有多怨恨,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跟谁都是用自己的命给别人换江山,所以他最后的选择是把命留给老齐家传宗接代,让老齐家重新枝叶繁茂起来。四哥动员我跟他去台湾,四哥说:国军必败,你留下来是死路一条。
我很难拿主意,我这样的级别,去台湾只让带老婆和一个孩子,那我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办?如果不去台湾,会不会落个齐老爷的下场?我与惠商量,惠说:你家跟齐家一样吗?你家就是穷人啊,你在外面的情况老家人又不清楚,妈和妹妹可以回老家,刚好跟上分田地分房屋。妹妹就是嫁了人,也可以照顾妈。我们带孩子一起去台湾,你是不能留下来的。我对惠的这个主意有意见,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好这样定了。有了去台湾的打算,四哥更加敛财,我往开封跑得更频繁了。我们似乎都盼望着解放军早点打来,解放军将我们打得落荒而逃才好呢。
解放军终于来了,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中原大地的秋收刚刚结束,郑州四周的田野村庄出现了一种新的秋天的颜色——解放军包围了郑州。我和齐师长都没有想到解放军会有这么多人,大炮打得那么密集,不是说解放军人少吗?解放军武器低劣吗?
我们低估了解放军的力量,没有把太太和孩子提前送走,我们太留恋在一起的生活了。当郑州四面被解放军包围之后,我们只好做出放下太太和孩子、自己先突围出去的决定,解放军不会杀我们的女人和孩子,不如自己先逃命,然后再想办法与女人孩子会合。惠表现出了一个有文化和大家出身的女子的睿智和冷静,她让我们放心,她保证一定能带着齐太太和两个孩子安全回到西安,在西安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哥俩一再保证,只要我们能突围出去,一定与她们联系,然后接她们一起去台湾。
突围选在后半夜。我们腰上别好了手枪,穿好了斗篷,柳条箱驮在了我要骑的马上。最后告别的时候终于来临,我抱着女儿小槿亲了又亲,然后交给了身边的士兵,把惠拉入怀抱,在这甜蜜又惨痛的瞬间,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么多幸福、温馨、安谧的日子全部涌上了心头,使我更感到了别离的锥心之痛。令我安慰的是惠没有像齐太如玉那样哭哭啼啼,尽管她的神情相当悲凄,尽管我们拥抱了好几次。其实谁都明白,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惠脸色苍白着,一定要送我上马,我上了马,惠仰着头,看着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抛下妈和妹妹不管,我们会生活好的,你放心吧。”
马不得不向前走了,我回头望,惠为了不让孩子挡住她的视线,也为了让我能看到孩子的脸,她把孩子架在她肩膀上,就那么两手抓住孩子的手,让孩子展开双臂,跟我再见。惠实在是太瘦小了,今后她瘦小的肩膀不但要担起孩子,我的母亲和妹妹也要落在这瘦小的肩上,让我怎么忍心走?我一步三回头,四哥催促我:走啦!走啦!男子汉大丈夫,有去无回又怎么样啊?
借着夜幕的掩护,齐师长带着队伍向北突围。往北八十多里过了芦苇河,就是国统区。芦苇河在河南原阳县境内,是黄河的冲积地, 两边布满了沙丘和芦苇,历史上张良刺秦王就在这里。我们早就看好了路线,地理环境都比较熟悉。
炮弹和子弹拖着明亮的尾巴划破夜空,交织成一片密集的火力网。什么叫突围,突围就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炮弹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我们面前的断垣残墙,也照亮了一片片倒下去的将士,鲜血像鲜花在其中开放, 鲜血像花瓣在其中飘落。齐师长放掉马匹,带着队伍进入断垣残墙,借着断垣残墙的掩护向前穿越。解放军相向而来,尖锐的枪声在空中划过,迎面扑来一阵烈火硝烟,迎面扑来一阵腥风血雨,我的军装不知被谁人的血染红,不知谁人的身体给我挡了子弹,由于有这些谁人,当解放军冲到身边的时候,我还好好的,柳条箱也好好的。我抱着柳条箱,趴在断墙后面,有几双穿着千层底黑鞋的大脚从我眼前走过,把房上炸落下来的土坷垃踩成细末。
