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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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解放军的担架队转战东西南北,当解放军可以以很小的牺牲赢取很大的胜利的时候,解放军给了我两块银圆的盘缠,让我走了,时间是一九四九年五月。我一路沿着陇海线向西安城奔来。铁路沿线,一会儿是解放军的地盘,一会儿是国民党的地盘,在解放区的时候,不敢说自己的来历,在国统区,也不敢。一路躲躲藏藏到了西安城。我没有敢在母亲住的大杂院露面,我在晚上找到了尚先生在西安城的小院,我趴在墙头上,看到了尚致的屋里亮着灯光。

从尚致那里我知道惠带着我们一家人回了云阳乡。惠啊,瘦小的肩膀终归是挑起了我这一家人的重担!我该怎么办?尚致给我指出了一条路——向共产党投诚。尚致说,解放军这边的政策是抓到连级以下包括连级的军官审查后释放回家,连级以上视情节关押劳改,像我这样级别的军统军官只有枪毙,所以,我要在没有抓到我之前投诚。我在军统里干过,在西安城解放的前夜,也许能提供一些情报为和平解放西安城做贡献。再一个,我救过李建和韩冬,也为延安护送过药品、电台等禁运物品,这些都可以将功折罪。这时,我才将我不是庄平,我是假冒庄平的事讲给了尚致,尚致大吃一惊,激动地说:“妹夫,这样就更好了,你虽然是军统特务,但你手上没有共产党人的血,你绝对有救啦,谁能证明你不是庄平?”“韩冬!”我脱口而出。我敢不跟齐占田去台湾,而跑回来,也是想到了这里,我不是庄平,我手上没有共产党人的血,我帮助过共产党。尚致将韩冬的秘密地址告诉了我,让韩冬带着我去找西安城中共组织,说清楚这些。尚致还告诉了我李建的秘密住址,如果找不到韩冬,就去找李建,韩冬和李建都是当事人,而且他们都身居要位。尚致还说,尚先生也在西安城,想争取和平解放西安城,但不宜找尚先生,亲戚关系,怕帮不了我还会害了我。临别,尚致强调说:西安城眼看就要解放了,你必须抢在解放前投诚,如果错过了时机,就叫自首了,性质和结果都会不一样的。

韩冬住在距八路军办事处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静,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的阳光,我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进来,一下适应不了院子里昏暗的光线。等适应了院子里昏暗的光线,看到在东厢房门前的树影里站着一个身穿长衫的男人正打量着我。

“二哥!”我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韩冬愣怔了一下,向那几间关着门的房子张望了一圈,把我带进了厢房里,关上了门。

“你怎么在西安城?西安城马上就要解放了知道不?”韩冬紧张地问,还没等我回答,又吃惊地问,“这身打扮?是逃回来的?人家都往外跑你咋跑回来了?”还没等我回答他的问题,又悄声说,“你连命都要没有了知不知道?趁这里还没有人发现,你赶紧跑吧!南边还有好多地方没解放,你向南逃,我哥已经逃台湾了,你最好也能逃到台湾去,举目无亲的,你们两个好做个伴。”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说出了我的愿望,以及这个愿望可以实现的理由,也就是尚致说的那些话。面对我恳求的目光,韩冬折身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叹气似的吐出烟雾,“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了,我们马上要取得全面胜利了,表面上晴空万里,红旗招展,军歌嘹亮,背后许多事情却变得复杂又云山雾罩了,二哥怕帮不了你,反倒害了你。你还是跑吧!”韩冬说话的时候眼睛屡屡向窗外看,身子也尽量往梧桐树投进来的阴影里缩,好像窗外有人监视,好像我不是来投诚,而是来动员他投诚的。

“二哥实在不忍心让你失望,可是,二哥不得不告诉你,你面对的是什么!你大舅子是一个喜欢凑热闹、喜欢冒险求刺激的大少爷,他根本不了解事情的复杂性,包括你老丈人尚先生。你不能听他们的。听二哥的,你还是赶紧跑吧,你的家人尚先生会照顾好的,二哥也会帮忙的。” 韩冬说得推心置腹。