喊杀声、枪声漫过去了,我拎着柳条箱闪出来,轻声叫“四哥!”四哥从被瓦砾埋了半截子的水缸里跳出来,裤子湿了半截,他抹了一把眼睛上的灰尘,拍着柳条箱哈哈大笑,“奶奶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齐师长组织起残兵败将继续向北,中午时躲进一片树林里休整,齐师长说:阳光正好,我们睡觉,现在解放军正在兴头上找我们呢!等我们休息好了,他们没劲了,我们再撤。
林子的地上落满金色的树叶,跟金色的毯子一样,我躺在簌簌作响的树叶上,头枕在柳条箱上。太阳绚丽的光点落在我身上,让我头晕,催我入睡。也实在是疲乏了,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半下午了,我睁开眼睛,看到树上还有许多的叶子还翠绿着,午后西沉的太阳光从树叶间透射过来,那些树叶仿佛透明的绿玻璃似的发亮。这时我感觉自己似乎也被光柱穿透了,鲜活的精神能力像溪水一样涌入胸膛,涌入脑海,将我被溃逃塞得满满的心脾冲开一条缝,我想到了惠,想到了家。“惠!”我闭上眼睛,半是喃喃自语,半是在我心间向惠发出呼唤。
过了一会儿,齐师长也醒了,把大家叫起来,围坐在一起,齐师长打开柳条箱,眯起一只眼,把金条一根一根对着太阳照,金条反射的金光把大家眼睛都刺疼了。齐师长嘿嘿笑了两声说,“以后这里没有师长,只有大哥,我们都是兄弟,这箱子金条就是咱们兄弟的救命稻草,这金条可以换来去台湾的飞机票,兄弟们跟着我去台湾,不要再为他人当炮灰了,我们做生意,赚钱,开始新生活。”
我们继续向北撤。日头西落的时候,看见了芦苇河。河前有成片的沙丘,一小片一小片的芦苇分布在沙丘周边,刷刷地招摇着秋风,我们选定从这里过河,也是看中了这片沙丘和芦苇可以做掩护。当我们撤到这些沙丘中间的时候,却遭到了解放军的伏击,大家立即利用沙丘做反击,掩护齐师长下河。河里有茂盛的芦苇,下到河里就安全了。
齐师长钻进了河里的芦苇**。我拎着柳条箱,有好几次退到河里,又返了回来,我看到士兵跪在沙丘上射击,他们的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头上落满了黄沙。士兵拼死抵抗保护我们过河使我心生惭愧,这种惭愧是那么猝不及防地让我产生了一种厌恶溃逃的情绪,今天溃逃了,明天还要溃逃,今后面临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溃逃,不知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向家里逃的念头,我的眼前浮现出油灯下纳鞋底的母亲,踉踉跄跄跌倒了又爬起来回头向我笑的女儿,拿着歌本哼哼呀呀的妻子……太阳偏西,漫天彩霞,呈现出一派暖和的色彩。那太阳底下是西安城,母亲已开始做晚饭了,啊!去哪里都不如回家好,我看不到在哪里会有比一家人在一起幸福,而我每远走一步,就会离这种幸福远一步。
“庄副官,还不赶紧过河?”一个士兵回过头冲我喊,这时掩护师长过河的士兵都撤进了河里,只剩最后这一个士兵了,这是一个最勇敢忠义的士兵。他的这一声催促让我惊醒,我跑过去,把柳条箱塞进这个士兵怀里,夺过他的步枪,说,“把箱子交给师长,我来掩护。”还没等这个士兵反应过来,我跃上了沙丘,半弓着腰,飞快地向西南方向边打枪边跑了。身后射过来的子弹打断了我身边的芦苇,我又卧倒向后放枪,然后又爬起来弓着腰跑。一会儿,身后没有动静了,追击的敌人大概觉得追击一个逃兵没有意思,收兵了。我直起腰,吐掉了嘴里的沙子,然后向前走。干枯的芦苇叶子刷着我的脸,两股热辣辣的泪水在脸上流淌。
这片沙丘的尽头是一个大沙坡,我上了沙坡。面前,一轮古铜色的大太阳正在坠落,漫天彩霞,大地一片辉煌,辉煌的大地向我发出一阵柔软的波波声,疑似呼唤。我不由侧回头望了一下河那边,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河中的情形,几个官兵拥着四哥,其中有一个拎着柳条箱,跌跌撞撞地在芦苇间跋涉,发黄的芦苇像水一样冲开又合拢。
沙坡下是一片巨大的沙地,生长着齐膝高的芦苇丛,我提着枪冲进芦苇丛,就像一匹马冲进水草茂盛的河里。膝下是无穷无尽的羁绊,还要奔跑。其实没有任何人追我,刚才的激战突然间消失,河流、沙坡、芦苇、天空,像梦中一样寂静。但是,我却拼命地跑,在我的下意识里,后面有一只巨大的手,如果我不跑,它就会抓住我,把我提回到四哥的身边。
沙地里的芦苇缺乏水分,细弱如茅草,过早地枯黄了,但芦苇中掺杂的野棉花和野麻,仿佛正是鼎盛期,野棉花枝叶朱红,其间白朵点点,野麻正旺,郁郁青青,远远望去,它们也有织锦一样的美丽,它们轻轻摇摆,缓缓起伏,跟水一样柔软温柔,但对打扰了它们的我却毫不客气地用坚硬的肢体阻拦我,用尖利的小爪子抓我的裤子,让我的裤腿发出吱吱啦啦的痛苦叫喊。我气喘如牛,浑身瘫软,终于一头栽倒了。无穷无尽的它们,像潮水一样涌来,覆盖了我。身下的沙地是松软的,还有翠绿的草芽露出来,让我有一种浪子回到了母亲怀抱的疲劳后的舒适感。刚才的决定太突然了,在短短的十多分钟里,放弃台湾,引敌上身,逃离险境,用尽了我的精力,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又让我感觉不真实,梦境一样。
“书先——书先——你在哪儿啊?你让哥怎么走啊?” 一阵苍凉沙哑、焦灼的呼唤声将我从迷糊中惊醒。我坐起来,看到四哥带着两个兵,站在沙坡上朝这边望。已经发蓝的落日余晖在他们身上流动着。远远传来的呼唤使傍晚显得异常寂静,我屏住呼吸,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书先——你是死了还是伤了啊?书先,你要让哥知道啊!”
我心如刀绞,四哥冒着生命危险折回到河这边找我来了,我控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答应了一声站起来,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可惜芦苇丛太大,四哥他们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们回过身向沙坡下走,呼唤的声音随着晚风飘散,有一部分贴着芦苇丛的梢头滑过来,又向远方滑去,愈发显得孤独而凄凉。
天地间一片混沌灰黄,暮色在四哥身后四合了。
“书先,哥在大觉寺等你两天,你一定回来啊!”这是四哥最后留给我的声音。
余晖落下去后,芦苇丛的梢头上开始缠绕起青色的雾气。渐渐地,天空变成了淡蓝色,出现了几颗寒冷的星星,大地黑暗了。我的心平静下来,感到了饥渴。突围之前准备的干粮都让士兵背着,我是在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没有分一点过来。掠过鼻孔的一种气息告诉我,身边有野棉花,我伸手摸索着,摸到了几颗已无法成熟的棉花的青果,用牙咬开坚硬的青皮,剥出一团洁白的滑溜溜的还没有长成纤维的果肉一般的棉花团,放进嘴里嚼着,水分很充足,甜甜的,剩下的嚼不烂的东西就吞下去,可以充饥。小时候跟着一群孩子学坏,大田里什么东西都想入口尝尝,吃过这种东西。吃过几个青棉之后,我觉得体力恢复了,起身向南走。芦苇丛里秋虫唧唧鸣叫,露水凝成滴,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野棉花发出苦涩的气味。夜露告诉我时候不早了,我想赶紧走出这片芦苇丛,在农民睡觉之前,找到一个好人家,弄点吃的,再换下这身军装。晚了会吓着人家,敲不开门。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沙地,有时候会遇上绊脚的东西,有的绊脚的东西嘎巴响,惊起一片流萤,这是踩到枯骨上了。黑灯瞎火的,在这样的芦苇丛里赶路,摔跤就是难免的,没关系,还年轻,摔倒了爬起来再走。走着走着,我觉得方向有了问题,停了下来,这片夜色中的芦苇丛就像在苍茫的大海上,没有一个参照物,无法判断东南西北。有两只夜行鸟从天空飞过,发出相互鼓励的叫声。我望着鸟的影子,决定向这鸟去的方向走。鸟喜欢将窝建在村庄里的树上,以方便觅食。
我的选择是对的,走着走着,听到了模糊的狗叫声,继续往前走,村庄模糊的影子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这村庄里会不会住有解放军?便站住了。
下面我要说的事,在事后的回忆中有些像梦,因为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这之前我没有看到,我应该早一点远远就看到,那就是当我希望村外有一线灯光的时候,灯光就出现了。灯光高出芦苇丛很多,犹如黑夜里茫茫大海中的灯塔。我跷着腿,尽量让芦苇从裤裆下过去,悄悄向灯光靠近。
这是一盏马灯,落在一座长满秋草的巨大的坟坡上,秋草与周围的芦苇高低差不了多少,一团蓬松的白发在草丛上活动。我歪着头调整着视线的角度,才看见草丛中有一个老头在解被机关套住的一只野兔子,由于灯光距离远和荒草造成的阴影的干扰,或者是眼神不济,老头低垂着头,眼睛快挨上那圈套了。我怕吓着老头,没有说话,故意弄出了一点声音。
老人抬起头,眯眼看了我一会儿,问:“孩,就剩你一人了?”