在见到韩冬之前,我以为韩冬会如获至宝地带我去投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像个傻瓜一样面对着韩冬。

“你就是投诚了,你也必须受到审判,比如我现在是审判你的人,”韩冬严肃地说:“我问你,谁能证明你手上没有沾共产党人的血?我?尚先生?尚致?我们没有看见你手上沾了共产党人的血不等于你就没有沾过共产党人的血,没有人能揭发你手上沾着共产党人的血,不等于你手上没有过。还有,在郑州,赵妈的死,你说得清不是你干的吗?赵妈中枪的时候,是你举着枪对着她的,你是站在追我们那一群人最前面的,你能保证胡济斋没有看见你吗?只有我明白你要杀的是谁。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得提醒你,你是谁?你是庄平!庄平在北平,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手上沾满了共产党人的血……”

韩冬的话如连珠炮,他好像恨不得用连珠炮把我击醒,他的脸掩在漆黑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看见他眼睛里的光,那光是凛冽的,这时他的神情变得像他哥哥韩春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给我更大冲击的是他话的内容,像坚硬的大鞋底,击在我脑袋上,我的脑子受到了强烈震动,耳朵里嗡嗡地响,韩冬后来说的什么我听不见了。

韩冬终于讲完了,目光仍然是那么凛冽。

沉默中,我听到了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二哥,难道你真的怀疑我是庄平?”

韩冬沉吟了一下,说:“我只能对你这么说,我无法证明你不是庄平。你大舅子、老丈人也无法证明。你可能会提出到北平提档案,那里一定有庄平的照片等资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人,就是双胞胎也会有差别,但是,这个时候很混乱,有大批的人要审判处理,谁会认真调查你?况且,谁能保证北平的秘密档案不会在战火中被付之一炬,会不会被带走去台湾?你有口难辩。”

是这样啊!是这样我就会被判死刑,枪毙!耳朵里的嗡嗡声我听不到了,一切好像在瞬间都宁静了,或者说我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了,大白天的,我没了。

“你流鼻血了。”

“听见没有?你流鼻血了。”

“哎呀呀,快,流到嘴里了。”我听到了声音,这声音是熟悉的,带着我久违了的温暖,这温暖感动得我流下了眼泪,恢复了知觉,我感到了一条湿漉漉的虫子从鼻子里爬出来,热乎乎地爬向嘴巴,我抬起手,鼻血眼泪一起擦,我看到了手上被眼泪稀释的血更加鲜红。

“啊呀呀,抹匀了。”韩冬拿来一条湿毛巾,像大姐姐给小弟弟擦鼻涕那样给我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边擦边说,“二哥话是说急了些,你不要这样上火啊!上火有什么用?你还是赶快逃走吧!西安城虽然已被解放军重重包围,但二哥相信你有能力逃出去的。”韩冬的眼睛里竟含起了泪水,像冬天湖面上结的薄冰。

鼻血的流出和韩冬温和的话语,像一股清风吹进了我混沌的脑袋里。我动情地抓住韩冬的手,“二哥,你不要为我担心,你尽管带我去投诚,结果怎样,听天由命!我宁愿死,也不愿东奔西跑地逃命了,我对逃命烦透了啊!”

韩冬掰开我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早让你投诚你不。我尽力吧!”

韩冬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递给我说,“先去我家等着,我先探探情况,万一投诚不成反自投罗网,我怎么对得起你?”韩冬又叮嘱道,“一定要等着我,尚大少爷不了解情况,不敢听他的,以现在的情况,弄不好,你都没机会说话。不敢乱跑,等着我。”

韩冬贴着窗看了看外面的院子,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和一包烟给我,“我知道你不抽烟,我以前也不抽,抽吧,解烦。”

我再一次看到了韩冬眼里的泪水。