“嗯。”
老人叹了一声:“你说这是干啥呢?打,打,打,把些孩们都打光了。”
“老伯,我不想打仗了,想回家。”
“那就赶紧逃回家吧!”
“老伯,你下来,我来帮你解。”
老伯叹着老喽老喽下来,让我上去解,我两下就解开了,把圈套重新设好,拿下马灯,提着兔子,下了坟坡。
“老伯,这是坟吧,怎么这么大?”我想跟老人套近乎。
“唉,埋的人多呗。” 老伯长叹一声,“抗战那会儿,芦苇在那头,还没长到这头,国军被日本鬼子包围在里面了,那些孩死得一片一片,鬼子走后,我们来为那些孩们收尸,那人的血啊把地都浸得吸脚。第二年芦苇长得又高又壮,黑黝黝的,都是人血供的养分,从此,村里没有人敢割芦苇回家编席了,就任由疯长,长成了这么大一片。这坟里埋的就是那些孩,还有些孩,还在那芦苇里,没收回来,有人进去,常常会踩到白骨。那些孩们还在村里住过,当官的叫刘孟廉。”
刘孟廉?我的教官?昔日军校那**沸腾的情景一下涌到了眼前,我心酸得要落泪。
老伯胸膛里发出的呼吸声重浊粗短,间杂着破锣般的咳声,但总想教导我点什么,继续说:“日本人刚打走,国共又打起来了,你回家吧,跟日本人打,那是没有办法,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是造孽啊!赶紧回家吧。”
“老伯,我就是想回家,哪边是南边,我迷向了。”
老头抬起头打量着我,“你为啥要去南边?南边都是解放军。”
“我要找到铁路。”
“想坐火车回家啊,会碰上解放军的。”
“是啊,所以,大伯,我想跟你换换衣服,行吗?”
“那行。”
老伯的衣服有点短,有点肥。老伯高兴地说:“还是军官服,结实,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穿军官服。孩,你饿吧?去家给你弄点吃的。”
为了安全,我没有去老伯家,我坐在秋草里等老伯给我送来。
寒冷的夜风吹动满坟头秋草,秋草下,蟋蟀凄凉的鸣叫犹如坟墓里面发出的幽灵的哀怨,流萤如同梦幻,幽幽地缭绕。那些芦苇丛里羁绊我的枯骨,是不是想抓住我的裤脚,让我送他们回家?家乡高粱地里齐老爷带人堆起的坟头,此刻是不是也有蟋蟀凄凉的鸣叫和流萤幽幽的缭绕?十一年了,日本鬼子早打出中国了,可又怎么样呢?我心头又涌出一阵辛酸和苍凉。
老伯小跑着来了,带来了一个包袱和一个水葫芦。包袱里包着一沓薄饼和一把葱,水葫芦里是热水。老伯手指夜色迷茫的远方,“直走,走出去就是玉米地,里面有一条小路,直走,会碰到河,河里水浅能蹚过去。孩,路上当心点。” 我满含热泪向老伯鞠躬道别。走出去一段路,回头望,老伯还提着马灯站在那里看着我。多年以后,有一位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有贵人,让我想想是不是。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伯。
按照老伯的指点,我终于走出了海洋一样的芦苇丛,进了玉米地。这是一片掰过棒子的玉米地,里面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发甜的气息。小路很窄,我夹着胳膊走,还是把那些正在枯干的玉米叶子碰得刺啦刺啦响,玉米叶子像薄刀片一样,毫不留情地划到了我的脸,火辣辣的,鞋后面的帮子开了,啪嗒啪嗒,变成了拖鞋。我用八成新的牛皮靴换来的这双布鞋太小,大脚硬塞进去,芦苇丛里没走出来,就撑破了鞋帮。这些让我想起十一年前钻在家乡的高粱地里寻找国军的情形,那时候我十七岁,热血激**,满脑子都是打日本鬼子,现在,我二十八岁,人生刚刚进入鼎盛时期,我却有了沧桑之感,胸中的血像锅里熄灭了柴火的热水,感觉越来越凉了。今后干什么?拿什么养活母亲、女儿、妻子、妹妹?我坚定不移地向亲人们走去,心里却一片茫然、一片凄然。我没有让自己的思路沉浸在以后太长时间,还是先顾眼前吧,我眼前要做的事是回郑州,那母女俩和齐嫂母子怎么样了?估计解放军不会为难她们,可她们怎么离开郑州?怎么能买上火车票?怎么能挤上火车?我的眼前出现了瘦小的惠一手提箱子,一手抱孩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情景。有一会儿我想到找惠会有危险,没准解放军就埋伏在那条街上;但我很快又想,我穿着一身老乡的衣服,总能想出办法安全进家门的,比如,从后院翻过去,惠是一个很沉着冷静的女人,她绝不会咋呼,她能推算,没准她已经推算出来我将在黎明时分敲响后窗,没准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吃的。
惠,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我心里这样呼唤着,加快了脚步。鞋影响速度,我干脆脱下来提上,觉得还走不快,便小跑起来。脸被玉米叶子哗哗地刷着像是翻书页,光脚板打在光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像是拍手,这是中原大地上田野中一条纯土的干净小路,没有沙石或荆棘。我跑一阵走一阵,我的心因狂喜而怦怦地跳动,在双脚都不发声的间隙里,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玉米田里的活动声,激动让我放松了警惕,我以为那是风或者幻觉。
“站住!”一声尖叫,把我惊呆了,猛地收住脚步。
一个人影站在路中间,打着用一块红布蒙着的手电,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倒退一步,侧身闪到路边趴下。
“站到路中间来,不听就开枪了。”是个沙哑的女人声音。
我没有听女人的,没动。我只是躲避,没有威胁到对方的生命,一般来说,对方是不会开枪的。果然女人没有开枪,我不动,她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持着手电,一手持着手枪,迈着猫步,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过来。
女人在距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用手电照了照我,又照了照周围,然后用枪指着我喝道:“站起来。”
那把从士兵手里夺过来的长枪在向老伯走过去的时候就扔掉了,现在手里还有一把手枪,我把手枪悄悄放在地上,站起来走到了路中间。
红色的光点在我身上晃了几下,女人问我这半夜三更的要干什么去,我说找家里人,躲打仗跑散了。女人听后声音缓和了下来说,“老乡,别怕,我是请你帮忙的,帮我们抬一下伤员。过来。”
我走到了女人面前。我看到这是一个疲劳不堪却要表现出生龙活虎的女解放军战士,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挽着袖子,斜挎着一个药箱。腰里扎着皮带,手电别在皮带上,一手端着枪,一手把我背的布包摸了摸,说:“全是吃的,好香啊,还有热乎气,像找家里人吗?是家里人让你躲壮丁吧?”我不置可否,女解放军用枪指了指玉米地,“进去,帮我们抬担架。”
这是一支由民夫组成的担架队,大概有十多个担架,他们躲在路边的玉米地里休息时,我沿小路过来了,正好被抓了差。担架队重新上了小路,向南走。女解放军握着枪带队在前走,安排我跟一个小个子搭帮走在最后压阵,这个队伍里没有一个闲着的人,我断定,我是接替了这个女解放军抬担架的位置,这活女解放军怎么能干得了?伤员们有的忍不住呻吟,女解放军提醒忍一忍,女解放军说,“现在乱着,庄稼地里有敌人也有我们的人,如果让敌人发现,我们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队伍在狭窄的小路上往南行进,人的脚步声夹着路上枯草的嗦嗦声,像一条大蛇在爬行。从昨夜突围到现在,我只在芦苇丛里迷糊了一会儿,进口的粮食也只有老伯的一张死面饼和几口热水,一会儿我就感到了饥饿和疲劳,而前面的小个子气喘吁吁,身体有些摇晃,好像撑不住了。担架上躺着一个一条腿被炸伤的大个子伤员。伤员头朝前,担架的前面重,后面轻,尽管我也很难支撑,还是建议换一换,让小个子抬后面。我这好心却遭到了担架上的伤员一声“不许换”的断喝,我说前面低后面高,你也难受啊。伤员说我不嫌难受。小个子说:“张团长,我有些撑不住了。”伤员说:“坚持一下,到河边休息。”
这伤员是个团长。我这才注意到张团长的一双大眼睛在夜色下格外明亮地盯着我,还有一支手枪的枪筒在他放手的地方闪亮,由于黑夜我看不清,我可以想象这把枪是在张团长手里握着,随时都会给我一枪。这说明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我抬这个担架和走在最后,不是随意安排的,为这个队伍压阵的不是我和小个子,而是这个张团长。
夜风从一边玉米田穿向另一边玉米田,发出干燥的咝咝声,一阵强一阵弱。人们的脚步开始踢踏,喘息开始粗重。不知谁的脚下磕绊了一下,担架撞倒了玉米秆,发出刺耳的声音。女解放军回头压住嗓子说,“大家坚持一下,快到河边了。”
走出了玉米地,又进入一片棉花地,走出了棉花地,又进入玉米地,不知走多久了。我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在走路,我感觉我的腿只是凭着一种走的意念在僵硬的空气中困难地挣扎。终于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了。
这条河叫官渡河,齐师长曾带手下爱将来过这里,喜爱读兵书的四哥讲,东汉末年,在这里曾经发生过官渡之战,曹操以两万左右的兵力,出奇制胜,击破袁绍十万大军。这个战例成为中国历史上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在昨天齐师长带领残兵败将过官渡河的时候,齐师长感叹道: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在共军那边。
到了河边,民夫们放下担架,下河去喝水,我想既然到了水边,还是省下水葫芦里面的水为好,我刚要离开担架,张团长断喝:“你站住,就地休息。” 我只好坐下了。
民夫们在河边发出咕嘟咕嘟的喝水声,好像渴极了的牛在饮水,女解放军喊:可不能这样大喝,会生病的。民夫们不听,继续喝。女解放军喊:过来,发饼了。民夫们立即上了岸。女解放军走到了我跟前,“把你的饼拿出来分给大家,我们一天没吃东西了,到了郑州,还你一筐。”我苦笑着,解开了包袱。
女解放军打着手电,我把饼掰开,放到争先恐后地伸过来的漆黑的手中。女解放军对伤员说,“你们忍一忍,老乡们没有力气怎么抬你们啊?”
我给自己留了一小块,咬了一口,捏着水葫芦喝了两口水帮着下咽,我的嗓子因为喘息,干得无法下咽东西了。张团长明亮的眼睛由我的脸上转到了水葫芦上。我把水葫芦递给张团长,张团长不接,示意我喂给他喝。我跪在地上,一手搂起张团长的头,一手捏着葫芦给张团长喂水。张团长的枪顶在我的腰上。
吃喝完了,民夫们躺倒在河边上,张团长示意我躺在他旁边休息。蛤蟆叫声四起,河水哗哗地冲刷滩涂,流星划过银河,消失在北方。四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大觉寺了,他是不是站在庙前的台阶上正焦急地等待着我?我不该这样不辞而别,让四哥着急牵挂。想着想着,流泪了。我别过脸,不让张团长看见我眼睛里泪水的闪光。
开始过河。河水齐到小腿肚子,很冰冷。女解放军在前面不停地喊:小心,伤员不能碰水。小个子很吃力,一只脚下去,另一只脚很难起来,担架颤颤悠悠,张团长一只手握着枪,一只手紧抓住担架边沿,防止担架倾斜把他掉下去。我哈着腰,尽量让担架保持水平。
对岸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杂树林,一股逃散的国军正隐藏在树林里盯着河里的我们。大概是因为天黑,分不清敌友,等我们上了岸,看清楚了才开枪。面对突然射来的子弹,民夫们慌了神,抬着担架,忽而向东,忽而向西, 失去了方向。
“不要乱跑,保护伤员。” 女解放军喊。
躺在担架上的张团长喊:“突围,突围!” 女解放军用枪一指右,“往这边。”民夫们刚要往右边,一阵枪扫了过来,女解放军把枪又向左一指,“这边。”结果又被压了回来。这个女解放军看上去没有战斗经验,面对突然而来的情况乱了阵脚,更判别不清哪里是敌人的薄弱环节。手榴弹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她因焦急而扭曲的脸,
张团长低声对女解放军说:“往西南,西南有缺口,你们就地隐蔽,我这个担架把敌人引开。”
“不,”女解放军说:“你们就地隐蔽,我把敌人引开。”
我对女解放军说,“你不行,你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敌人引开,我去。”
女解放军和张团长瞪眼看着我。
我说:“眼看天就亮了,没有黑夜的掩护,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张团长示意让我把担架放下,他半起身,把他的枪放到我手里,双手把我的手连他的枪一齐箍住,摇了摇。
这是重托,张团长把担架队的十几名伤员和三十多名民夫的安危交给了我。这位张团长是聪明果断之人,如果我有坏心,我立即会扔下担架投到那边,合起伙来消灭他们的,消灭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在这个危急时刻,这位解放军团长信任了我。我这个决定是用嘴做的,没有过脑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把这样危险的事情担下来了。危险过去后,我才感到后怕。
第二天中午,担架队跟着大批解放军的队伍进了郑州市。两边挤满了欢迎的百姓。担架队员们扬着脸,显示出出人头地的荣耀。只有我低着头,我是随齐师长左右的红人,浓眉大眼,相貌英俊,记住我面孔的人不会少。担架队从齐师长时代的师部门前过,我抬眼望了一眼,楼顶上已改旗易帜了,走廊上站着胸前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白色胸章的军人。楼的对面就是我的家,现在大门紧闭。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她昨日还一身戎装的英俊丈夫,今天会一身农民旧衣、趿拉着鞋、蓬头垢面地抬着担架从自家门前走过。
担架抬到了一所医院的大院子,拥过来一群医生护士,那个女解放军指导着哪个担架跟哪个医生走。我和小个子跟着一名男医生将张团长抬进了急救室,经过这么长路程的颠簸,张团长已经昏迷了。
放下张团长,我和小个子抬着空担架来到院子里。刚才忙碌的院子一下子空无一人,秋风吹着落叶满院子跑,我心里一片迷茫。进入郑州后,我看到满街都是欢迎解放军的人群,如果找那娘儿俩团聚,也许我还没进那条巷子,就被人认出来绑走吃枪子。如果舍近求远去西安城等她们,又怎么能照顾现在处在兵荒马乱里的娘儿俩?
小个子招呼我去医院后院吃饭,小个子显然是一个老担架队员了。尽管找那娘儿俩团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还是让小个子自己去吃饭,我向大门走去。哨兵拦住了我,“证件?”我哪里有证件,只好退了回来,到医院后面吃饭去了。
在我的记忆里,害怕被对方杀掉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当你有满腔杀敌的热血的时候,你不怕死,也就不会畏惧敌人,现在,解放军可以说还是我的敌人,可是,我早已没有了杀敌的热血。怕死了,也就畏惧了。因为这种畏惧我没有敢想办法走出医院的大门。
医院后院有饭,几块砖支了个大锅,里面是滚烫的胡辣汤,旁边放着几大筐蒸馍,一个伙夫盛了一大碗胡辣汤,用筷子穿了三个馍,递给我。找了一个角落蹲下吃起来。小个子端着碗,蹲在我身边,劝我不要想着离开,这正是立功的机会,国民党到不了明年春天就会被打死,解放军取得胜利,内战结束,我们就是功臣,我们回到家,分到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该多好啊。需要耐心等待那个时刻到来,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出了这么大的力,这种等待时间已经不长了。
小个子唠叨起来没有完,三个背枪的解放军过来了,让我们放下碗,带上几个馍,出城去抬伤员。这三个解放军带着我们出发了,一个在前面带路,两个在后面压阵。
“哥,我们是兄弟了,我就黏上你了,我们什么时候都抬一副啊。”
老天爷,我连这个小鬼都难以摆脱!
惠,只要我们都活着,总会团聚的。
我是为了回家、逃避战争才成了一只离群的孤独的鸟,可以想象我的痛苦和无奈,我每天都在想着该怎样逃跑回家,但却没有实施,因为我无法扔下肩上的伤员,他们是可以挽救的生命,我就是可以挽救他们生命的一部分。面对他们那种深陷痛苦中的依恋、眼巴巴的渴望,我为他们担忧,这种担忧有时候完全占据了我的心灵,转移了我的回家念头,让我在战火中,除了挽救他们的生命外,看不到更有意义的事情。我感到,如果扔下他们,每远走一步,就会遭到上帝的惩罚,会遭到天打五雷轰,就这样,渐渐地我放弃了回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